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九)
沈倦蜷縮在床的最裡側, 漆黑的發四散鋪開。他將身上那條薄被揉成團狠狠掐在懷裡,唇抿著,額上掛滿汗珠,面色白得泛青。
幽靈花之毒三日發作一次,可距離昨日毒發, 不過十數個時辰。怎會如此?莫非是由於體質的緣故?
沈見空緊蹙眉心, 快步上前,卻見一道氣勁自沈倦體內揮出。這道氣勁相當凌厲, 凜凜然猶如刀鋒,劃破所有途徑之物,切斷床柱、撕碎帷幔, 割裂沈見空袖擺衣角, 讓他臉上、手上生出血痕。
他的步伐被阻攔一剎,但僅有一剎,沈見空迎著這氣勁走到床前,傾身伸手, 把人抱到懷裡。
破風之聲再起,更為猛烈的氣勁撞向沈見空,素白衣袍被震碎大片, 床榻轟然垮塌!
沈見空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將沈倦帶離此處,身上又添數道傷口, 卻是連眼都不眨,更不提將沈倦放下。
寢殿寬敞,除拔步床外, 還置有羅漢榻與數張太師椅,二十多年來,它們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卻都被沈倦一擊摧毀。
不過數息,殿上一片狼藉。
沈見空放棄將人放在什麼坐器上的想法,抬指一彈,清出一片乾淨之處,再起一結界,用上強力,把沈倦擺好。
他跪坐在沈倦對面,扶住這人的肩膀和腰,輕輕喚了一聲。
沈倦沒理。此時此刻,他意識全無,連眼都不睜,僅憑著本能抗拒排斥外人靠近。
沈見空湊近了些,果不其然的,這人又震出一擊。但他手上仍捏著那條薄被,用力至極,彷彿是這無邊痛楚中唯一的救贖。
“你乖一點。”沈見空低聲說著,抽走沈倦手上的東西,拉著他的手,讓他抓住自己。
沈倦手心手背全是汗,用力一抓,立時給沈見空那身素白衣袍添上幾道汙痕。許是因為成了他的抓扯之物,沈倦終於不再排斥沈見空,後者微松一口氣,把人拉進懷裡。
“乖,一會兒就好了。”沈見空又道,邊說,邊撥開沈倦頸側黏膩亂髮,在一片白皙之中尋至傷處,深深咬進去。
“嗚……”
沈見空控制著力道,儘量放輕,可沈倦還是吃痛叫了一聲。沈倦身體有一瞬的僵硬,抓在沈見空衣襟上的手鬆了力道,幾乎立刻就要掙扎,但下一瞬,他由於注入體內的氣息,腰與脊背驟然一軟,整個人栽進沈見空懷裡。
許久之後,疼痛退去,刺癢消散,意識逐漸回籠,沈倦撩開眼皮,眼前卻是一片茫茫,難以視物。
一切都不清晰,連透過窗欞縫隙吹進來的風都恍如隔世,唯一可感知的,是抱住他的人身上散發出的溫度。
微帶涼意,讓人感到舒服,想即刻便貼上去。
他腦子渾渾噩噩的,這般想了,便也這般做了,往前挪幾寸,臉埋進沈見空頸窩。
“沈倦。”沈見空眼睫猛地一顫。
這一聲沙啞低沉,穿透充盈在沈倦周圍那些外人看不見的煙雲,直達他腦海之中,他聽出話語中的剋制和拒絕之意,不耐煩地哼了聲。
“也罷。”
沈見空嘆氣,就這樣僵著背,任沈倦掛在身上。
窗縫外的一線天色終被燒盡,泛起一片裹了灰的薄藍,雲層深深淺淺,在天光消失之後,變得不甚明顯。
天邊亮起一顆星。
沈倦尋回了所有意識。他抬頭,回覆清明的目光越過沈見空頸側,看向結界之外一殿狼藉,床、桌、椅全碎了,香爐打翻香灰滿地,這些不可能是沈見空弄的,罪魁禍首只能是自己;再一低頭,沈見空身上傷痕雖說早已癒合不見,但衣衫仍舊破如襤褸,前襟數處斑駁汙痕,沈倦一見便知,這些定然也是自己弄的。
他撩起眼皮,向沈見空投去一瞥,復又垂下,許久不曾言語。
充盈在心間的情緒變得有些奇怪。
“你方才毒發了。”沈見空平靜出聲,為這一切進行解釋。
沈見空的手仍在沈倦腰上,不松不緊扶著沈倦,大概是因為停留過久,起初未曾覺得有任何不適與奇怪。沈倦發現這一點後,不由嘀咕:“你確定不是在佔我便宜?”
