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 天還未亮,隱有雞鳴,楚雲聲便聽到庭院內響起了錚鳴的劍音。
睜眼起, 花費了時間換上昨日丫鬟備好的嶄新衣裙,對男扮女裝無甚牴觸尷尬, 心態極為自然坦蕩。
挽發推門, 楚雲聲站在抄手遊廊裡, 瞧見荷塘畔一塊巨石開闢的演武場上,謝乘雲穿一襲幹淨利落的短打青衣, 正在練劍。
練的不是哪門絕劍,也未外放真氣流轉,只是質樸地在做著一些基礎劍招的練習, 一遍復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
但這劍招雖簡單, 可由謝乘雲演來,卻好似並不一般。
劈挑勢若蛟龍, 重逾千鈞,砍刺奔似雷霆,殺機凝練, 掛撩巧如牽絲, 玄奧內藏, 截靈若燕鷹,動靜皆破。
明淨細窄的劍寒光流淌, 削露斷葉,似蘊含著一絲奇妙的道韻,模糊難辨,卻美輪美奐。
人劍, 劍自然,好像渾若一體,劍勢起,便是有風動。
打了盆水,楚雲聲邊在廊下洗漱,邊欣賞著這場劍舞。
昨夜入眠前琢磨了一陣自己該用的兵器,想刀劍,想槍棍,甚至還想一些少見的奇門兵刃,但楚雲聲於修仙時練劍,所成劍道太持正,不適合生生易道經,而奇門又太偏,少有大氣,都不足以承載並化入進一步領悟出的陰陽縱橫掌。
來想去,或許唯有刀可以一試。
此方界雖沒有靈氣、沒有神通術,但刀劍之理卻有許多共通之處。
楚雲聲凝神看著謝乘雲的劍,索著陰陽縱橫掌記憶中所見的一些刀,心中便隱隱有所觸動。
漸漸。
院牆割出光影,躍出了一線橘紅金燦的晨曦。浩浩蕩蕩的光芒璀璨四射,漫鋪天雲層,穿透狹窄樹隙,一寸一寸灑入庭院,驅散霧氣,明亮大地。
劍掠,一片薄光被鋒刃斬斷。鏘的一聲輕響,謝乘雲收劍還鞘。
額上滾著細密的汗珠,目光掃院內,在楚雲聲上頓了頓,旋即轉邁步,進了正房。
片刻,謝乘雲一清爽,換了往日素淨飄逸的白袍,手拿一方匣,來到楚雲聲面前。
“此雙刀一名日殘,一名月缺,前者選陰鐵,於極陽之日的極陽之地打造,者選陽水,於極陰之日的極陰之地鑄,內蘊陰陽轉換之氣,江湖兵器譜排名七十二。在尋到趁手兵器前,可以暫用。”
謝乘雲聲若玉石相擊,淡淡說道。
楚雲聲擦淨了手,開啟匣子,便見裡頭放著兩口短刀,一暗銀一深黑,隱約可感冰寒灼熱氣息撲面。
這兩口短刀形狀一模一樣,刀面都偏寬,並在一處,好似一個並不圓滿的太極,氣息非凡。
便是楚雲聲不太懂所謂兵器譜的排名,卻也得讚賞一聲:“好刀。”
聞言,謝乘雲一笑:“謝家寶庫裡取來的,若喜歡,不必還。”
這話音落,楚雲聲見剛剛從外歸來,出現在院中的老僕福伯腳步一頓,迅速低頭都掩不住滿臉的痛心疾首,瞟向謝乘雲的目光,好比在看一個被美色誤國的昏君。
謝乘雲恍若未見,繼續道:“今日是上京七大武館武的日子,我收了請柬,將去觀戰。你在如今的面容上稍作易容,我同去。”
行走江湖的初戰,謝乘雲便是白龍榜第三十七,如今六年去,出手的次數雖極少,但卻仍攀升到了第十三。
以這樣的白龍榜排名,謝乘雲足以作為聲名顯赫的大俠,那些江湖名宿一同觀戰指一些含神境的比武盛了。
楚雲聲左右無,便頭應了,拿起雙刀,放入匣內空置的刀鞘內,然將其分別懸於左右腰側。
交待完兵器出門之,兩人於院中用清淡早飯,又各自運功打坐一陣,方稍稍收拾,騎馬前往上京西城的崇武館。
上京作為大夏朝的國都,不可謂不繁華,不可謂不熱鬧。
謝家作為擁有三名半步遊仙的一流家,祖地在幷州寧,堪稱把持寧的一方巨擘。位於上京的大宅,也地處貴不可言的東城,周圍出入皆是達官顯貴,定丹強者如雲。
而這種顯貴出沒之地,道路便分外寬廣。
