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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獻寶

第十章獻寶

以周遙那時年紀,他對於唐錚甩過來的一撥一撥浪言浪語,還不具備更深刻的理解力。他覺著唐錚就是嫉妒了,你就是嫉妒嘉嘉跟我要好麼。

沒兩天,陳嘉得痢疾這事就過去了,身體痊癒,迅速又恢復了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糙德性。

一夥人還是回到之前那個吃喝胡混的狀態,上課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搞“大串/聯”,放學就是踢球打牌看錄影買零食。此外,儘管嘴上經常嫌棄,周遙還是幫陳嘉把落下一星期的功課都補上了。

周遙從學校回來,時常臉上帶個疤,腿上磕塊青什麼的,一問,說就是在學校踢球太瘋了,腦袋磕球門門框上了。

“你是踢球弄的嗎?”他爸爸難得注意到了,悄悄問他,“不是有同學欺負你啊?”

“哪能麼!”周遙滿不在乎一笑,“誰會欺負我啊,誰敢麼。”

“也是,在學校裡有幾個好朋友就行,能互相幫助著。”他爸點點頭。

這是大實話,周遙在學校交了倆很鐵的朋友,一個陳嘉,一個唐錚。誰敢欺負他啊?他們仨沒合夥挖坑埋了別人就算不錯了。

每次上下課間操,他就是跟陳嘉一起晃晃悠悠地下樓,走出教學樓,走上操場。下了操,踏著《運動員進行曲》的節奏步點,再一起走回樓道……

他想起來問:“你們家買冰箱了沒有?”

陳嘉說:“還沒呢,要買來著。”

周遙問:“冰箱不好買麼?”

周遙以前還真沒在意,電冰箱之類家用電器都是怎麼買的。陳嘉給他講:“聽我媽說,前兩天她們科室分下來那個電冰箱票了,但是她手氣不好,沒抽到票。”

“這玩意兒還看手氣的?”周遙驚呼。

“我媽在我姥姥家打麻將,永遠都是輸的,她從來就手氣不好,摸不到好牌。”陳嘉無奈吐槽。

“讓我去幫阿姨抽啊!我手氣就特好!”周遙是個樂天的,“我爺打麻將,上桌都是讓我坐陪,讓我幫他摸牌搬牌,說我是童子軍陽氣盛,我手壯!”

倘若是周遙家買電冰箱,需要工業券之類的票據麼?也不用。畢竟進入九十年代之後,工業品供應放開了,市場上貨源豐富了。兜裡不差錢的人,你就自己花錢去城裡電器商店買去;有點兒門路的,就自己託關系拿到票,去買你看中的更高檔的品牌。

工廠裡每年也有定量的工業券發放,由行政科再分發給各個科室和車間。有時候經常是,一個科裡就分到一張電器票,卻有幾十個人眼巴巴等著抽籤!國產大品牌大件家電都是憑票,假若想買進口品牌就更不容易,需要從“出國人員服務部”那種地方去買。

周遙家也不會缺票。周遙上回在家裡都聽見了,工會主席蔡師傅他媳婦,年後過來他們家串門走動,跟他爸媽說,“我這裡有票,給你們家一張電冰箱票唄。”

工會主席他媳婦,恰好就是廠子裡行政科的副科長。

官不在大,在於有用。專門卡在這種口兒上的小職務,可有用了,手裡攥了一堆各種工業券、商品票以及單位裡的政策指標,想發給誰就發給誰。可以用於提高自家生活質量,也可以用來貼補親戚,當然更可以用來疏通關係結交朋友。

然而,瞿連娣就是手氣爛,又不願意低三下四去求人,結果就沒拿到這張電冰箱票。

……

那禮拜的週末,周遙又過來南營房小衚衕,就是有事來的,手裡還拎著一個黑色方形小尼龍包。

這個小黑包拎在手裡,就跟單位裡下鄉考察的幹部似的,再揹著雙手溜達就更有幹部氣質了。用陳嘉的話形容:“周遙你就老是假模假式的,裝吧你就,弄得自個兒未老先衰。”

他一路喜滋滋兒的過來獻寶,結果陳嘉又不在家。瞿連娣倒是在家,熱情地招呼他。周遙磨磨嘰嘰地一笑:“沒……也沒什麼事,我找陳嘉玩兒。”

瞿連娣麻利兒地一指:“隔壁院唐錚家裡呢,你過去找他吧!”