“我認為,我被佔的比較多。”沈見空意有所指。沈倦還跨跪在他腿間,手指攥著他的衣衫,而剛才沈倦抬頭,是從他頸窩裡抬起的。
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沈倦比較主動。
沈倦眼神略微一閃,往後挪動數尺距離,對沈見空道:“對不起。”聲音低低的,透著點過意不去。
“不必道歉。”沈見空的聲線依舊平,聽不出多少情緒。
“你的衣裳和屋裡的東西,我都會賠你。”沈倦又道。
“無妨,先養好身體。”沈見空起身,這個動作將窗後幽幽淺淺的一線夜色遮去。
那一點寒星隱去光芒,沈倦跪坐在他擋出的陰影裡,眼底點著清芒,話說得認真:“又麻煩了你一次,多謝。”
沈見空不喜沈倦一次又一次道謝,他做這些,本不是為此。
“幽靈花之毒不該發作如此頻繁,這或許跟你身體有關。”他撤了結界,轉身去將窗戶支起,聲音裹著晚風,冷冷沉沉,像是撞響的寒石,一下一下,端的是耐聽,“還有,你成日裡用來睡覺的時間太多了,這很不尋常。”
沈倦皺了下眉,沒出聲。
“你近日應當有空。”沈見空話鋒倏然一轉。
“嗯?”
沈倦亦從地上起身,光腳踩在寢殿上唯一的乾淨之處,輕輕偏過腦袋,“有什麼事嗎?”
“休息一夜,明日啟程前往藥谷。”沈見空望定沈倦,漆黑眼眸裡不生波瀾。他面上雖是如此,內心其實是緊張的,藏在寬大袖擺之後的手指顫了一下,逐漸屈入掌心。他被沈倦拒絕過太多次了,這個人同他持有相反意見,似乎是那麼的理所應當。
晚風卻捲起他衣角,揚在幽彌的夜色裡,紛紛然然。沈倦看著這片衣角,果不其然,想也不想拒絕:“我不去。”
“不能不去。”沈見空語氣堅定。
沈倦甩了甩袖子,話語裡的認真再無從找尋,蒙上一層漫不經心:“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的體質。”
“藥谷谷主並非多言之人。”沈見空道。
“不是多言之人也不行,我信不過。我中的毒只有幽靈花,你方才也說了,造成這種結果是體質的原因。所以就算是藥谷谷主,也無濟於事。”沈倦不喜此言,更是懶得同沈見空爭辯,遂乾脆利落轉身,提步走向門口:“我先走了,今日多謝你,我會找機會報答的。”
“站住。”沈見空立時繃了臉。
“還有什麼事?”沈倦沒停下腳步,他赤著足往外走,在堆滿細碎木屑的地磚上留下一串腳印。
“不願意去藥谷,可以,但你要留在停雲峰。”沈見空凝視沈倦逐漸遠離的背影,心思瞬轉,“若是再出現先前的情況,跟在你身邊的蛇妖和貓妖根本制不住你,而師父不一定時時刻刻在明光峰。況且,主峰上人多。”
主峰上人多,若近日情形再現,沈八萬和花甲定會跑出去求助,如果祁讓不在,便會去尋旁人。到那時,門派內便不止沈見空與祁讓兩人知曉他體質有異。
這話當真在理,沈倦不由回首,唇抿了一下,說:“所以我只能留在你身邊?”
