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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恭州小香山(叄)

黑漆馬虎的小院, 驟然撞上一個一身血腥氣、又長著張當紅明星臉的重傷患,要不是因為吳疾知道這裡約莫是家三甲醫院,這一幕就有點滲人了。她正拿不準該不該打句招呼, 不意桃花眼比她先開口, 突然出聲喚道:“槐角。”

槐角立刻從緊挨著吳疾那間房靠右的一間廂房窗戶裡探出頭:“姜公子有什麼事?”眼睛卻只在桃花眼身上停留不過半秒,就立刻看向了吳疾。

他這冒頭的反應之快,令吳疾不由想到, 難道他就在旁邊屋裡巴巴兒守著呢?……小朋友, 你果然有點早熟了啊。

桃花眼道:“院裡進狐狸了。不是說香山從來沒鬧過妖祟嗎?”

槐角道:“什麼狐狸?什麼妖祟?沒有的事!姥姥比妖祟還兇,別說妖祟了, 這山裡只要是個長腳能喘氣兒的活物都被姥姥活嚇死了,還妖祟呢。”

桃花眼指著吳疾道:“我面前就有一隻長腳能喘氣兒的狐狸。”

吳疾被這麼一指,總算懂了一咪咪:“……你說什麼狐狸?”

桃花眼似乎傷重有些支撐不住,倚在門口欄杆上, 聲音發虛道:“小狐狸,你就別開口了。我半點抵擋不住你,你聲音太好聽,我覺得你這會兒說什麼我都會信。可我這會兒是將死人一個,吃了也沒什麼好處。”說完指了指槐角:“你去吃他吧。我血都快流淨了,他吃著肯定比我水靈。”

槐角憋得臉色一陣青紅交加,道:“這位小娘子是姥姥請來的客人!”

桃花眼輕聲道:“人?你看看她的臉, 這是‘人’能長得出來的容貌嗎?這世上絕不可能有這麼美的人。”他換了個姿勢,整個人背靠欄杆,一雙胳膊曲起搭在欄杆上, 費力地撐住身體好不倒下去,垂死地吐了口氣。

偏他說這話時神色認真,絕不是在說笑,傷勢更是頗為深重,一會兒功夫繃帶上的血跡又擴散了許多。結合他說的話,吳疾雞皮疙瘩糊了全身,恨不得一路長到後腳跟。

槐角從房間裡跳出來扶住他,噴道:“傷成這樣你還有心情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

他話沒說完,大堂那頭突然傳來一道怒氣衝衝的女聲:“槐角,把那丫頭帶過來!姜不和閉嘴滾回房裡去等著!”正是三甲主任甄女士的聲音。

桃花眼無力道:“甄姥姥,我這血真的快流幹了。”

甄女士罵道:“死不了你!”

桃花眼不說話了——或許也是沒力氣說話了,任由槐角把他扶到房裡。

吳疾還認得來時路,不等槐角,先往大堂裡挪步,一步抖落一地雞皮疙瘩。剛走到門洞邊上,甄女士已經怒氣衝衝地叉腰走了出來,見他過來,直接老實不客氣地伸手提起了他——說提是一點都沒錯,吳疾穿得厚,後脖領子被甄女士一手提溜起來,彷彿不費吹灰之力,他的腳也隨之離地,也不知甄主任那樣纖細的手臂何來如此大的力量。

就這樣被不由分說一路提溜著來到大堂,竟然不見白鹿歸和素蟾的人影。吳疾正懵著,甄主任已腳下生風,一路穿過大堂,走向另一側的門洞,入眼的依舊是一模一樣的走廊和房間,她邊走邊說:“小丫頭,我姓甄,單名一個浴字,沐浴的浴。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是讓你心裡有數,你記不記也沒甚麼屁用,你日後只許叫我姥姥,知道了嗎?”

出色的醫務工作者有個性一些也可以接受,吳疾就像每個重病患對待科室一把手那樣,十分誠懇地應了:“好嘞。”

大概是沒想到吳疾應得這麼痛快,甄浴多看了他一眼,腳下不停又走了一段,踢開一扇門,把吳疾提進了房裡。

房中已坐了一個人,正是白鹿歸。少年正赤著上身弓腰靜坐在房裡,因是連身的袍子,只解了上衣,長劍從腰帶上解下來橫放在膝蓋上,臉上還殘餘著一縷蹙眉思慮的神態,看到突然闖進房裡的甄浴和她手裡的吳疾,臉色一變,就要抓外袍去披。甄浴大喝一聲:“不準穿,脫了!你身上的祟氣還未除乾淨!”

白鹿歸抓著外袍的手定在那裡,眼睛看向吳疾。甄浴又罵:“你遮什麼?這小丫頭都還沒擋眼睛!”

吳疾很想說他沒什麼,明顯小鹿同志怕是承受不來,白鹿歸先說話了:“我和她不能分房除祟嗎?”

甄浴道:“她快死了,你快廢了,我手裡的桃鈴只夠再用這一回,等下一披桃木熬熟要等到下個月。你說呢?”

