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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好呀 01

入夜了。

白日裡積攢起的暑氣還未消退,連上山的瀝青路都吸飽了曝曬後的熱意,免費為吃飽了撐著來散步的人們提供足底燻蒸。

山腳下即是臨市的著名景區。

該景區流量十分霸道,不分白天黑夜,永遠摩踵擦肩、人滿為患。連帶著附近的八車道也成了擁堵高發地段,就算是身價過億的老闆開著千八百萬的大奔,也得老老實實地堵到十點回家吃宵夜。

半山腰上,有附近居民搖著扇子散步,過起了彷彿與塵囂隔絕的慢節奏老年生活。

這時,一陣急促尖銳的車喇叭聲從後面響起,有人回頭一看,見是輛打著前燈的邁巴赫,便嘟囔著什麼從路中間慢吞吞地挪開了。

邁巴赫低鳴著駛過。

等車看不見了,心懷不滿的人們就紛紛議論起來。

“有錢人就是神氣哦,路這麼寬,喇叭按這麼響做什麼咯。”

“開這麼快,想撞死人啊?”

“嗨,前邊不是有幢別墅嘛,肯定是大款急著去見情人了唄……”

接著他們心照不宣般笑了起來。

事實證明,能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迅速熟稔起來的只有兩種事――打麻將和聊八卦。

尤其是聊有錢人的八卦。

“我聽說啊,前面那別墅是星城老闆的。”

“星城老闆是叫江什麼的?”

“那字念‘哥’,江戈,就沒腿的那個。”

“哦哦,是他,也難怪,這裡的別墅一般的款也盤不下,這位倒是真有點本事。”

“……”

謝星闌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他略微低著頭,刻意壓低的鴨舌帽遮擋了大半臉,在路燈光輝交映中,只能瞥到一點清雋的側臉線條。

人們的聊天內容無一遺漏的鑽進他的耳朵裡。

謝星闌內心一哂,心想,江戈那能叫有點本事嗎?也太看不起他了。

謝星闌剛從國外回來三個月,就聽說了不少跟江戈有關的傳聞。

不過他沒空閒時間去感嘆世事無常風水輪流轉,曾經任人宰割的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臨市頂級圈層內人人有所忌憚的存在――他的父親和哥哥在三個月前意外車禍逝世,拋下亂成一鍋粥的謝氏集團,謝星闌被親戚們急call回國,甚至不給他難過哀悼的時間,眾手奮力將他推上了風浪頂端。

謝星闌是繼弦之子,家族企業自有父親和兄長把持,他不能插手,也從未想過插手,所以做了小半輩子的紈絝子弟,哪裡會有管理經驗?

但他沒有落荒逃走,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那時謝氏處境極為危險。

這麼大一塊蛋糕,人人都想來分一口。

謝星闌不僅要妥善處理親人後事,應付外界勢力,還要安撫內部員工,忙得焦頭爛額精神錯亂,生生累瘦了好幾斤。

眼看著處境稍好起來,謝星闌還沒鬆口氣,又被內部人給賣了。他投入無數心血、指望著靠它穩定局勢的專案被對家搶了,前期資金大半打了水漂,公司股價直線下跌,形勢就像脫了韁繩的野馬,撒開丫子往他無法掌控的方向狂奔。

外界資本的虎視眈眈、利益體內親戚施加的壓力,還有集團內人員的忐忑憂心,都猶如實質般沉甸甸地積壓在謝星闌的肩膀上。

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這一攤爛賬,把公司一轉賣,拿了錢繼續過他自己的快活人生。

但這是他父親和哥哥半生的心血,他枯想了幾天幾夜,還是決定拼一把。

如果沒有他的父親和哥哥,他就沒有現在擁有的一切。

賭輸了,大不了就是一無所有。

他怕個屁。

謝星闌幾乎把所有資產都套了現,投入到資金鏈中,保障了公司日常執行和專案推進。而他自己已經窮到快揭不開鍋了,睡覺吃飯都是在公司解決的。

就在這形勢膠著之際,星城大老闆――江戈的人找上了謝星闌。

剛聽說星城要入股謝氏並注資幫助謝氏度過難關的時候,謝星闌還不敢置信。

畢竟在他看來,他們這小打小鬧,星城看不上眼。

但星城那邊動作乾脆利落,給出的條件一邊倒地有利於謝氏,甚至像是倒貼著要給謝星闌送錢。

不僅如此,江戈不知道從哪聽說了謝星闌如今的窘境,還把他名下的一處別墅送給了謝星闌。

謝星闌被江戈這一迷惑行為弄得懵圈了,錢再多也沒必要砸著玩兒吧?