東城南北各有兩條主幹街,寬逾五十丈,街道兩側店鋪若要互通講話,都需大聲呼喊,方能聽到。
兩側攤販密密麻麻,來往行人數以千百計,隨意走動間,卻仍能容下數輛馬車並駕齊驅,一隊輕騎賓士而。
由鬧中取靜的宅院,行到人聲鼎沸的街道,便能見上京風貌,國都的傲然大氣中原的恢弘壯麗,盡匯於此。
而出了東城,進入西城地界,便少見衣錦的權貴公子,入目大都是一勁裝的武者,或佩劍,或負刀,氣血旺盛,神采奕奕。街頭巷陌,一家又一家武館林立擁擠,旌旗飄飛。
曾有江湖閒漢無聊之際,一一數上京西城的武館,竟得出大大共有三百五十八間這個結,實在令人震撼。
上京崇武之風,也可見一斑。
而在這樣的氛圍中,如七大武館切磋武這類,實在是不少見。
楚雲聲謝乘雲抵達崇武館的演武場時,四周高臺都已擠滿了人,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男女老少皆有。
高臺下,七家武館已經到達,互相對視,氣勢相爭,還未開始比試,氣氛便已是一派龍虎激昂。
除武館之人外,這場武也對廣大武林人士開放,凡年齡在三十歲以內的含神境都可參加,所以場內也有許多躍躍欲試之人。
演武場的邊緣,於一圈高臺的正前方另起了一方臺子,其上擺著八張太師椅,並著桌心茶水。
此時這八張椅子上已坐了五人,其中三人年紀頗大,應當是上京含神境的名宿強者,或是半步定丹。
這種含神境比武,真正的定丹強者不來參,含神定丹兩重天,定丹境看含神境便如兒學步,是提不起什麼興致觀戰或指的。
而另外兩人,則謝乘雲年紀相仿,一人面孔方正,持摺扇,作儒雅書生打扮,一人發披散,著黑色勁裝,背一柄重劍,都是氣勢不凡。
“白龍榜第十八,‘玉扇探花’方文敏,天下四觀之首太易道宮嫡傳。第二十一,‘劍斷滄瀾’厲明,名門大派蜀山劍派弟子。”
謝乘雲言簡意賅地低聲說著,帶楚雲聲下馬走向高臺。
“謝兄!”
見謝乘雲到來,高臺上五人盡皆站起,方文敏謝乘雲是熟識好友,搖著扇子,便面露笑容道:“聽柴老說起此次武請了你來,我尚還有些不信。上月你還在苗疆,劍斬南壺道三大苗寨寨主,眨眼卻已回了上京。”
“若我去戰,少不得以傷換傷,要休養許多時日,你倒好,一路趕回了上京,還有心來觀戰武,真是比不得。”
謝乘雲幾人一一見禮,笑道:“方兄此言可折煞我了,你又不是不,我之功,擅群戰。”
“莫站著勞累,坐,都坐。”
一名半步定丹的宿老指著椅子,含笑道:“謝少俠少年離京,數載未歸,老夫遺憾,未逢一面,今日得見,真是青年才俊,實卓絕。”
“哎,老馮,你哪裡單單只是遺憾,謝少俠十四歲初登白龍榜時,你一眼瞧見,可是哭天搶地了好半天。不為別的,是你當年自矜份,不願入謝家去做啟蒙武師,硬生生錯了做一回白龍榜師的機,可悔著呢!”
左側椅子上一名白鬚老者面若彌勒,笑哈哈地奚落道。
馮老罵道:“去你個老張頭!若此擱你上,你不悔?”
幾人言語笑罵間,漸漸熟稔起來。
謝乘雲坐於右側第二把椅子上,楚雲聲立在,故意減弱了自存在感,並不起眼。
但甫一站定,楚雲聲還是接收到了一道刻意投來的目光,以眼角餘光一掃,卻見打量的人正是那位白龍榜第二十一的“劍斷滄瀾”厲明。
然厲明打量雖打量,目中卻並不見男子對於女子的欣賞或邪意,而是稍帶了幾分疑惑不解。
然,下一刻,厲明便轉頭望向謝乘雲,隔著一個方文敏,開口道:“謝兄,這可是你新收的劍侍?”
此言成功將高臺上的視線吸引到了楚雲聲上。
楚雲聲面色不動,微低著頭,五官在縮骨功的基礎上又抹了一層妝容,已季靈的相貌似像非像,少了明豔奪目,多了清麗端莊,配上一水綠色的衣裙,格外嫻靜素雅,妖女季靈判若兩人。自然,也楚雲聲本人搭不上邊兒。
“劍侍?”