“沒錯。”沈見空道。
這個人還真是理直氣壯。
沈倦打量他好幾眼,而沈見空癱著一張臉,表情紋絲不動。沈倦心底忽然生起某個荒謬的念頭,可很快又覺得不可能,立刻給摁了下去。
“時辰不早,你的貓妖已在殿外等候有一陣了。”沈見空移開視線,轉目去看窗外漸趨漸深的夜色。
“她有名字,叫花甲。”沈倦挑了下眉,繼而再抬腳步,“我去給她開門。”
殿門是在沈倦毒發時沈見空關上的。這分明是讓他動動手指便可完成的事,沈倦又是個極嫌麻煩的人,眼下卻親自去做,擺明了是不想和他共處一室的意思。
沈見空微微眯了下眼,彈指一揮,開啟緊閉的殿門,對沈倦道:“既然有力氣,就去書房做正事。”
“你很會安排啊。”沈倦語氣幽幽。
卻聞沈見空道:“我對你如今的實力很是好奇,晚飯過後,你我比試一番。”
“顯而易見的結果,不比。”沈倦翻了個白眼,對這個提議沒有半點興趣。
沈見空:“我不出全力。”
“不比。”沈倦還是那兩個字。
花甲的腳步聲漸近,沈倦聽見她走到書房外,輕輕喚了聲“公子”。沈倦回頭,眼皮上撩下垂,嫌棄地對沈見空道:“你能不能先換身衣服?被人瞧見,誤會我把你這樣那樣了怎麼辦?”
“可這的確是你做的。”沈見空說得坦然。
沈倦直勾勾盯著他,片刻之後,倏然莞爾:“哦,師兄對不起,把你弄髒真是不好意思,我會對你負責的。”
這混賬又故意用上甜膩膩的語氣,盈盈笑意盡是曖昧色,沈見空板著臉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啊,當然知道。”沈倦收起臉上的笑,往外一甩衣袖,語調拖得散漫,“所以,沈見空沈師兄,可不可以給我個潔淨術,把我弄乾淨?”
沈見空:“……”
比起沈見空,他身上完全算不上髒,就是出了一身汗,頭髮凌亂地掛在臉側身後。沈見空彈指丟出一道潔淨術,銀白光華如水漫過沈倦周身,掠過衣上衣下每個角落,梳理那一頭烏髮,替他重新系在身後。
沈倦神情複雜地看了沈見空一眼,反手摸向背後,在系發的緞帶上摸到兩顆玉珠。
他垂手,話幾度到了舌尖,但最終問出口的是:“什麼顏色啊?”
“青色。”沈見空答。
“什麼青?”
“蒼青。”
“玉呢?”
“水綠。”
這樣的配色讓沈倦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換一個色吧,我不想身上出現三種顏色。”
“要求還挺高。”沈見空不鹹不淡,“金色如何?”
“可。”沈倦點頭。
沈見空替他換了根緞帶,又叮囑這人出去之前記得穿鞋,繞到尚存半扇的屏風後,取出乾淨衣衫換上。
沈倦心說一聲麻煩。
原先那雙鞋埋在倒塌的拔步床下,他丟出一雙木屐,踩著啪嗒啪嗒的聲音離開。
四月晚風清涼,吹上停雲峰峰巔的更添三分寒,庭院中春花始盛,一朵一朵妍麗端方,迎寒搖曳。
花甲候在庭院中,見沈倦至,快步走來,遞出一個木盒,壓低聲音:“公子,閣主來信。”
沈倦應了聲,讓她燒飯,自己則坐到廊上,將木盒上的術法卸了。盒中放著一封信與一串珠子,沈倦展信一觀:
“天容海色將於四月十五舉行拍賣會,其中有一件珍品名為‘明月碧琉璃’,據說可用於洗練筋脈、重塑根骨。此檀木珠乃是入場憑物,你當前往一觀。”
“天容海色”乃是北蒼國境內最大的拍賣行,出入之人無不豪貴,而能夠重塑根骨之物,向來天價。如今的沈倦無權無勢更沒錢,想要在天容海色內拿下此種珍品,沒有半分勝算。
啪。
他面無表情合上信。
卻有一隻手伸出來,將木盒裡的檀木珠串拿起,與此同時,身後傳來沈見空的聲音:“今日初五,離四月十五還有些日子,先查驗此言真偽,再前往天容海色。”
沈倦啪的一下拍開沈見空的手,偏頭瞪他一眼:“你偷看我的信?”