他冷靜自問,雖然少時曾經跟江戈做過同學,但他們兩從來交集寥寥。

這輩子謝星闌跟學校守門大爺撒潑耍賴時說的話,可能都比跟江戈說的多。

況且他們兩還有點私下的齟齬――他們都曾喜歡高中時的校花,甚至當眾鬧過不愉快。

而江戈也從未露面,一切事務都是他助理在跟謝星闌交接,完全不像是因往日同窗情分而出手援助的樣子。

謝星闌沒輕信,找了個理由搪塞了。

畢竟這圈子裡人心隔肚皮,利益燻人眼,他再不諳世事,也學會了凡事留個心眼。

後來江戈親自給謝星闌打電話。

說只是為了還謝星闌母親的人情,讓他不要想太多。

語調冷漠而低沉,甚至不等謝星闌開口說話,就啪地一聲結束通話了。

謝星闌母親在世時是他們的語文老師,那時江戈因為家境貧窮、身有殘疾,又得罪了班上的惡霸富二代,被不少人孤立忽視,只有謝星闌母親時常關心他,有時還會帶江戈回謝家吃飯。

江戈這麼說,謝星闌就放下了幾分防備。

然而現實還是抽了他最重最狠的一個耳光。

江戈入股之後,一步步吞噬蠶食了其他董事的股份,而謝星闌卻被矇在鼓裡。

等他回過神來,江戈已經絕對控股,完全掌控了謝氏。

謝星闌被架空了。

是他把整個謝氏拱手讓給了江戈。

謝星闌哭笑不得,甚至誠心誠意地想給江戈豎個大拇指,誇他忍辱負重,被人欺壓十數年,一朝翻身了,手段通天、恩威並施,把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到了泥裡去。

他真想跟江戈說,您老繞這麼大一圈幹什麼,以您的手段要一個小小的謝氏還不是易如反掌,在他面前裝著一副還人恩情的模樣又是何必?您累不累啊?還是覺得cos一下雪中送炭的人設特有意思?

謝星闌離開別墅前去某寶下了個單,訂做了面錦旗寄到江戈公司――上聯“救苦救難送別墅”,下聯“假情假意吞財產”,橫批“我謝謝你啊”。

再備註一句“我媽說要帶你走”。

好的,就算只能嘴炮,他也爽了。

要不是江戈一直沒露過面,謝星闌那養尊處優出來的狗脾氣,非得把江戈罵成個傻逼。

謝星闌漫無目的地沿著路往山下走,腦袋裡昏昏漲漲的,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覺,然後再想之後的事。

他一時心不在焉,猛地踩空了階梯,一腳落空的感覺讓他心臟一揪,只來得及護住頭。

下山的階梯彷彿漫長無邊際。

謝星闌渾身劇痛,殘留在腦海裡的最後一個念頭――

他媽的,氣暈了,忘了這別墅現在歸我了。

我離家出走個屁啊我。

……

xxx

“謝星闌!你發什麼呆啊?”

謝星闌頭疼地皺眉,聒噪的小孩嬉笑聲像柄尖銳的刺刀,刺地他鼓膜隱隱泛疼。

“謝星闌?!”

眼前的黑暗中漸漸有光芒滲入,謝星闌難受地睜開眼。

一片迷濛中,他隱約看清一個小男孩走近了他,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晃了晃,用有些粗嘎的聲音喊道:“喂!”

謝星闌愣了兩秒,有些恍惚,不確定地問:“李小彬?”

李小彬是他爸合作伙伴家的小公子。他們兩人從小穿開襠褲長大,關係很鐵,謝星闌從國外回來接手謝氏時處境很不樂觀,李小彬是他那群狐朋狗友裡唯一一個沒迅速跟他撇清關係、反而借給他不少數目的人。

李小彬小時候就是個圓滾滾的肥球,眉心有個圓形小胎記,像美人痣,謝星闌到長大了還會不懷好意地壞笑著喊他“小彬美人”。

可他怎麼會夢到小時候的李小彬?

這時,他驀地感覺到了一絲異常。

他的聲音???

他那號稱在撩妹界無往而不利的清純少年音呢?呢?!

謝星闌一臉驚恐地狂摸了幾把自己縮水成只有五歲上下的身體,還有肉呼呼的小臉。

他他他……變小了?!

李小彬疑惑地看他,大大咧咧地說:“你幹嘛啊?你今天穿內褲了,小唧唧會乖乖的,不會尿出來的。”

謝星闌:“……”

你給老子閉嘴!!

老子五歲了!不會尿的!

“你們還玩不玩啦?”

謝星闌朝幾米開外那幾個一臉不耐煩的小男孩看去。

“把兔子扔給我啊!不想玩接力的話,以後都別來找我們了!”

兔子?

謝星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腳下面踩著什麼,低頭一看,是個沾滿了灰塵的兔子玩偶。

他移開腳,彎腰撿起了玩偶。

李小彬有點怕那幾個年長兩歲的男孩,討好地說:“玩,我們要玩啊!”

謝星闌輕輕拍掉兔子上的灰塵草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還沒等他想起什麼,就聽到有道微弱的聲音帶著隱忍的哭腔說:“還給我,求求你…把兔子還給我,那是我媽媽買給我的……”

謝星闌微怔,遲疑地回身去看。

身後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他穿著件洗地發白的黑色短袖,因為身板瘦小而顯得空空蕩蕩。他臉上還有淚痕,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倉皇和無措,因為還不會轉輪椅,他急地手腳亂撲,終於在試圖單腳站起來失敗後,重重地摔倒在了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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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謝星闌再怎麼不敢置信,他看到輪椅,也認了出來。

現在難堪而可憐地趴在地上求他還玩具的,是幼時的江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