當前位置: UU看書 > 古代 > 東風顧最新章節列表 > 4、紀陽劫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4、紀陽劫

“當時老爺老夫人都已經不在了,長兄如父,既然侯爺在靈州,公子便決定在靈州成親。成親當晚,靈州城十分熱鬧,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擁來為麒風公子慶祝,結果發生了踩踏事故,侯爺怕傷亡太重,就下令開啟四方城門,疏散百姓,結果西夏大軍忽然掩到靈州城下,和早已潛入城內的細作內外呼應,西路軍猝不及防,侯爺帶著我們往黑風峽撤退。那裡有一條只有幾個大將才知道的小路,只要西路軍從那裡撤走,再繞回黑州,便能站穩腳跟,再殺西夏一個回馬槍,誰知……”顧六咬牙切齒,“誰知西夏人早就埋伏在那裡,西路軍三萬人馬……”

顧雲臻顫聲道:“六叔,別說了,爹戰死在黑風峽,我都知道。”

顧六雙眼通紅,道:“不,小侯爺,有些話六叔一定要告訴你。與你小叔叔成婚的那女子,是西夏細作,她趁你小叔叔不備,偷看了地圖,知道了小路所在,是她提議要在成親的當日放百姓進城慶祝,也是她在發生踩踏之時,提議大開城門疏散百姓。還是她,在你小叔叔持槍殺敵、掩護侯爺撤退時,在旁邊狠狠地刺了他一劍!”

顧雲臻聽得目瞪口呆,顧六續道:“侯爺本可以撤走,見公子受傷,又帶著人回來救公子,當時一片混戰,等我們護著侯爺和公子衝出黑風峽,這才發現侯爺身上中了數刀。侯爺臨終前,並沒有責怪公子,只是握著公子的手,說:定昭,不要哭,等你不再為任何人流淚,你就不會再上當受騙,不會再心慈手軟。”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顧雲臻望著滿堂的靈位,一股辣辣的熱流不停刺激著他的喉頭。顧夫人站起來,他仰頭看著她,顫聲道:“娘,您怪小叔叔嗎?”

顧夫人凝望著他韶秀的面容,嘆道:“你爺爺奶奶去得早,你小叔叔只比你大八歲,是我一手將他拉扯大,他就相當於我的長子,你爹也是如此看待他。我們怎會怪他?我顧家世代紀陽侯,掌控二十萬兵馬,動則牽涉天下,聖上一直對我們很忌諱。你爹戰死沙場,當時若不是你小叔叔帶傷殺敵,奪回靈州,西路軍便要土崩瓦解,若不是他反敗為勝,聖上早就奪了我顧家的兵權,我們母子也將被牽連下獄。當時邊關形勢緊急,聖上命他暫襲爵位,統領西路軍,待你成年後再還給你。這些年來,他撐著顧家,撐著西路軍。我既盼你像他,煉得一副剛硬心腸、狠辣手段,可我又怕你像他,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別怪你小叔叔,他這是為你好。他一直在等著將侯位還給你,你莫辜負了他。”

顧夫人離去後,顧雲臻跪在靈前,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月色。他忽然想起十歲那一年,小叔叔扶著爹的靈柩歸來,滿城縞素,闔府痛哭。只有小叔叔,人前人後沒有落一滴眼淚。但他記得,當小叔叔揹著眾人將自己緊緊抱住時,自己的胸前,似乎被什麼東西濡溼了一大塊。

※ ※ ※

府中到了南地進貢來的新鮮竹筍,紀陽侯府又素來尊敬各位先生,管家早吩咐送到集賢院來,應著這至鮮之物,再叫廚房炒了一碟五香豆腐乾,一盤彘骨,一份時蔬,師爺們就著一壺小酒,彼此說著閒話。

紀陽侯府的這些師爺,有的精於奏牘,有的長於司庫,有的工於樂曲,雖都知自己不過是顧府養著的清客相公,萬萬比不過西路軍中的“十八郎”,但他們本是科舉失意後投靠顧府、謀一個棲身之地的,所求不多,這些年過得也頗為逍遙自在。

顧家祖先顧汴本是前番舊將,在本朝立朝之初投誠而來,□□太宗才得以平定江山。為安撫顧汴及其帶來的十萬舊將,太宗親自在凌煙閣立下手書:封顧汴為紀陽侯,世代襲爵,統領西路軍,鎮守西部邊陲。

西路軍這些年來打過突厥,之後又與西夏糾戰數十年。顧家兒郎前仆後繼地死在戰場之上,長房這一脈卻神奇地傳承了下來。傳至顧顯,也是在有了嫡子顧雲臻後才戰死黑風峽。顧顯死時形勢危急,顧雲臻又年幼,今上才命顧顯的幼弟顧宣戰場襲爵,統領西路軍,抵抗西夏入侵。偏今上又在聖旨中指明顧宣乃臨時襲爵,待長房的顧雲臻成年之後,再還爵於他。

這些年眾人冷眼旁觀,未免都暗自心驚今上的手段,也為顧府日後的前程擔憂。有那等在顧府呆得久的人更記得,當年西夏退兵之後,顧宣扶柩歸來,今上並不是沒有動過心思,九門關閉,緹騎郎、金吾衛異動,顧宣閉府不出。那霜冷燈寒的夜晚,師爺們守在集賢院,聽著疾雷般的蹄聲在府外大街上響起,透過門縫,看見荷戈持槍的金吾衛殺氣騰騰而來,刀出鞘、箭在弦,只待宮牆內的一聲令下,紀陽府便要血流成河。