周遙心裡說,靠……很滋潤啊你小子。

在胡同口拐過彎,人來車往的大街邊上,周遙就看到了那兩個人。陳嘉和唐錚,大約是從附近這片衚衕區蒐羅了好多硬紙板子,或者大號電器和傢俱的紙質包裝箱之類,再把包裝箱全部摺疊弄扁壓平,打成一捆一捆兒,裝在三輪板車上。

陳嘉把毛衣都扒了也不嫌冷,就穿了一件略舊的白色高領秋衣,口裡呼出許多白氣。洗得次數太多了吧,白色秋衣已經不是純白,袖口磨破。

“哎你倆幹什麼去?”周遙趕緊過來問。

可能比較意外又碰見周遙,陳嘉把眼神一擺,你沒瞅見啊?

陳嘉調開視線,說:“把這些賣了,換錢。”

平板車上堆成一座小山,唐錚家這一堆紙殼廢品估摸著也攢了不少時日,打起捆來一次賣掉。然後,這倆人就一個蹬三輪車,另一個在後面吃力地幫忙推著,去幾站地之外的公家廢品收購站。

周遙立刻轉到板車後面,幫忙推車了。

唐錚騎在三輪車上,回頭一瞅,特別嫌棄:“哎呦,周遙你就別推了,你也推不動,你靠邊兒站吧!”

“不就推個車麼,”周遙說,“我能推。”

唐錚一路蹬車還一路回頭損他:“瞧您這少爺穿了身皮夾克,乾乾淨淨的,您哪能推三輪車啊?您這樣兒是應該坐小轎車的人!”

周遙:“呵。”

唐錚說:“最起碼的,您也應該騎輛摩托過來咱們衚衕串門兒吧?讓我們這些蹬三輪的也都開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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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遙轉頭就跟陳嘉說悄悄話:“你看他這小心眼兒的,我不就是穿了毛領皮夾克麼!我又怎麼了我?”

陳嘉繃不住笑一聲:“他就是小心眼兒了,你甭理他。”

唐錚都聽見了,回頭狠狠地一指他們倆,哼。

周遙一路盯著陳嘉埋頭推車的側臉,忽然發覺有人穿一件高領秋衣都能特帥,特別有範兒。

“範兒”這種氣質專屬於一個年代,男生都特別在意,但真不是每人都能擁有,這是天生的。比如,唱《無地自容》的黑豹樂隊那幾個人,在盒帶封面上留著長髮、穿著牛仔褲,也不笑,就特別有範兒,年輕人趨之若鶩爭相模仿。就在街頭音像店門口的那倆二流子,也學人家黑豹樂隊的留長髮,也繃著個緊身牛仔褲,就跟兩把倒立戳著的墩布條子似的,低腰褲都包不住他們的大花褲衩,從頭髮上往下掉渣兒,特別土氣。

那廢品收費站的管理員,對他們態度還不咋地:“算兩毛錢一個。”

唐錚立刻就皺眉了:“不是五毛錢一個麼?上回來還是五毛錢一個!”

“就兩毛錢……這紙板子,哪能五毛錢……”對方嘀咕著。

“這麼大的箱子,就、應、該、五、毛、錢,你坑我呢?”唐錚橫眉冷對,“當我不懂價呢?”

對方就是看他們是學生模樣,以為他們不懂價。陳嘉一手撐在三輪車上,歪著頭說:“別人來你就給五毛一個,憑什麼給我們就是兩毛?”

“成,”陳嘉盯著對方,“那我們就在這兒等,看你今天什麼價買別人的,看看還有誰來。”

陳嘉那眼神,分明就是說,你讓小爺我做不成這單生意,咱就在這兒耗著,看看今天還有誰敢來,看你還能做誰的生意。

唐錚還坐在三輪車座上,手拎著一根包著塑膠皮的鏈子車鎖,一下一下敲著金屬車把。

廢品收購站的人,上下打量陳嘉和唐錚的眼神模樣,臉色不太對,什麼人啊……

要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話一點兒都沒錯。對方估摸從這時候就瞧出來,眼前這倆衚衕出來的男孩,日後絕非善類,惹不起。

周遙察言觀色,趕緊跑過來唱個紅臉:“哎呀――叔叔您就給我們算五毛一個唄,我們大老遠推過來的我們多累啊,錢不給夠我們肯定不捨得走,我們都走不回去了!……您到處搜吧搜吧這些東西再賣出去,每個能賺好幾毛錢呢,我叔叔也幹這個的,我知道你們一倒手可有的賺了您別蒙我們小孩兒麼!……您每個月多賺啊,除了工資您還能賺額外的,多賺一百好幾十塊吧至少?平時還能開著公車出去跑,就這輛車,您這輛‘金盃’……”

那廢品站的工作人員都讓周遙給說毛了,快要被說禿嚕了。這男孩怎麼話這麼多,怎麼合不上嘴!