方文敏也愣了下,旋即驚道:“謝兄,莫非你的劍要入無劍無我之境了?”
劍侍,顧名義便是捧劍之人。
尋常劍客都將一柄寶劍視若生命,輕易不離手,但若劍已臻化境,進入無劍無我的體悟劍道至理的境界,便往往暫時離劍,而此時,便需要一位於側寸步不離的捧劍劍侍,用劍時便奉上,不用時便遺忘,於有劍無劍之間悟無劍,懂有劍。
謝乘雲旁忽然多跟了一人,若說是侍女,絕不該有含神期,若說是護衛,卻又修為太低,唯一的解釋,便是劍侍了。
“謝少俠要入無劍無我?”
另外三老也是一震。
無劍無我通常都是定丹境才能悟的,謝乘雲還只是個含神境啊。
於一道道震驚錯愕的目光下,謝乘雲搖頭笑了笑,道:“略有所悟而已,距無劍無我之境,還遠得很。尋楚楚為劍侍,只是恰好有了眼緣,有備無患罷了。”
眾人皆明了,略有所悟不是謙詞。
馮老一嘆:“少年奇才啊。”
方文敏苦笑道:“我你在白龍榜上只相差五位,怎的好似天差地別一般,令人望之絕望。”
“武學最不容懈怠,”厲明瞥向方文敏,“你自到了上京,便日日眠花宿柳,吟詩作對,已多日不曾好好練武,比不上謝兄是自然的。”
方文敏麵皮微紅,尷尬地搖了搖扇子:“厲兄,這樣多的人,能否給我留些面子?”
厲明不理,看向謝乘雲,又道:“你要入無劍無我,想如何磨劍?若無好的子,此間了,不妨我回門派走上一遭,拜訪師。”
方文敏頭,贊同道:“蜀山劍派是天下兩大劍道聖地之一,納萬家劍,存天地痕,有劍道石以供門人弟子磨礪,謝兄去拜訪一番,便是得不到磨劍劍道石的機,也有無數劍道強者可以切磋,絕對能於你有幾分助。”
“蜀山劍派除鎮派絕學外,其餘無門派家之見,謝兄到了,劍道石磨劍亦非不可。”厲明道。
聽了二人的言語,謝乘雲笑著嘆了口氣,道:“厲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定了於下月初三,開劍臺,問劍天下。如此來作磨劍之用,想必是夠了。”
臺上幾人愕然呆住。
開劍臺,這何止是夠了,簡直是離譜。三十年了,都沒人開一次劍臺,其中兇險可怖,還需多講?
高臺沉寂,連帶著熱鬧鼎沸的演武場都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漸漸安靜下來。
“謝兄,你不是那等狂妄之人,何苦……”
方文敏猶豫開口。
謝乘雲抬手:“我意已決,諸位不必多勸。今日是七大武館武的盛,若是被我喧賓奪主了,謝某可要慚愧了。”
眾人低嘆,方不再言。
而這時,最兩張太師椅也迎來了主人,分別是一位半步定丹的中年刀客,江湖散修出的白龍榜第十一,“蛟龍槍”魚丹。
以江湖散修份登臨白龍榜第十一,魚丹的天賦實自然是不容覷。遊歷江湖多年,但為人孤僻,好離群索居,此次是初來上京,謝乘雲等人都不熟,簡單寒暄,便沒有多談。
楚雲聲對於這位孤僻武者來參加這種熱鬧,略感不解。但幾眼審視,卻並未看出什麼。
很快,崇武館的館主走到演武場中央,真氣激盪,嗓音洪亮,介紹高臺上八人,便宣告了此次武的開始。
館主話音剛落,場內便跳進了兩人。
“上京揚威武館‘天歌九劍’裴景,請賜教!”
“青州‘飛雪掌’盧元白來戰!”