後者一臉淡然,輕拂衣襬,坐到沈倦身側:“目力太好,我無意為之。”
沈倦把信連同木盒一道揣進袖子裡,起身走入庭中,慢條斯理道:“真假倒不必查,但天容海色太遠,不去。”
“我帶你去,半日便可到達。”沈見空道。
“沒錢,不去。”
“我借給你。”
“還不起。”
“便去賺錢。”
沈倦一想那價格,翻了個白眼:“那不如直接把我賣了。”
沈見空自廊下站起,那深黑的眼眸裡折出星點光芒,“我去同師父言明此事。你是門派內唯一的上上品根骨,此物與你干係重大,他若知曉,定會派人前往。”
說完轉身。夜風幽寒,勾動他素白衣角,在虛空裡落下一弧清光。沈見空故意行得緩慢,沈倦瞪著他的背影,硬邦邦吐出兩個字:“站住。”
接著又道:“只是‘據說’而已。”
沈見空回身,目光緊緊注視他:“便是翻遍古籍,亦可能毫無所獲,你卻仍然願意一試,為何眼下有‘據說’可成功之物,卻擱置一旁,不予理會呢?”
“這個‘據說’,並非對我而言。”沈倦斂了眸,輕聲道出真實想法。
“洗練筋脈、重塑根骨”這八字描述,太過尋常,是尋常修行者會追求改變天資的尋常方法,而沈倦要改善的並非根骨,亦非筋脈,而是無法引起入體的體質,所以無效的可能性更大。
庭院中出現片刻寂靜,風曳花枝,星光輕灑。沈見空提步走下長廊,至庭中,站到沈倦身前,道:“明月碧琉璃這個東西,我曾有所耳聞。”
“嗯?”
他說:“似乎並非懸天大陸本土之物。”
沈倦眼神一顫,繼而蹙起眉若有所思。
“它有沒有效,拍到手、試過方知。”沈見空注視著沈倦,聲音輕且定,“價錢方面,你不用操心。”
“不勞煩你。”沈倦小聲說道,轉頭看向正在稍遠之處、臨時搭起的灶臺前忙碌的花甲,揚高音調,“阿甲,一會兒替我送封信給臨安城城主,讓他安排一下,把我的畫弄到天容海色四月十五的那場拍賣會上去。”
“是。”花甲忙應下。
“卻是不一定能拍出高價。”沈見空看出沈倦打算藉此籌錢,但他並非丹青大家,沈見空不認為這種做法有效。
沈倦勾唇一笑:“這簡單,把畫弄別緻一些便可。”
用過晚飯,沈八萬來停雲峰送顏料。沈見空在書桌旁再加一張書案,沈倦作畫,沈見空繼續翻閱先前沒看完的古籍。
沈倦所說的將畫弄別緻些,其實是略施小術,將畫面製造成真正的畫境。這個技巧是他從前琢磨出來的,離去三十年,似乎還沒人做出相同之事。
他一共畫了四幅,春時花繁香幽,夏日竹深風清,秋夜月圓枝頭、鳥鵲鳴啼,冬景雪覆簷瓦、紅泥小火爐上酒香四溢。
最後一筆落成,沈倦丟開筆,靠到椅背上。
“打算都賣了?”沈見空從古卷裡抬眼,目光一一掠過沈倦的畫,落到他臉上。
“不,留秋冬兩幅。”沈倦低聲道,聲音聽上去分外疲倦。
“為何?”
“給競拍留點念想,確保日後升值。”說完,沈倦垂下眼皮,打了個呵欠。他長睫立刻沾上水光,溼漉漉的,像是一場春夜微雨。
“困了?”沈見空看了眼漏滴,亥時五刻,沈倦畫了整整兩個時辰。
沈倦躺在椅子裡,眼皮不抬,應都懶得應。
沈見空凝視他片刻,又問:“在這裡睡,還是回明光峰?”
