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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是日(九)

原先對人族內部關於易水受神靈庇佑的傳說還有些將信將疑的巨龍,這一瞬間也不禁起了些許警惕之心。

畢竟說不定,那千年未曾出世的神靈還真有可能出現在此地。

大抵是巨龍皮糙肉厚的緣故,它根本就不怕岩漿的滾燙溫度,所以此時它直接停在了離易水大約十米開外的地方。

當然,它之所以沒離太遠,也可能是因為它怕易水跑了。

而在這種算不上有多遠的距離下,早在這頭龍神色轉為警惕的時候,易水便已經察覺到了對方的忌憚之意。

即便這份忌憚之意並非是衝著他來的,但這對於他接下來的計劃終究還是有所影響。

想到這裡,易水懶懶散散地抬眼看了一圈周圍,隨後他的視線再度落到了那頭巨龍身上。

此時這場舞已經近乎結束,他那掌控重力的能力也只剩下了兩分三十二秒。

雖然這一次他的手上並沒有當初的那支箭矢,但易水倒是覺得,今日這場舞的落幕或許會比上次還要出人意料一些。

因為上次他那是求生之舞,而這次他不求生,也不求死。

――他求的是人族盛世,榮光再現。

等到那頭巨龍察覺到了易水的視線、然後順勢看過來時,立於岩漿上的易水突然以一種低緩而莫名沙啞的嗓音開口道:

“我生之初為盛世,我生之後妖魔起。1”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2”

就像巨龍先前說的那樣,他對人族的詩詞歌賦確實並不怎麼瞭解。事實上要它這麼一個妖魔去瞭解這種事情,未免也有點太難為他了一些。

而它之前說的曾聽到易水說出對神靈不敬之言的事基本也是事實。

它還記得當時易家的人死命護著岩漿上的那個小崽子。

等到那些傢伙終於死的差不多了後,人族的援軍眼眼看著也快到了,以至於它們只好放棄了全滅這個家族的念頭,選擇了就此撤退。

而就在它和其他妖魔撤退的時候,聽力遠比人類要好得多的它確實聽到易水面無表情地流著淚開口了。

只是當時它根本沒將易水看在眼裡,也完全聽不進去這個小崽子的話,所以它也就沒注意這傢伙忍著嗚咽與哀嚎到底說了些什麼。

它僅僅只是聽出了對方言語裡對神靈的怨憤之意而已。

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可笑的了。

當時巨龍只覺得這個小崽子真的是懦弱到不行。自己族人死了非但不去埋怨自己的弱小,反而開始怨天怨地怨神靈。

這還不夠可笑嗎?

他們妖魔那邊講究弱肉強食勝者為王,對於人族的喜怒哀樂向來漠不關心。

然而今日當它有了點耐心、仔細聽清了這個小崽子所說的話後,它才發現,無論是悲哀憤怒悽愴還是絕望,這樣的情緒,人類與妖魔之間或許也是共通的。

而它當時,似乎也太看輕了這個小崽子。

只聽此時此刻易水站在岩漿上,於起舞的同時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

“我不負天兮天殛我霹靂,我不負地兮地予我無依。3”

說到這裡,易水略微頓了一下。

隨後他就這麼笑著說起了或許會使這個世界的人族驚愕非常的話來:

“我怨神兮神無靈!若神有靈兮何使往日復悽悽?4”

“我恨神兮神無情!若神有情兮何致來日無可期?5”

如此明目張膽地說出對神靈的怨憤之語,卻偏偏又透著一種理智而又哀慟的氣場。

這一剎那,巨龍隱約猜到這個人類接下來可能會說出一些驚世之語來。

下一秒,它便發現它的想象力還是太匱乏了一些。

因為它聽到的豈止是那驚世之語,它聽到的還有一種既冷淡又熾熱的決絕之意。

“天地不仁兮我為日,神靈不存兮我為月。”

“我為日兮當耀天地,我為月兮必璨朝夕!”

