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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此為自動隨機防盜章, 72小時自動解除。  五妮兒的娘回到家就倒在炕上了,臉埋在被子裡嗚嗚的哭。二郎、三郎和四妮兒嚇得不敢吭聲,他們的爹則蹲在門檻上一聲不吭。五妮兒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 整個人藏在陰影中。

她聽見她娘在這種時候, 在哭泣中還在唸叨“仙人”。是的, 仙人。這個詞她後來聽到許多人提過許多次。

要是仙人來了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捨張求雨符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來給變出水就好了。

仙人怎麼還不來?

仙人好幾年沒來了。

她只當這是村人的愚昧迷信, 在耳畔轉過,便隨風散去。可現在, 她的娘在這種時候, 還嗚咽著提起“仙人”。

她哭泣道:“仙人怎麼不來了!仙人要是來了, 選中大妮兒去當仙人,大妮兒就不用……就不用……”在困苦中, 在絕望中,這個女人指望著“仙人”的降臨和慈悲。

這是多麼的愚昧和……弱小啊。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她看著自己的手。她已經快七歲了, 隨著年紀增長和堅持不懈的練習, 雖然還是比普通的孩子稍差一些,但她對身體的掌控比自己以前已經強了很多。但,依然是這麼的弱小啊。

在這個家面臨的困境中, 她毫無用處。她甚至不能像四妮兒那樣跟著爹孃去山林尋找食物,因為會拖累大家的速度。

楊五妮兒深深的明白,在這個家裡,她只是個會消耗糧食的累贅。她什麼都做不了。看著大妮兒流著淚被塞上車, 看著那車越行越遠, 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無力的感覺, 似曾相識。

楊五妮兒不知道為何,深恨這樣的自己。

大妮兒走了,爹孃打發了四妮兒和她一個屋睡。她半夜起來尿尿,聽見了隔壁爹孃壓低聲音的交談。房子太過簡陋,中間雖然有牆,頂上卻是通的。

“小五看起來是好不了……”男人說,“大家都說她是傻的。”

女人輕輕的嗯了一聲,男人接著說:“今天老叔勸我,這樣的傻兒,咱們這樣的人家……養不活……”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女人似乎才恍然明白男人的意思,驚道:“你、你啥意思?”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艱難的說:“老叔勸我說,不如……”他後面的話聲音壓得更低了。這大約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反應,當他們自己都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是錯的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降低音量。

五妮兒就聽見她娘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隨後“唔唔”了兩聲,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他說:“你小聲點兒!”

她便壓抑的、嗚嗚的哭起來,就像下午大妮兒跟著人牙子走後那樣。那之後兩個人的聲音便低到聽不清了,五妮兒聽了片刻,放棄了。回到自己的炕上仰面躺著,望著黑黢黢的房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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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的娘破天荒的給她盛了比兩個哥哥還多的食物。

“吃吧。”她說。說完,就轉過頭去抹眼睛。

當她的爹跟她說,要帶她去山裡挖山貨的時候,楊五妮兒什麼也沒說,乖順的牽著她爹的手,任他領著進了山。回頭的時候,看見了她娘哭倒在門邊……

她以往沒跟大人進過山,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村外的山腳下,和農田的最邊緣。嚴格的講,這等於就是沒離開過村子。

但雖然如此,她依然能察覺到,她爹帶她進山的路線,格外的曲折,甚至幾處是繞了圈子的。最後,他把她帶到了即便是他們挖山貨都不會到這麼遠的深山裡。

他對她說:“你在這兒等爹,爹去挖點東西。”他說這話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手也是顫抖的,他不敢看她目光木訥的眼睛。

楊五妮兒抬頭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放開了他的手。男人便朝遠處走去,一步三回頭,眼中有水光。

“爹。”

男人驚懼回頭。楊五妮兒看著他,語速緩慢:“早點回來。”

男人嘴唇抖了抖,忽然轉頭,逃也似的跑起來,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楊五妮兒在一塊大石上靜坐了一會兒,待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站了起來。

她知道,她被拋棄了。她這個什麼都做不了,明顯是個只會浪費糧食的傻兒,最終被父母拋棄了。

她朝著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她並不是想回家,他們既然拋棄她,回家就失去了意義。她只是想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對自己現在的狀況非常瞭解,在這樣的山林裡,她是活不下來的。只有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才能有一點希望。