沒有回應。
不過須臾,被問之人已經睡著了,睡得毫無防備,呼吸均勻綿長。
那便是在這裡睡了。沈見空在心裡替他做出回答,又道此人睡便睡吧,明知停雲峰夜裡風大,卻不顧惜身體。
沈見空往書房裡置了張榻,把沈倦抱過去,為他蓋上被褥,接著再置一扇屏風,為他擋去燭光,世才坐回桌後,繼續看書。
他在浩繁卷帙中翻查一夜,無甚收穫。
辰時末刻,沈倦從沉眠中醒來。
停雲峰山頂的上午,與旁的地方格外不同。這裡不怎麼聽得見鳥叫,也無往來人聲,充盈耳畔的唯獨嗚嗚風嘯,曠遠而蒼涼。沈倦有些嫌吵,翻身一拉被子,將腦袋給蒙上。
卻有一股輕飄飄的風阻止他的動作,將被子給扯開,俄頃,他聽見沈見空說:“已是日上三竿,再睡下去,整個白日都過去了。”
“你的白日這般短?”沈倦抗拒地不睜眼,初醒時刻聲音微啞,聽上去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
“起床了。”沈見空沉聲道。
沈倦又一次翻身,慢條斯理捲動被子,滾到床榻最裡面。
“我幫你起?”沈見空眉稍微動。
話音落地,那股與窗外烈烈山風截然不同的氣流再度湧向沈倦,剝筍似的剝掉裹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的薄被。這還不算完,沈倦被撈走被子的下一刻,枕頭也被抽走了。
沈倦撩開眼皮,瞪了虛空一陣,說:“沈見空你好煩。”
“那就起床。”沈見空道。
沈倦聲音涼絲絲的:“你是我師父還是我爹媽,居然管我幾時起床?”
“我是你師兄。”沈見空回答,語氣如同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一般,癱得平直無波,“師兄管教師弟,乃是分內之事。”
“真是讓人無從辯駁。”
“何況,你在我的地方,自然要客隨主便。”
沈倦瞥了下唇,斂眸起身,收起床前屏風,餘光卻瞥見沈見空桌上放的竹簡卷軸換了一批,他意識到什麼,抬眼一看,赫見那一牆古卷都被翻動過了。方才那些不耐煩轉瞬即逝,他心尖兒似被一隻爪子撓過,癢意如絲,剎那填充整個心間:“你看了一夜的書?”
沈見空不置可否。
“謝謝。”沈倦小聲說道。
“去洗漱,花甲給你蒸了桃花糕。”沈見空朝門外揚揚下頜。
“剩下的我自己翻,你去休息。”他扒著屏風,輕輕搖頭。
沈見空一邊展開竹簡,一邊道:“無妨,不剩多少,約莫一刻便可看完。”
“那我同你一起看。”
沈倦下床,木屐踩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隨了這人的性子,每一聲都響得懶。他這身衣裳睡不皺,一夜過去,面上仍淌著水一般的暗光,風一吹,衣角在虛空起落如舞。
沈見空卻說:“睡得亂糟糟的。”話畢丟出一道潔淨術,替他潔面整衣,連帶發也梳了一遍。
沈倦看書比沈見空快一些,三四分時間便翻完餘下所有。
一無所獲。
靈族族內藏書之巨,為當今江湖各門各派各族之首,且他們是上古龍族後裔,當得上懸天大陸至為古老的一族,這樣的種族中都尋不得相關記載,說明沈倦的體質要想改善,分外困難。
“如此一來,將在天容海色進行拍賣的明月碧琉璃,是目前所能看見的唯一希望。”沈見空坐在沈倦對面,輕揮衣袖,將所有書卷歸還原位,“所以,你先用早膳。”
“這如何成了因果關係?”雖是這般說著,但沈倦沒拒絕先吃早飯的提議,他轉身去門外,刷了牙,才從花甲手上接過一屜精緻小巧的糕點。
“公子,中午想吃什麼?”花甲輕聲問。
沈倦沒有片刻猶豫,將這個問題拋回去:“這個問題該由你思考。”
“公子,沈峰主吩咐我們將你的東西佈置在寢殿內,咱們以後改住這邊了嗎?”花甲又問。
“……”沈倦回頭,盯著走出書房站在廊下吹風的沈見空,眼微眯,“我有答應你嗎?”
沈見空面不改色,“你似乎別無選擇。”
“你怎麼不找根繩把我捆在腰上。”沈倦不禁翻了個白眼,旋即扭頭對花甲說:“阿甲你先去忙,我和沈峰主說點事情。”
花甲應聲離開,沈見空走到他身前,問:“你要與我說什麼?”