關於易水上面這些話的靈感,其實來自於地球上蔡文姬那篇名傳千古的《胡笳十八拍》。

雖然他先前一直覺得副本裡設定的那個易水有些作死,然而那位末裔兩年前親友皆喪的悲憤他即便無法感同身受,卻也並非完全的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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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勤勤懇懇修煉十八載,還沒意氣風發名揚天下,就忽然在那最殘酷的戰場變得孑然一身。

在家族之人竭盡全力地救他時,他當時甚至都不一定想活下去。

然而他還是選擇活下去了。

因為自那時起,他的命遠比當初還要沉重――那是整個家族的重量。

易家一生為人族而戰,同時也在維護著當時相助於人族的神靈的聲名。

可最後卻是滿目悽然血流漂杵。

副本裡的易水一時怨憤實在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因為他除了那不知存在與否的神靈,甚至都已經沒什麼能夠怨憤的存在了。

他能怨誰呢?自己嗎?

他若是沉溺在對自己的怨恨中,他真的還能有信心重現家族榮光嗎?

那麼怨恨那些救他的親友嗎?還是怨恨他身後的人族、亦或是侵略人族的妖族?

親友他不能恨,人族是他上戰場的意義,而妖族本就是他不死不休的敵人。

副本裡的易水終究才成年不久而已。那時候的他理智已然無法壓過情感上的悲痛,所以他只能選擇虛無縹緲的神靈去怨憤,否則他甚至連活下去這件事都可能堅持不下去。

雖然易水此時念出以上那些話來有著吸引巨龍注意力,從而方便他接下來計劃的意思。但他確實也想著藉此同樣抒發一下原先那個易水的滿身蒼涼和他這段時間來的煩躁之意。

順帶著他還能用這些句子立個人設。

要是神靈真的被他噴到羞愧了,說不定還會因此現身。

這樣一來他既能救人族又能提升自己的通關評價,他何樂而不為?

只見在易水念出那最後一句之後,整片岩漿的溫度似乎又高了幾分。

連那頭巨龍都不禁被易水那混著悲慟的狂言給弄得愣神了一瞬。

那一剎那,易水似是恰好來到了那頭巨龍的身前,然後就這麼似笑非笑地抬起了眼皮。

巨龍乍一見到易水這副模樣時還有些不明所以,可下一秒它的心臟處便是一陣劇痛。

什麼情況?難不成它還能對一個人類的遭遇感同身受嗎?況且這個人族的小崽子怨的是神靈又不是它,它怎麼會有這種心痛的錯覺?

又過了一秒後,漸漸感覺到了血液逆流的巨龍才驟然意識到那根本不是它在對一個人類心懷惻隱,那顯然也不是什麼心痛般的錯覺。

――而是它的心臟是真的出了問題。

只見易水不知什麼時候抬起靴子踩在了它的龍爪上。

雖然人類那百十來斤的重量對它來說就如同羽毛一般,但這對它來說無疑是一種挑釁。

然而這時候,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消逝的巨龍已經無法再去計較這種小事了。

它嘶啞著嗓音勉強擠出了一句話來:“你、做、了、什、麼?!”

就在巨龍維持不住龍翼,緩緩於岩漿中墜落時,已經踩到了它背上的易水只是以一種極端平靜的語氣科普般地說道:

“一頭龍的體重我不怎麼瞭解。不過據我剛才的目測,你的體重大概是十噸吧?”

“人的心臟在人類總體重裡佔據的比例微乎其微。但真要算的話,還是能算出個大致重量來的。緊接著再類比換算一下,你的心臟重量我大概也就能算出來了。”

“而我現在能控制的重力大概是一百來斤的樣子。很顯然,你的心臟還沒重到一百多斤的程度。”

“所以接下來的事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吧?”

巨龍雖然不清楚十噸究竟是多重,也不清楚易水口中的重力是什麼意思,但它還沒傻到真的什麼都聽不懂。

至少它知道,這個小崽子剛才靠近它的那一瞬間,直接在它的心臟處做了手腳!