她於是循著記憶慢慢的往回走。可這是整山的沒有人工痕跡的野生山林,前後左右看去,都差不多。這一年的乾旱,方圓百里都受了災。今年的夏糧,顆粒無收。就連這深山裡,雖然現在是夏季,一棵棵樹木也蔫蔫的,葉子都現了枯黃,簡直像是深秋的模樣。

她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還是迷了路,也耗盡了力氣。肚子裡餓得胃開始發疼,腳上大約是起了泡,一陣陣的火辣辣的疼起來。她看到面前一棵橫倒的枯木,走過去坐在了上面,稍事休息。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樹枝的稀密,默默的思考該朝哪邊調整行進的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嘶嘶”的聲音,伴著地上的落葉被碾碎的悉索聲,一股濃郁的腥氣向她逼近。

楊五妮兒緩緩的轉動脖子……身後三尺之地,立起來比她還高的巨蟒吐著信子,狹縫般的眼睛盯著已經成為了獵物的她……

五妮兒並沒有感到恐懼,至少沒有對這冰冷巨大的爬蟲自身產生的恐懼。但強烈的危機感和壓迫感還是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無法動彈。

空氣中的腥臭愈來愈濃,五妮兒動了動手指。指尖碰觸到的只有粗糙的樹皮,沒有任何可以自衛的武器。隨著她的手指輕動,巨蟒的身體微微一晃。五妮兒便停住手指。巨蟒也停止了晃動。

一人一蛇,隔空對望。

這是楊五妮兒自能清晰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五覺如此靈敏。她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聽見了血液在血管裡汩汩流動的聲音,甚至聽見了微風拂過枝頭的聲音。所有最微小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一滴汗從額頭滑進眼睛,模糊了視線。

楊五妮兒依舊睜著眼睛,眨也不眨。

風吹過樹梢。小獸悄走,卻踩斷了枯枝。輕微的“咔嚓”聲響起的瞬間,蓄力已久的楊五妮兒陡然發足狂奔!

巨蟒體型粗大,動起來卻快如閃電。楊五妮兒才跑了幾步,就感到腳腕一緊,整個人撲倒在地!在被往後拖拽的瞬間,她抓住了一塊石頭,手在地上一撐,翻過了身來。

腥臭撲面而來,巨蟒無聲無息的,就從腳腕纏繞到了她的大腿。楊五妮兒咬牙,揚起手用石頭砸去,才砸了兩下,就覺得眼前影子晃動,不知道是蛇身的哪一部分狠狠的抽得她頭暈眼花,腦袋嗡鳴。幸而手中石頭抓得緊才沒有掉落,她再次揚起手,蟒蛇卻已經從胸口纏繞上了肩膀、手臂。

石頭“啪”的落地,楊五妮兒兩條手臂都被巨蟒鎖住,她想也不想,張開嘴一口咬住巨蟒!

可惜,她一口小牙只是普通人類的牙齒,而她也只是一個長期營養不良、體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牙齒被蛇身上的鱗片硌得生疼,甚至嘗到了牙齦中流出的血的味道,也未能咬穿堅硬冰涼的鱗片。

巨蟒將她一圈圈纏住,蠕動收緊。楊五妮兒感受到了骨頭擠壓的疼痛,也慢慢的喘不上氣來,最終鬆開了嘴……

她知道,等她徹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後,巨蟒就會將她整個吞入腹中,然後慢慢消化。

她……就要這樣死了嗎?

因為缺氧,她漸漸陷入昏迷。就在她以為自己註定要葬身蟒腹的時候,聽見了一個男人的吼聲!

“五妮兒——!!”那聲音淒厲而憤怒,來自於她十分熟悉的人。

腥臭的蛇血噴灑了滿臉,在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楊五妮兒嘴唇翕動……

爹……

醒過來的時候,太陽的光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明亮,開始發黃。她伏在男人寬厚的背上,瘦小的身體隨著他的腳步起伏。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皂莢氣味,身上的裋褐和她用的是一塊布料。

她家從來不買布,姐姐紡線,孃親織布,完全自給自足。連家裡的被衾也用的是這布。粗糙,有些剌人,但是吸汗,而且結實。最後一點,是最重要的。

楊五妮兒雞爪似的手動了動,抓緊了男人肩頭的衣裳。男人身體一顫,道:“你醒了?”