“昨日意外來得太突然,因而忘記告訴你,早在昨日上午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讓我們兩個人都不再煩惱的辦法。”沈倦聳聳肩膀。
“什麼辦法?”沈見空道。
沈倦取出那根被丹霄搓細的小竹管。
沈見空一番細觀,問:“這是何物?”
“一個成型大半的注射器。”沈倦放下手裡的糕點,帶沈見空行至井邊,絞了小半桶水上來,再將小竹管管身浸到水中,抽了一管水入內,接著倒舉到沈見空面前,推動推柄。
水線立時噴至半空,沈倦笑道:“原理就是這樣。”
“你是想用這種方法,將龍息渡入體內。”沈見空沉默半晌,說出自己的理解。
“沒錯。”沈倦抬手拍了拍沈見空肩膀,“我一會兒便去疏星閣,請那裡的能工巧匠製作一支能儲存龍息、並注入人體的注射器。如此一來,以後就不用每次都麻煩你了。”
沈見空看了沈倦一會兒,偏頭看向遠山微雲,輕聲道:“除靈族人自身外,少有人或事物能夠承受住龍息,我將之渡予你時,進行了煉化,而煉化之後的龍息,出口即散,渡給你,中間不能再經任何東西。”
沈倦一怔,爾後蹙起眉,把小竹管丟進乾坤袖中,一臉不爽地說:“所以我只能被你咬?”
“的確如此。”沈見空道。
此言過後,此間一靜,連風都止了,被吹亂的雲就這般亂在蒼穹中,衣角袖擺垂落直下,不搖不晃。
“你不高興?”沈見空用肯定的語氣問他。
沈倦甩了甩衣袖:“我時不時咬你一口,你會高興?”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沈見空斂低眸光,話語裡辨不出情緒。
沈倦轉身,逆著來時路往前,漆黑衣襬隨步伐晃動,邊角起落,在虛空裡拉開一弧微光。沈見空看著他的背影,道:“若你不想離開明光峰,我可以過去。”
“那多麻煩你。”沈倦似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
“可你也不願待在停雲峰。”沈見空追上他,但走了幾步後,減緩步速,直至站定,才又說:“你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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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沈倦的腳步一頓,猶豫了半息時間,才給出回答,“我不討厭你。”
說完快步走回庭院,端起那盤被風吹冷的桃花糕,尋了處地方坐下,小口小口吃完。
幽靈花的發作相當不穩定,有時一日毒發兩三次,有時連著好幾天無事,沈倦不得不一直待在停雲峰上,而沈見空,這些日子哪都沒去。
轉睫十五已至,這日上午,沈見空帶沈倦前往拍賣行天容海色所在的觀世城。此城地處懸天大陸東南,臨拂仙海,春日裡水暖煙淡,很是怡人。
沈倦曾數次到過這裡,三十年過去,物是人非,曾經偏愛的食肆中掌廚老去,新任的是他女婿,做出的吃食,口味初嘗相似,但細品一番,不同之處甚矣。
桌上小鍋中魚湯乳白細膩,蔥花翠綠細碎,沈倦擱下湯勺,當的一聲,同碗壁撞響清脆。
“不合胃口?”沈見空從書中抬眸。
沈倦往椅子裡一靠,偏頭望向門口,笑道:“沒有,這湯挺好喝的,就是太素了些,有點兒不應景。”
今日正巧過節,城中一派熱鬧景象,長街上笑鬧聲喧天,間或花車遊經,更是一片載歌載舞的盛景。
此刻恰有一位少女挾著花籃沿街叫賣,頭上簪一支狀似吳鉤彎刀的木釵,襯得面上笑容愈發明豔。沈倦看了她一眼,回頭對沈見空道:“師兄,時辰尚早,我去城中逛會兒。”
“我陪你。”沈見空道。
“我想獨自走走。”沈倦搖頭,“若是幽靈花毒突然發作,我即刻傳音予你。若你有事,同樣傳音給我。”
這些日子,沈倦與沈見空的相處漸趨平和,而他又將話說得周全,沈見空沒有不放人的道理。沈見空朝街上投去一瞥,叮囑他:“你小心些,今日適逢節日,城中人雜。”
“我能保護好自己,保護不好就回來叫你。”沈倦起身,把玩著手裡的玉骨摺扇往外走。
沈見空道出一字:“可。”