“我死後,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此時此刻,巨龍不禁用那殘存的意識強撐著開口道。

剛才它切切實實地看見了濺出的岩漿直接燙傷了易水的手背――這和剛才這個小崽子在岩漿上起舞時那遊刃有餘的姿態完全不同。

現如今它算是看出來了,易水根本就沒有被神靈庇佑,這傢伙只是有著一種特別的力量而已。

而那種力量應該是有時間限制的,否則這個小崽子在讓它的心臟破碎之後就該直接跑了,而不是一直走上它的背以免被下方的岩漿灼傷。

現在這個小崽子的特殊力量顯然已經用盡,那麼一旦它墜入岩漿之中,易水也不得不死!

可他為什麼會這麼平靜地迎接這樣的死亡?

難不成真的像他先前說的那樣,“我為日兮當耀天地,我為月兮必璨朝夕”嗎?

與此同時,已經踩到了巨龍頭頂、卻依舊被岩漿淹沒了足底的易水感受著那種幾欲將人逼瘋的痛楚,於疼痛中他的意識也逐漸有些朦朧了起來。

“真慘啊……”

意識朦朧間,易水自嘲般地緩緩吐出了這句話來。

說真的,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因為被岩漿侵蝕的那一刻實在太疼了,疼到他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顯得格外模糊。

――他當然不想死,他從來就不想死。

但已經這樣了,而他不過是孤身一人,又能怎麼辦?

難不成真的祈禱神靈來救他嗎?別開玩笑了。

最後的最後,就在易水即將痛暈過去之前,他隱約間瞥見了一雙暗金色的眼睛。

那絕非是巨龍的眼睛。

要知道他現在正踩在那頭惡龍的頭頂上,而那頭惡龍先前便已闔上了雙眼,所以此時此刻他又怎麼可能會與對方的眼睛對視?

況且,即便是身為妖魔的紅龍,也不曾有過這種彷彿蟄伏著滔天烈焰的眼眸。

事實上只一瞬間,易水就已經猜到對方是誰了。

――那是封盡。

而下一秒,徹底墜於岩漿之中的易水便回到了進入副本前需要推開的那扇大門前。

許久之後,好不容易從剛才的灼傷中緩過神來的易水並沒有立即去看自己的通關評價。

他只是閉了閉眼,然後微不可聞地“嘖”了一聲。

怪不得他最後那麼倒黴。

如果封盡真的是災神的話,他甚至都懷疑得罪了災神的自己以後真的還能幸運得起來嗎?

其實之前他起舞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一圈周圍,可當時他並未察覺到任何神明的氣息,也沒清晰地感覺到來自於其他存在的視線。

沒想到這傢伙終究還是來了。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的。

話說如果封盡真的這麼喜歡看人跳舞,他去這個宇宙的娛樂星看不行嗎?那裡可是有著二十四小時的歌舞表演。

或許是心理因素使然,反正每次和這傢伙對視的時候,易水總是莫名有種自己正頂著一個類似於“災厄之神的凝視”之類的debuff的微妙感。

甚至不僅如此,當時封盡注視著他的眼神也讓他覺得異常微妙。

怎麼說呢?

那大概是只存在於一些玩家開玩笑時說出的,神明對某人一見鍾情二見傾心時的眼神。

不過關於眼神什麼的易水倒是並未太在意。

因為這玩意兒某種意義上來說主觀因素太強了。

況且當時他都快被岩漿給燒傻了,也沒見封盡伸手拉他一把。所以這大概只是他的錯覺罷了。

除此之外,在他於岩漿中失去意識的最後,他似乎還感覺到了另一道視線。

那時候易水腦子裡隱隱起了一個猜想:或許這三年來他在副本裡總是若有若無感覺到的視線並非來自於此刻已然現身的封盡――它自始至終都來自於另一位神明。

至於對方究竟是誰,他暫時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