周遙叔叔能是幹這個的?收廢品的?

才不是呢。

他叔叔當時是從工廠裡面辭職不幹了,開始倒騰工業廢品和三產物資,就是俗話說的“倒兒爺”。搜刮倒騰的東西從機床零件到廢舊鋼材,再到東北林場的木料,那些東西可就值錢多了,賺老多了,但是跟收廢品賺錢的道理是一樣的。這年月,三教九流都是同一個賺錢的路數。

廢品站的人清點過紙殼數目,繞過陳嘉和唐錚,把一大把毛票子都塞給周遙了,趕緊打發走,簡直不想多看一眼那倆不良少年――眼神}得謊。

陳嘉有時候看人那眼神確實}。當然,他看外人是一種眼神,看周遙時自覺切換成另一種眼神。

周遙把錢遞給陳嘉,陳嘉又把錢都給唐錚了。

“哦,你就……白幫他幹活兒的啊?!”周遙一瞪眼。

“嗯。”陳嘉點頭,你以為呢?

“那我,我就白幫你幹活兒的?”周遙說。

“那我還得請你點兒什麼?”陳嘉反問。

周遙沒話說了。

陳嘉一笑,笑得瀟灑,伸開胳膊摟了他:“請你吃冰棒成麼。”

“……”

“算啦算啦,不用你請客,我自己買。”

“我買。你要哪個?雪人還是雙棒?”

“你買了請我,我再買個請你?”

“有毛病啊,你?”

“那你就買雙棒,雙棒!掰開了一人吃一根棒兒!”周遙說。

陳嘉很聽話地買了雙棒,一人嘬一根。

唐錚騎著平板車在馬路上大張旗鼓地逆行,已經騎回去了。“你不請唐錚吃啊……”周遙瞟對方。

“沒有三棒兒賣。”陳嘉給他五個字,心思就這麼簡單。

周遙一樂。

是的,只有雙棒,就沒有三棒兒賣麼。

不是唐錚小心眼,是他自己耍小心眼了。“雙棒”就只能是他和陳嘉兩個人。

人和人之間交叉著交往就是這樣,三人行,“三”,是個比較敏感的數字。如果兩個人耍朋友,哥兒倆好,沒矛盾。如果是四個人、五個人,誰跟誰關係都淡一些,大家一起玩兒也沒大矛盾。就是三個人,總會有倆人之間互相吸引關係更密切一些,另一個人就感覺被疏遠了,好像被排斥了。

周遙就特別在意會不會被那二人疏遠排斥,因為陳嘉和唐錚確實是一個戰壕裡掙扎成長的苦命小白菜;而他自己,總好像是對面兒山頭上撅出來的一棵大蘿卜秧子。各人原本住在不同的山頭,他卻受著少年人叛逆心理的蠱惑、青春時代對哥們義氣的追求,或者根本就是被陳嘉這個男孩強烈吸引了,就拼命想往對面兒那個山頭攻上去,恨不得在陳嘉頭頂上插個旗杆子,上面掛個“周”字兒!

甭說男孩不在意這個,也在意著呢,整天腦子裡琢磨的,就是“班級裡誰跟誰要好了”或者“誰不跟誰好了”!眼前一畝三分地,就這屁大點兒事,不然他們還能關心改革開放、社會進步、國家大事?

陳嘉摟著周遙走在衚衕裡,主動說:“唐錚最近老是瞪你、說話損你,他心裡對你有點兒彆扭。”

“我怎麼他了?”周遙頓時不悅。

陳嘉猶豫了半刻,講出實情:“就上回你在廠裡出事,被高壓蒸汽燙了……他爸挨處分了,還扣了仨月錢。”

“啊?!”周遙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

沒人跟他講過這事,好像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總之,有人為這件小事背了個疏忽鬆懈擅離職守的內部處理,幸虧沒造成重大損失,但還是扣了三個月的獎金津貼。

而這人恰好就是唐錚他爸唐學兵,就是一車間廠房的一個值班員,平時就不太受人待見的,每天在廠房後門撞鐘值班,每月混個仨瓜倆棗的小錢。這人工作狀態稀裡馬虎,還抽菸喝酒走神兒曠工,結果就被記過了。也就仗著是廠裡的老人兒,捧著正式職工的鐵飯碗,不能隨便就開掉他。

用唐錚私底下抱怨的話說:什麼人就老實待在什麼地方就得了,周遙沒事跑咱們廠子裡鬧騰什麼啊?他就應該坐著小轎車進出,誰讓他兩條腿兒走進來的?他能算是咱們廠裡的人嗎?!