沈倦頭也不回地衝沈見空擺手,跨過食肆門檻,緩步行入長街人流之中。
街上支攤甚多,攤上貨物種類更繁,沈倦在一家賣話本的小攤前停下,挑了七八本名字看著順眼的買下,然後又隨人流走到前面,購了一包蜜餞。
那個簪吳鉤的賣花少女行至此處,笑吟吟對沈倦道:“客,可要買花?新摘下來的棠花,您看,看得正好正豔,一支五銅。”
“但我買來無人可送。”沈倦拒絕道。
少女說:“置在瓶中,擺放窗前觀賞,亦是一種樂趣。”
沈倦覺得此言有理,眼珠子一轉,笑著點頭:“既然如此,給我來一支。”
少女眼中雙眼彎成月牙,接過五個銅板,挑了籃中最好的那支給沈倦。
花枝指向正東,沈倦提步,往正東而行,一路到底,至無路可走之處。
這是一片廣闊河岸,河上漂著數只遊舫。
沈倦“嘖”了聲,回過頭朝方才的食肆望了一眼,適才運起輕功、掠上河心,踏到第五只遊舫甲板上。
清音飄渺,琴者柔夷輕弄,舞姬腰肢款擺,沈倦掀開垂簾,倚門看著舫中人道:“你還真是喜歡這種地方。”
暗閣閣主雪驚醉一身水天藍衣衫,半躺在貴妃榻上,慢慢悠悠對沈倦道:“你也沒有不喜歡。”
沈倦不置可否。
這遊舫上沒有脂粉甜香,舫間置一香爐,燃摻了梨花香的檀木,細白的煙霧升起,被吹入舫的湖風吹散,瀰漫到每個角落,端的是幽淡渺遠。
雪驚醉打量沈倦半晌,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光澤瑩潤的玉骨摺扇在沈倦指間轉出一朵漂亮的花,他緩慢笑起來,“過來看一眼新奇。”
雪驚醉眸光一轉,點了跪坐在案側、素手撥琴的兩個姑娘,笑說:“阿紅、阿翠,這位沈公子,可是你們今日的貴人,將他伺候好了,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現在的姑娘們,都這樣取花名了?”沈倦不由驚訝。
“取個俗名好養活。”雪驚醉說得一本正經。
兩個被點名的姑娘即刻置琴起身,步履款款、眼含笑意朝沈倦走來,俱是明眸皓齒的佳人,一個端了酒杯,一個手捧果盤。
“我看是你隨口起的。”沈倦白了雪驚醉一眼,轉頭對她們說:“兩位姐姐不用招呼我,彈琴給你們公子聽就行。”
“可公子讓我們伺候您呀。”其中一人嬌笑。
沈倦瞥了雪驚醉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抬起手說:“都下去。”
歌舞戛然而止,捏著手絹嗔笑的幾位姑娘立刻收斂表情,屈膝行禮,柔聲道是。
該說正事了,沈倦不再倚門,走到雪驚醉對面坐下,施施然給自己倒了杯酒:“讓你查的事,是不是沒有進展。”
“沒錯。”
“我所知曉的資訊太少,對方又藏得太深,前路艱難。”沈倦瞥著玉杯之中宛如鮮血的酒液,以及杯中映出的倒影,話語輕且緩慢,“你說,若是在恰當的時機暴露我就是說疏夜,他會不會主動找上門來。”
“這或許是個辦法,但——有一點不對。”雪驚醉的語調抑揚頓挫,最後半句拖得極長。
“嗯?”沈倦抬頭。
“你帶著旁人的氣息,不濃,但絕對談不上淡。而且,這氣息還讓我感到頗為熟悉。”雪驚醉鼻翼翕動,在空氣裡嗅了一會兒,彈指滅了檀香,起身下地,走到沈倦身前,湊近了一番細聞。
數息過後,他眉梢一挑,驚奇道:“雪和草木的味道……喂,說疏夜,不會是你那個師弟留在你身上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定是我文太醜,所以你們都不評論
*“天容海色”和“明月碧琉璃”,前者出自《六月二十四日夜渡海》“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一句,後者出自《虞美人》“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句,都是蘇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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