一人是堅毅少年,手執劍,一人是青年俠客,雙掌玉白。兩人皆是含神中期,高聲報出名號,行禮,便一劍一掌,迅速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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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掌風交錯,一熱一寒兩股真氣震盪。
一方劍勢堂皇,大開大合,卻粗中有細,縱橫無匹。一方雙掌輕拍,柔似流水,卻重巨石,勁強悍。
雙方的也都各具特色,影翻飛間,瀟灑飄逸,滿足了所有人對江湖俠客的想象。
四周叫好聲、呼喝聲不斷,還有不拘節的上京女子高高揚起香帕絹花,暗送秋波,嬌聲讚歎。
楚雲聲舉目看著,一個兩個地數著二人的破綻,於腦內演化著一場為縝密且精彩的比鬥。
此戰最終是揚威武館的裴景獲勝,高臺上八人簡略評,便又開始第二場。
如此連續幾場下來,八人臉上都或多或少顯出幾分疲憊。
這倒並不是八人坐這麼一陣,當真累著了,畢竟以們的實,是這樣坐上一天一夜,也不算什麼。而是這樣的比鬥,水平真稱不上多高,前幾場看個新鮮,面便越發無趣,一連幾場到現在,劍客不少,含神期的也有,但摸到劍道至理門檻的,卻一個也無。
看來看去,也確實是有些無聊。
正午眾人用飯,憩一陣,武便又繼續。
日頭斜移,蟬聲四起。
這等夏日午,處草棚之下,微風徐徐,便頓生懶意,是昏昏欲睡。
崇武館做人,楚雲聲也得了個座椅,在謝乘雲坐著,也有幾絲睏倦。
然而這般坐著坐著,楚雲聲腹忽然便生出了幾分脹感。
望了眼演武場中揮汗如雨的激烈打鬥,對謝乘雲傳音入密告了一聲,便起下了高臺,去往茅房。
離開演武場,轉入崇武館的院,喧鬧之聲便瞬間遠了。
武館眾人都去演武場比武觀戰了,院清靜無人,楚雲聲觀察著房屋的格局,尋找茅房所在。
片刻,楚雲聲聞到了略顯刺鼻的氣味,快行幾步,便要繞一棵老槐樹,來到茅房前。
但也在這時,一片黑色的衣角自槐樹上垂下,突兀出現在楚雲聲眼中。
隱帶尖利哭嚎的詭異真氣剎那流蕩開來,黑衣裹、雙唇紫紅的女子躍下樹來,一氣息為含神期。
她攔於楚雲聲前,上下掃視楚雲聲一眼,冷冷一笑:“季靈,我已在此等你兩個時辰了,你倒也沒有蠢到家,還道來尋。堂堂九仙宮聖女,竟不要臉面地做了謝乘雲的奴僕,可真是可憐可笑呀。”
楚雲聲的手已按在了左右刀柄之上,但卻沒有拔刀動手。
的真氣季靈路數不同,一旦動手,暴露了份。
沒有在意這女子話中的譏諷,只是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槐樹,旁邊的一排茅房,再靜靜閉了閉氣,方真心實意地嘆道:“佩服。”
能於盛夏晌午,在茅房邊等人等兩個時辰,這還不值得欽佩?
此人絕對是個狠人。
黑衣女子不明所以,皺眉不耐道:“少說廢話,天子劍呢?拿來給我。你既不能立即脫,便先潛伏在謝乘雲側吧,天子劍由我送回門派。”
楚雲聲根本不道天子劍是何物,但還是非常認真地揣度了下季靈性格,得出了季靈面對此可能的反應。
“做夢。”
拈起臉側的髮絲,絞在指上,楚雲聲橫眉冷臉,嬌嗔似的罵道:“天子劍給了你,功勞便都是你的,真當我季靈是傻的,好欺負不成!”
黑衣女子並不意外季靈的拒絕,冷冷道:“那你想怎樣?時限將至,你我若不能按時帶天子劍回去,便都不有好下場。”
“你此時一走,被謝乘雲感應到,定追殺千里,半步定丹的兩位老都不在上京附近,你我聯手都打不贏謝乘雲,你不給我天子劍,讓我先回去覆命,又想如何?”
看來這奪取天子劍似乎是九仙宮給季靈黑衣女子的任務。
跟隨的老只有半步定丹,證明這任務並不算難,至少表面是這樣。而且黑衣女子有把握,謝乘雲謝家算捉到了季靈,也絕對搜不到天子劍,不然不直接索要,而是先行擔心。
楚雲聲面色倨傲,冷哼了聲,道:“不出一月,我自脫,離開上京。天子劍在我手中,便要由我呈給門派,用不著你來替我安排。”
黑衣女子眉頭皺得緊。
她深季靈的自負固執,眼珠轉動,便想著暫時放棄離開,待到季靈將死再來取劍。
如此想著,她又瞪了一眼楚雲聲,足尖地,要飛離去。
這時,一道劍光乍現,明淨如皚皚簷上雪,凜冽如朔朔三九/風。
劍音破空。
黑衣女子的護體罡氣脆弱似薄紙,一刺即潰。
她猝然悶哼,形頓住,雙目凝固,眉心至咽喉裂開一線血色,剎那頹然倒地,氣機消散。
楚雲聲轉頭,便見走廊拐角白衣飄動,謝乘雲按劍走來,笑容燦爛得分:“楚楚當真人如其名,便是橫眉冷目,依舊楚楚動人。”
楚雲聲:“……”
不為何,忽然想立刻換到下一個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