“……”白鹿歸抓著外袍的手頓了兩秒,還是放下了。

甄浴哼了一聲,把吳疾摁到白鹿歸旁邊坐下。吳疾這才注意到這屋子裡竟還懸掛著幾隻木鈴,和之前進門時看到的銀鈴形狀一樣,雕得圓溜溜的頗有意趣,個個無風自動,發出微不可查的悅耳叮鈴聲。聽到這鈴聲,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他方才疲憊的睡意似乎消解了不少。

他在白鹿歸身邊坐定,也看到了少年此刻後背的慘象:那道極深的劍傷,此刻被團團濃郁的烏黑氣霧覆蓋,合著他背上大片的墨色刺青,彷彿一幅原本寫好的遒勁草字被用力斜劃了一道墨漬上去,將其整體的架構一劈為二地破壞了。就在她看過去時,這些湧動的黑氣突然發出冷水燙熱鐵似的“嘶啦”一聲,分出一縷墨色,消失在空氣裡;與其同時,少年原本就皺著的眉頭又擰得緊了緊。

吳疾見狀,不由擔心了一下戰友,“姥姥剛才說你快廢了是什麼意思?”順嘴就直接叫起了姥姥,毫無壓力(只要大夫高興,讓他叫妹妹都沒問題!)。

白鹿歸見她盯著自己後背看,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想動,但又忍住了,簡短道:“我強行破了伏龍詔,受其反噬,又為十不像的兇音所傷,已損及命晷。”

吳疾沒想到高材生小鹿居然也會受到十不像兇音影響,而他之前也聽過“命晷”這個詞,不過只知其音不知其字,這回逮著機會問了:“你也被那玩意的叫聲傷到了?命晷又是什麼?”

白鹿歸言簡意賅道:“如非伏龍詔反噬,原也傷不到我。”他停了一停,像是在想如何為她解釋,不過說的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命晷乃修行根本。”

甄浴道:“這小丫頭如今還是個凡胎,你和她說這些做什麼?你是想做她師父麼?就算你做了她師父,萬一她今後不能入道,你說這些,只會平添她煩惱遺憾!”

吳疾雖聽甄浴這話裡的科學道理聽得一知半解,卻會察言觀色,他有些品出甄浴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便很知機地衝甄浴道:“姥姥,我就是聽個熱鬧,有緣就當聽功課,無緣就當聽故事了。”

甄浴被她“姥姥”前、“姥姥”後地叫著,果然有點無處著力,瞪著眼看了吳疾片刻,道:“你倒是敢說!你想做修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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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疾百無禁忌道:“我本來就打算西行去尋仙問道的。”他逃出薛府這麼些天,已經大概對所謂的神仙妖怪體系有了一個初步認知,那就是他三番兩次能碰上修士,甚至和白鹿歸、素蟾這樣的人有交集,已經是運氣爆表。尋常人別說仙緣了,一輩子能碰上個像樣修士的機率大約比中彩票還小,否則為什麼就連財力、社會地位到了薛家那個階層的人,對著個三流人曲昭陽都要跪舔一番?不管是誤打誤撞還是命裡該著,有機會就不能浪費,他也沒什麼不敢說的,先前是沒逮著機會,這會兒正好順嘴說了。

甄浴瞪圓眼睛上下打量吳疾,“西行?!你一個小小孩兒,你……”她似乎已無力吐槽,遂指著白鹿歸道:“你現在是想進十三龍陵?他們這些橫著走的大門大戶,弟子都是從襁褓裡開始養的,看悟性、看心性,生下來就開始讀書練武,就這樣還是千里挑一,十人中有九又九個半人至死參不出道來,有志氣的落個畢生治學、老死山頭的下場,沒志氣的做幾年俗家弟子,就下山去討生活了。東土這些年打得亂七八糟,現今死人多、活人少,十三龍陵都閉了五年山門不養徒弟了!”

吳疾心想:人這東西,真是甭管大千世界裡哪一粒天地玄黃砂、哪一瓣千年文明花,總是殊途同歸,原來這個的世界裡,也依然是階級分流從娃娃抓起。他這會兒倒不忙打聽選弟子的範疇是怎麼劃定的,先以疑問目光看白鹿歸。

白鹿歸望望她,道:“也不是沒有例外。你養好傷之後,我可以為你作保,讓你去班龍陵一試。”

吳疾打個問號:“班龍陵?”

甄浴道:“既然叫‘十三龍陵’,當然是有十三座山門了。可惜這十三座山門裡,只有一個班龍陵收女弟子,還是這幾年才開始收的。你一個丫頭片子,去那種修個神通都要上臺被天雷劈個幾十道、兇人滿地走的門派做什麼?”

聽她當著小鹿的面嘲後者山門,而且居然是十分理客中的陳述語氣,吳疾的暖場之魂發作,很機智地轉移話題道:“等一等,只有班龍陵收女弟子?那李星涵和何田田、婁椿她們都是……?”

