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我家中尚有幼子, 這麼大的雪會凍死他的, 不行——”
“我家中還有老母……”
“我……”
有第一個被蠱惑的人醒了過來,就會有第二個, 第三個,第一百個,當然也有心如死灰, 不願醒來的。
人性有的時候非常復雜, 但有時候卻也出乎意料地簡單而純粹。
譚昭特意設了陣法, 祭壇之內的景象外頭是瞧不見的,唯有鮫人少女平和帶著撫慰力量的歌聲從結界裂縫處傳進來。
鮫人的歌聲,是這世上最治癒的存在,這句話不是瞎吹的。
譚昭能感覺到祭壇上靈魂力量的平和, 剛要乘勢追擊, 卻聽得一人倚靠在別人身上,譏誚一聲道:“那又如何!暴秦尚在,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凍死了, 總比像咱們這樣好!”
“對!大不了, 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人心易煽動,經受過苦楚的人更加懂得這個世道求生的苦難, 是啊, 這世道活和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說不定他們這一妥協,家中的妻兒老母就會無辜喪命,又或者……早就在這世道活不下去了。
太難了, 不如死了算了,長城上自殺的民夫還少嗎?
“那如果我說,再也沒有來生呢?”
滿堂皆靜。
隨後又有人帶節奏:“大家別聽他的,他必是暴秦派來……”
譚昭難得粗蠻地打斷人說話:“冤有頭,債有主,讓你們陷入慘境的是誰?受大雪苦楚的又是誰?”
“恕我直言,你們報復的只是無辜百姓,他們何其無辜!與從前的你們,一樣!但今日之後,你們揹負罪孽,再無輪迴的機會,而與你們相關的親眷,也會因為你們的一念之差揹負這份罪孽,天道清算,日日受貧困疾苦輪迴,直到償還這筆孽債。”
“覺得我在騙你們?”
“說句殘忍的話,你們的死,外頭百姓的死,與我何幹?不過是不想你們受矇騙,白瞎一條命罷了。”
除了殷嬌的歌聲,又是長久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發出了不甘的聲音:“俺信你!俺還想活!不孬!”
有人帶頭,自然就有些附和,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紅光自祭壇衝殺上來,譚昭見之,眼神中迸發一絲厭惡,提著的劍早已蓄勢待發,一道寒光迅速迎了上去,擦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聲。
“不想死的,就把胸口的東西擦掉!”
譚昭吼完,他便不再留力,也是難得地痛下殺手,這東西可不是人,不需要他去遵守系統不能殺人的規則。
譚昭的劍,一向快而鋒利。
有人反應過來,艱難地拉開胸口的破布,卻發現用手根本無法擦除,他心裡一急,忽然就發現原本用鮮血畫就的圖案開始褪色。
有人褪得快,有人心有不死,無法褪去。
趁著這番功夫,譚昭舉劍,將紅光斬於空中,劇烈的血色在頭頂炸裂開來,這是——
秦趙氏血脈的血。
譚昭立刻明白過來,他的動作也不可謂不快,只見他從系統空間裡掏出一個玉瓶,幾乎是剎那間的功夫,就將即將要墜落在人山之上的“紅雪”全部接住。
又迅速將玉瓶封好,丟到系統空間裡和公子酒的血作伴。
隨後剎那間,地動山搖。
譚昭落在地上,祭壇已經在劇烈晃動了,他設下的遮掩陣法瞬間失效,外面的人看到裡面的景象,立刻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最緊張的時刻。
殷嬌再不留力,聲音裡的靈力迅速暈蕩開來。
張良和張戌也拔劍而起,只待結界失效,便衝將進去,鍾煥瞧著顯然已經有些脫力,他們雖並無神鬼手段,抵禦一二卻還是做得到的。
譚昭朝外面望了一樣,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用劍支撐在原地,看著一個個已經死去的靈魂消去印記,在歌聲的安撫下往生。
直到最後一個靈魂往生,他終於噗通一聲坐了下去。
張良已經衝了進來,以劍護衛著鍾煥,口中難掩關心焦急:“疏之,你沒事吧?”
譚昭搖了搖頭,示意那些活著的民夫並沒有強橫的武力,傷不到他。
而那頭,張戌仍在護衛殷嬌,歌聲並沒有停,甚至變得愈發平和起來。
不知幾時,風雪忽然就停了,靜謐的曠野之上,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他們這邊急促的呼吸聲,似乎昭示著生命的渺小而倔強。
殷嬌這才停了歌聲,她的嗓子也啞得不成樣子,用靈力歌唱即便是鮫人都非常耗損元氣,她由張戌攙扶著過來,深藍色的眸子有些悲哀與憐憫。
祭壇已經整個裂開來了,有些民夫已經死了,有些尚還活著,但歷經獻祭一事,即便儀式沒有最終完成,流失的東西卻是再也補不回來了。
八百多條人命,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了。
祭壇陣雖破,但四人的心情卻各有沉重。
**
公子酒第二日醒來,大雪已經停了,甚至久違的太陽難得的和煦,半點兒不像寒冬裡的太陽,雪化得出乎意料得快。
“唧唧!”