周遙噘著嘴巴,嘟囔幾句,一腳踢在衚衕圍牆根下。

他低頭道:“那我還挺對不住人家的,扣他們家的錢了?”

“沒事兒,你甭跟他一般見識。”陳嘉反而一笑,用力按了他腦門一下,“他們家就那個樣兒,每月扣掉二三十塊錢,都沒錢打香油買大米了!沒法兒跟你們家比。

“我幫他收了幾天紙殼廢品,還有玻璃瓶子,賣點兒錢麼。有時候幫人家搬煤氣罐也能賺錢,他們那些人自己懶得去煤氣站換罐子,就找我和唐錚去搬,每個禮拜搬幾個罐……我爭取把這點錢補回來,他也就不生你氣了。

“唐錚這人就是嘴賤,說話嗓門大,人也橫,其實他人挺好的。”

陳嘉一句一句慢慢地說,難得講這麼多話。他和周遙面對面站在牆邊,貼得很近,目光劃過周遙的臉,往遠處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看那冰雪消融柳樹抽條的景緻。

陳嘉是會講話的,只是平時不說,懶得說不屑說,或者就是沒找到合適的人說。

周遙差點都忘了自己今天幹嘛來了,還是陳嘉說他:“你拿個小黑包,傻不傻啊?就跟咱們廠銷售科那幾個人似的,整天拎個黑包出去拉活兒,賊賤賊賤的。”

周遙一臉n瑟,趕緊把小黑包裡東西掏出來,就是幾張票據單子:“本來想拿給你媽媽的,還是給你吧!”

“什麼啊?”陳嘉納悶兒。

“能買冰箱的單子啊!”周遙說。

陳嘉一開始以為,遙遙是不是把在單位裡抽到的冰箱票讓給他家了?後來仔細一看,不是廠裡發的那種冰箱票,是可以走後門去“出國留學人員服務中心”直接提貨的單子。這個不算正式票據或檔案,總之誰能弄到個關係,就能去購買那些進口品牌的大件電器。

陳嘉在那一刻神色非常復雜,望著他,沉默了好半天,應該也是很感動吧……

“你不是偷偷從你爸媽那兒拿的?”陳嘉問。

“我不是偷的!”周遙一本正經的,“我就直接問的!我就說我想給陳嘉的媽媽送一個買冰箱的‘條子’,行不行?我爸媽就同意了,為什麼不行啊?”

“我們家有富餘的,有三張條子,我們家又不需要買三臺電冰箱!難道飯廳裡一臺,廚房裡一臺,我們家廁所裡再擺一臺?要那麼多有什麼用,為什麼不能給你們?”周遙振振有詞。

“而且質量更好,都日本原裝進口的,可以讓你自己挑你是想要日立的還是東芝的。”他講得頭頭是道,記性特好,聽家裡大人說過一遍,就能原樣複述。

陳嘉嘴角浮出一絲小表情,心裡其實很難受,笑了一下:“你怎麼覺著,我們家買得起進口冰箱啊……”

“其實不貴的,只要拿著條子去就成。”周遙說,“我爸說,這個條子是給你按原來價錢賣,不是外面二道販子倒賣的。日立進口,跟咱們國產的‘雪花’什麼的,其實差不多價錢,質量還好!絕對製冷!……絕對不會讓你再拉肚子!”

他獻寶的表情和心情,就跟行政科副科長往他們家送冰箱票時候的表情語氣是如出一轍,自己先就激動感動得不行了,特別可笑。

陳嘉就用一條胳膊摟住周遙的腰,在牆根兒下抱住了。倆人開玩笑似的摟摟抱抱,撫摸對方的頭髮,揪一揪扯一扯,互相賤招了一番……

那時就覺著,遙遙怎麼這麼暖。腦子聰明,人又貼心,遙遙真好。

那也是陳嘉人生中最低谷的幾年,恰好就在這樣的年月,他有幸認識周遙。

在他的今後,將來,一年又一年,恐怕再也回不去那樣貧困、落魄、狼狽的歲月。所以,他今後再認識的人,分量也永遠比不上周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