楊五妮兒嗯了一聲,抓緊他,往上攀了攀。男人便停了一下腳步,把她往上甩了甩,又大步不停的朝山下走去。

“妮兒……”他出聲,那聲音有些哽咽,“爹來晚了,讓你嚇著了,你……你別怨爹……”

楊五妮兒閉上眼。“嗯,不怨。”她說。

他回來晚了,卻還是回來了。所以,她不怨。

男人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滴落頸間。他頓了頓,加快了腳步。此時此刻,他終於認同了妻子的說法,五妮兒啊……她不傻。

楊五妮餓了一天,累了一天,體力已經透支。她伏在男人背上睡著了,直到到了村口,才被人聲吵醒。

她眼看著進了村子,眼看著自家的低矮茅屋越來越近,眼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癱坐在門檻上的娘突然眼睛發亮,瘋了似的撲過來從男人背上搶過了她,不停的念著“五妮兒!”、“五妮兒!”,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生怕誰再搶走似的。

淚如雨落。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享受到了和哥哥們相同的待遇,碗裡盛了大半碗的食物——混合著麥麩、野菜和不知什麼植物的根塊的稀飯。這樣的待遇難得,因為哥哥們要和爹孃一起進山挖野物,所以分給他們的食物會多一些。

楊五妮兒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她把碗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因為她想活,想好好的活下去。

晚飯後她聽見爹孃商量起買糧食的事。他們賣了大妮兒,手裡有了些錢,想去遠些的地方買些糧食。

聽做人牙的婆娘說,他們這裡差不多就是旱災最重的地方了,所以走的越遠,糧食便越便宜些。但他們這些山裡人,很多人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幾十裡外的鎮子了。但那裡也是旱著的。

“村長下晌來了,說明天大家夥一起去買糧。我心思亂,沒聽真了。二郎,你跟你爹說說。”

男人便跟兒子湊在一起,聽他細說。女人擰了溼手巾,把楊五妮兒抱到裡屋擦拭。

井枯了,河干了,近山裡以往熟知的幾個泉眼都不流水了,取水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家裡人都沒了燙腳洗臉的待遇,溼手巾擰一把,輪著挨個擦。

“今天跟娘睡。”女人說。

楊五妮兒看了她一眼。一年多了,她的臉頰瘦得深陷。

“嗯。”她點頭。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爹和娘中間,睡的很沉。

次日,村裡的男人們便在村長的召集下,推著獨輪車,拉著板車,去往更遠的地方買糧食。女人和孩子在村口翹首期盼,等了五天,男人們才回來。

“真的越遠越便宜!”他們說。

但所謂的“便宜”也只是相對幾十裡外的鎮子上的價格而已。他們用賣兒賣女的錢,買了少量的雜糧,和更多的麩子。

旱情一點沒有減輕的跡象,誰也不知道還要撐多久。夏糧絕收,他們把命似的冬麥種下去,天天磕頭燒香盼著下雨。要是冬麥也活不了。他們吃完最後這些糧食,就只能離開家鄉,逃荒去了。

然而夏天過去之後,到了本該多雨的秋季,河床依然是乾裂的。空氣都是乾燥的,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

“山裡有能吃的。”楊五妮兒捧著空空的飯碗說。

“沒了。”她娘氣息虛弱,“能挖的,能逮的,都沒了。”

楊五妮兒看著她,道:“往深裡走,遠山裡有。我和爹都看見了。”

女人就和男人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五妮兒說的是“那一次”,那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那不行。”男人說,“咱們這些人,只能在近山裡找吃的,不能往深裡走,這是多少年的規矩了。”

楊五妮兒不能理解這規矩。“難道等餓死?”

男人嘆了口氣,道:“你不懂,山裡有大物,你見過的。再往深,就有妖物了。仙人們早定下了規矩,咱們不許往深裡去。”

仙人?又是仙人。虛無縹緲的仙人。提起仙人,不管是她的爹孃還是村人,都一臉敬畏虔誠。可這些人現在快要餓死了,仙人在哪呢?楊五妮兒漠然的想著。

為村人這種愚昧和迷信,感到無奈。

她萬萬想不到,就在幾天之後,便被重新整理了世界觀。原來爹孃口中的“仙人”竟不是虛無縹緲的神話,而是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一群人。

“仙人”們,蒞臨了。

那貓的利齒連柴刀都能咬碎,何況一截手臂粗的樹幹。“咔嚓”一聲,樹幹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虛影一晃,楊五妮兒便被大貓那條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滾在地上,牙齒咬破舌頭,嘴邊流出了血。抬起頭看著身前不遠處不時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兇殘大貓,她咬牙向後挪了一下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