“小祖宗,你怎麼在這兒?”公子酒嚇得差點竄起來。
風狸將壓在身下的錦帛露出來,再度唧唧了兩聲,往前推了一推。
“給我的?”
公子酒狐疑地接過,入目就是遒勁飛揚的大字,不是難懂的秦篆,而是行書,大佬這字真是沒的說啊,再細看內容,他才知道大佬有事離開,他現在的監護權移交給小祖宗了,順便暫任鏟屎官。
“……那就有勞小祖宗照拂了。”感覺怪怪的,不過算了,能保命比啥都強。
風狸唧唧兩聲,順著人的手掌爬到了頭頂,然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了眼睛。
公子酒:……咋地,是他的肩膀不夠寬,不能給人安全感嗎?
等大概到了中午時分,公子酒去見兄長扶蘇,得到了兩個訊息。一是照這個融雪速度,明日就可返回上郡,二是孟姜女昨夜凍死了。
“凍死了?”公子酒心裡有點兒沒數,怕不是大佬他們做了什麼吧。
扶蘇多敏銳的人啊,立刻意識到裡面的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立刻道:“你,不對,是鍾先生有所動作,對不對?”
遭了遭了,大佬你快回來呀!
公子酒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他也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好在這個時候頭頂的小祖宗及時醒來,不知打哪兒又掏出一張錦帛,一個輕躍就跳到了扶蘇的懷中。
扶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獸,這才接過錦帛,仔細看了起來。
公子酒看這一番互動,心中無比堅定小祖宗絕壁是成精了,甚至還認字,要不怎麼會這麼機靈呢。
嚶,這年頭連獸都比他認字,委屈巴巴。
扶蘇看完,對上面陳述的文字也很有一番心驚肉跳,他當即不再猶豫,安撫了兩下小獸,便交還給弟弟,帶著人去找趙高興師問罪去了。
公子酒不明就裡,不過他很有自知之明,這種神仙打架他是參與不進去的,帶著小祖宗原模原樣回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此時此刻,譚昭正在與張良三人訣別。
殷嬌啞了嗓子,不好說話,便帶著張戌去了遠處等待。
昨夜,風雪平靜後,他們一行四人將所有死去的城旦盡數掩埋,又立下墓碑,以待來日碑刻。
直到方才,終於全部掩埋,也終於到了分開的時候。
“疏之,可以告訴我那讖書上寫了什麼嗎?”
譚昭搖了搖頭:“你明知道我不會說的。”
張良一笑:“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譚昭也並不否認:“是朋友啊,但親人之間尚有秘密,朋友之間有一些,也是實屬正常,不是嗎?”
碰了顆軟釘子,張良也不惱:“你說得也是,只是秦如此作為,疏之當真還要……”
“子房,其實你誤會了。”
張良不解:“誤會什麼?”
“我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衷心,我也不是什麼高尚無私的人,國家大事,天下蒼生,我一人又能管得了多少?”譚昭絲毫不掩飾他的意志,“我並沒有忠於任何人。”
“只憑本心而行?”
譚昭沒有否認,也沒有點頭,張良就明白了。
“你真讓我驚訝。”
“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張良雖對讖書賊心不死,卻也不再逼問:“朋友,希望有一日你能開口同我說,珍重。”
“會有那麼一日的,再會。”
雖不是江湖人,卻難得的有一番江湖氣概。
譚昭是在旁晚回到駐紮營地的,公子酒就等在帳中,一見人差點兩眼淚汪汪。
“大佬,你可終於回來了,幹啥去了呀?”
大佬如是回答:“一不小心去救了個世,可把我累壞了。”
“……”說得跟超級英雄出門買菜似的,可信度極低啊。
公子酒往後頭望了望,脖子都快伸長了,終於忍不住問道:“大佬,我偶像呢?”
譚昭坐定,喝了口熱水,不由地有些好奇:“張子房做了什麼,把你變成了追星少男?”
說起這個話題,公子酒立刻來了興致:“大佬,你就沒跟人約過王者峽谷見?”
“……”啥玩意兒?感覺有代溝了。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一日手札:哈哈哈哈,畢竟你年紀大了,這個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