若非顧九從靈州連著遞來九封加急戰報,言西夏再度大兵壓境,二十萬西路軍未及稟報兵部,已於靈州集結,隨時準備抗敵云云,顧府能不能倖免還是未知之數。之後緹騎郎、金吾衛散去,對外只言在顧府附近捉拿盜賊,顧宣入宮,君臣再度攜手歡笑,一場狂風暴雨彌於無形。自然,“西夏大軍”也於數日後退去。

顧宣從此未離京城,顧九從此不離靈州。

這幾年表面上的平安,也不知還能維持多久。唯一沒意識到這一點的人,怕只有那位心地仁善,一直在京城太平生活中長大的顧小侯爺――顧雲臻。

這些事,大家心裡都或多或少的看明白了,只是誰都不敢說出來,畢竟這事情不是他們這些清客相公們能夠輕易捅破的。只因今日青霞山行獵有了這麼一出,微醺之餘,便未免都發些感嘆,又彼此顧忌著,這話便說得雲山霧罩、不清不楚。

※ ※ ※

府中管著司庫的師爺葉元成默默地坐在一邊喝著酒,並不插話。這是一個大胖子,胖得臉上的五官擠在一塊,胖得讓人不忍多看一眼。這是府中出了名的酒鬼,便是白日,酒壺也從不離手,倒是沒有誤過正事,同僚們習慣了他多年來的沉默寡言,並不覺得他礙眼。二更鼓響,只見他伏在案上,酒壺傾覆,殘酒淋漓,已然醉倒。

眾人盡了興,各自散去,各歸各家,待屋內歸於岑寂,葉元成才站起來,挪動兩條肥胖的大腿,似一座山般地走了出去。

轉過屋後的一叢竹子,葉元成掏出腰間的銅匙,開啟一道小角門出去,經過一個荷塘,從假山拾級而上,這是一處六角竹亭。

亭子裡沒有點燈,一人於月下負手而立。桌上倒是放著一壺酒,葉元成拎了拎,酒卻是滿的,且早已冷了,佐酒的一碟菜也早已凍成了一團油。葉元成坐下,嘆了口氣,“暴殄天物!”

顧宣回過頭來,皺眉道:“胖成這樣,再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葉元成嘿嘿笑,下巴的肥肉在月光下疊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溝,“你心情不好?”顧宣橫了他一眼,葉元成道:“別否認,你心情不好時便拿我出氣。”

顧宣不答,葉元成喝了口酒,道:“我今天沒去打獵,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

顧宣抬頭看著一彎冷月,並不說話。葉元成醉意湧上來,徑自走到亭角對著下面的荷塘撒了泡尿,提了褲子走回來,說道:“定昭,不要怪我多嘴,我總覺得這幾年,你管教雲臻的方法錯了。”

顧宣慢慢重複道:“錯了?”

葉元成肥大的身軀坐下來,壓得竹凳咯吱直響,他打了個飽嗝,道:“你七歲時便開始練顧家槍法,學得倒是快,學會了卻去和城惶廟的小叫化子們鬥氣,一直到做了他們的大哥,又去和東城的丐幫搶地盤,直到京尹府將你逮入大牢,府中數日不見了你的人,才知道你下了大牢。雲臻七歲時在做什麼?”

顧宣背在身後的手默默地壓著指節,道:“雲臻七歲時,因為大嫂養的一隻貓死了,躲在後院偷偷地哭。”

葉元成道:“你八歲時便嚷著要有一匹自己的馬,大哥怕你摔著,說只要你能馴服府中最烈的追日,就同意為你去尋找斑騅馬。你偷偷跑去天駟監,一個月後居然和張公公稱兄道弟,回來就馴服了追日。”

顧宣道:“雲臻八歲時,我的斑騅馬難產死了,他哭得很傷心,死活不讓我們將馬拖去埋了。”

葉元成道:“你十二歲時,和武安侯等人稱兄道弟,跑馬玩鳥,蹴鞠鬥雞,逛青樓,喝花酒,沒有哪樣是你不會玩的。回來卻總能說出一些歪理,讓大哥責罰不了你。紀陽府那一年險些被蘇理廷暗算,也是你聽到武安侯酒後洩露風聲,趕回來報信,大哥未雨綢繆,才安然避過一劫。”

顧宣沉默著,葉元成繼續說道:“你十六歲時便上了戰場,手上欠下無數條人命,十八歲時便將一顆心鍛得刀槍不入,二十歲時便讓西路軍視你如神明。可雲臻呢?就算十歲之前是大嫂嬌慣了他,可自打他十歲起,你是怎麼管教他的?不讓他結交朋友,不許他私自出府,不許他去風月場所。別人家的公子哥十六歲時即使沒成親,通房丫頭總有幾個,你呢?將他房中的丫環挑了又挑,但凡有輕佻一點的,不惜杖斃立威。他身為顧家的子弟,學的卻全都是孔夫子仁義禮信的那一套!他到現在沒有殺過一個西夏兵,西路軍中有哪些將佐他都說不齊全。一幫清客相公們都能看透的時局,他只怕連風都摸不著!定昭,你說,你有沒有錯?”

顧宣回過頭,直盯盯著看著葉元成。葉元成也直盯盯地望回去,輕聲道:“定昭,你到底在怕什麼?”

顧宣的臉在月色下微微地扭曲了一下,像微風吹過荷塘,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怕什麼?

像是被冷月的光刺了一下,顧宣忽然轉身,徑自走下假山。葉元成看著他月光下的背影,許久都沒有挪動身軀。

斯時月華如水,照著一畦綠荷,偌大的顧府靜如深淵,唯有鄰府的夜宴絲竹聲依稀傳來,唱的卻是一曲《洛神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