白鹿歸點了點頭,神情裡微妙地露出一點嫌惡,居然說:“班採無能,班龍陵如今的確不怎麼樣。”

吳疾聽聲辨位:這是不是有點兒一個總公司旗下的子公司的意思?子公司之間互丟糞蛋,再正常不過了嘛……要看一個公司企業文化如何,只要看高管的畫風就對了。按照甄浴所說,十三龍陵彷彿是個鐵血真漢子的門派,再看一看小鹿的氣質,感覺八九不離十啊?他幻想了一下自己以後掄劍砸怪獸的彪炳未來,腦中的直男小人立刻開始愉悅地翻跟頭,很快又再次開始(也是第無數次)上火於自己現在的性別。

甄浴見她皺著臉小大人似的想事,沒好氣道:“先治好了病,再做你的仙人夢不遲。”說著指向懸掛的木鈴:“這桃鈴能除去你們身上的祟氣,你二人今晚不得走出這裡半步,就坐在這裡聽鈴音。要是作死出了這門,被祟氣所害,我可就治不活你們了。”

她噼裡啪啦地說,吳疾作為一個重病號適時不恥下問,雖然甄主任永遠都是那副不耐煩的態度,但果然有問必答,吳疾便明白了個大概:這種桃鈴的鈴音能夠驅逐他們身上的“祟氣”,而所謂的“祟”,是妖魔鬼怪們害人之法的統稱,也是一個肖似中醫理論的、範圍比較廣的概念:如十不像尊者鬼吼鬼叫所帶給人的後遺症,就叫“祟”,而人面瘴附體,也屬於邪物作祟,吳疾特意問得清楚,人面瘴同樣能被這種桃鈴所影響,從人身上剝落。

越兇的邪物祟氣越強,修為越高的修士受到的影響則越小。吳疾自我消化了一下,覺得如果將祟氣比喻成病菌,那麼修士就是免疫系統強勁的代表,而普通人相較之下,免疫系統就非常弱了,往往需要抗生素救命。桃鈴無疑是一種非常強勁的抗生素,就是不知道甄浴所代表的醫療水準到底是修士界的普遍三甲,還是金字塔尖級別的世外神醫了。

將祟氣當病菌理解,其實某種程度上也非常貼切:他是祟從耳入,是以只要聽聽鈴音就結了,小鹿卻不但祟從耳入,後背那道劍傷也為祟氣所侵,所以要裸著上身蒸仙俠桑拿。這跟碘酒消毒又有什麼區別?沒毛病,又是一絲絲美妙親切的科學氣息啊!

甄浴講完了病理,又開始說治療方案,先是吳疾:“你還要在我這裡呆到桃木成熟,接著聽鈴,直到祟氣除盡為止。”然後是白鹿歸:“今夜過後,你的祟氣便能拔乾淨了。我給你一貼藥,可保你三個月無虞,容你速速回去求張浸給你解詔。”

吳疾心說,果然仙凡體質就是不一樣啊!等下再細問小鹿伏龍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那邊白鹿歸說:“多謝甄前輩。”吳疾則說:“謝謝姥姥啊!”把甄浴弄得格外發作不起來。

正說話時,屋門外有人篤篤敲門。甄浴拉開房門,素蟾站在門口,衝她施禮:“甄檀越。”

甄浴見到素蟾,就全然不像對吳疾、白鹿歸那樣面冷心不冷了,語聲中實實在在地有幾分寒意:“你怎麼還沒走?”

素蟾道:“我來看看兩位小檀越。”

甄浴冷笑道:“怎麼,你們渡象宗如今還興交起朋友了?也會擔心起別人的生死了?還有你那個師弟懷兔,上次你帶著他來瞧病,你們渡象宗不是最講究證心證得、止持無為的麼?怎麼不乾脆讓他死了,做一捧黃土回歸自然的乾淨?”

素蟾目光澄澈地望著她,輕聲道:“我放不下、證不得,甄檀越畢竟也還是救了懷兔。”

甄浴似乎被他後一句話激怒,陡然尖聲道:“哈!要不是——我管得你們去死!你做這副無辜的樣子給誰看?你趕緊滾出去,免得礙我的眼!”

素蟾遭她這樣叱責,卻並不生氣,只是看了看吳疾和白鹿歸,道:“我過了今夜再走。”

甄浴理都不理素蟾,越過他就往外走。剛一邁出門檻,倏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向素蟾,陰測測道:“差點忘了問候法師一聲,不知鯨音近來如何?”

素蟾道:“師兄一切如舊。”

甄浴聞言,眼神一瞬迸發出濃烈的恨意和嫌惡,道:“哦,他居然還沒死呢?你回去時記得代我勸他一句,渡人不如渡己,我祝他早日看開,快點去死罷!最好帶著你們宗門上下的大小法師們一起死個乾淨!”說罷奪門而出。

吳疾萬萬沒想到這還有一段故事等著呢,這到底是有交情還是有仇啊?他震鯨地看著甄浴的背影,又看向素蟾。

作者有話要說:  媽呀!吃了我夜寶寶的長評,打了雞血地趕在午夜前更新,算是今天的更新了!哈哈!

~今日小錢錢~多了好多新面孔啊,好開心啊_(:3∠)_我覺得你們都特別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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