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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逆反

第五章逆反

期末考試,兩個上午輕輕鬆鬆考完兩門主課。

周遙不習慣提前交卷,沒必要n瑟逞牛/逼,但他也不太認真檢查卷子,就斜眼四顧瞄別人,在思想上開個小差,或者在算草紙上畫個獅子座聖衣變身什麼的。

陳嘉比他寫得慢,也沒怎麼檢查,從來都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劃拉。陳嘉學習成績卻也不差,就是掛中游的,全班四十個學生,陳嘉每次就在差不多十幾名、二十名的那條線上下浮動。堅決考不進前五名,但也堅決不能墊底被請家長。

周遙呢?周遙這回期末考了個全班第二。

考試後的閱卷總結課,老師念成績,讓每個人親自上講臺來領卷子,按排名念的,第二個就喊到周遙。周圍“唔”的一聲,從來都懶得抬頭看講臺的陳嘉都猛地抬起頭來……

一下課,周圍人就站起來了,他同桌就嘟囔:“我靠,周遙你行啊,平時誰說沒寫作業沒複習?偷偷用功呢吧。”

翟小兵也說:“周遙你用的什麼練習冊!外省的卷子和練習冊有木有!交出來我們也參考參考!”

“沒有。”周遙皺眉,覺著解釋這事兒多沒勁,“我沒啃外省的練習冊。”

他真的就沒用功、還沒發力呢。就五年級一個jb期末考而已,又不是決定命運的升學大考,就語數兩科,讓小爺複習個啥啊?

他揣著卷子走過樓道,跟陳嘉一起,路過辦公室還是被老師叫住拎進去了,陳嘉那個不講義氣的,瞅都不瞅他直眉瞪眼徑直就走了……

他們班主任鄒萍老師,就是淡淡地囑咐他兩句:“都跟得上吧?……考挺好的,就是得檢查啊,那個成語怎麼寫了錯字,要是認真檢查你不就考100分了麼。”

周遙特乖巧地點頭,一笑,還把全屋老師都挨個認識了一遍,聲倍兒脆,嘴倍兒甜。

隔壁班的班主任,抬眼瞧著走出去的背影,小聲說:“這就是周遙?”

“學習肯定是沒問題,他爸他媽都是研究生,在咱們機床廠也沒有幾個了。”教數學的老師說,“跟工人那些孩子啊就是不一樣,氣質都不一樣!……咳就咱們廠裡有些孩子,笨得真讓人著急上火,一道應用大題統共四個步驟,就繞啊繞啊就死活學不明白!真是沒轍……”

“平時也在底下看閒書、聊得特歡,我知道他看漫畫書我就沒理他。考試成績出來我一看,還行。”鄒萍低頭看卷子,其實也認同,“孩子麼,腦子裡灌的就不是課本,灌的都是遺傳基因。咱們在這兒再怎麼督促、使勁,其實沒用――該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

老師們私下也八卦,老師們也提政治很不正確的“血統論”,無可避免。

“他媽媽據說是音樂學院老師,報紙上有文章介紹過……父母真不錯,孩子模樣也好看。”隔壁班主任流露些微的遺憾,可惜周遙沒分到她們一班,倒不是要弄個好學生進來抬平均分,而是她家閨女上初中了,正請家教練習聲樂和鋼琴,拼市級獎項拼考試加分呢……周遙媽媽是音樂學院老師啊。

“那周遙聲樂肯定不錯,下學期讓他進合唱隊唱歌去唄。”老師們一致點頭同意,替周同學豐富課外生活做出了安排決定。

學生填表都要寫清楚家庭成分和父母職業,父親一欄是“高階工程師”,母親一欄是“大學講師”,地道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整個年級裡就只有周遙了。

他肯定是個好學生。他只能是個好學生。

鄒萍老師往窗外掃了一眼。陳嘉是在操場乒乓球臺子上坐著,一腿支在水泥臺子邊沿上,一如既往沉默地凹著造型,專等周遙同學從樓裡出來。兩個少年走路都是晃盪著,倒提著書包晃出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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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裡新來這麼一位借讀生,五年級已經過半,面臨敏感的小升初衝刺階段,班裡無論同學還是家長,暗地裡都會盤算議論,這學生這時候插/進來,是要爭班幹部麼?是要爭“三好學生”吧?是要爭每個班只有一名的保送重點初中名額吧。

這才是關鍵。畢竟是敏感階段插/進來了一位好學生,原本競爭就夠激烈,這時候又轉來一個分瓜分棗的,是要幹什麼?

班主任其實還留著一手,避免爭議,沒讓周遙當班幹部呢。

周遙原先在前一個學校,就是“兩道槓”。自打一年級開始,他就一直是“兩道槓”啊。

現在手臂上終於沒有那“兩道槓”綁著他,現在他手臂上任何代表先進的標誌都沒有,頓覺輕鬆。只要別太出格,想幹嗎就幹嗎;想跟誰玩兒,就跟誰野在一處……

期末考之後報分和做學期總結,每個班例行召開家長會。

周遙父母都沒露面,因為工作確實忙,位置重要就更抽不開空,他姑臨時替身出席了家長會。

陳嘉他爸期末也沒露面,瞿連娣就沒打電話通知她丈夫開家長會這件事,卻又臨時加班,結果遲到了半小時才趕到學校……

周遙在每禮拜六下午,幾乎就是和陳嘉混在一起,因為雙方家長都太忙了,都在上班。

那時全市很多家庭都是國企和事業單位雙職工,工作非常忙碌。忙竟然還不是為“賺錢”,工資是有數的死工資啊賺什麼錢?單位裡的口號就是“為國做貢獻,勞動最光榮,為社會主義燃燒自我,我願意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職工們一生的事業就在這家單位,學習娛樂生活也在單位,尤其在憑票供應的年代,票都是單位發給職工的,你沒單位就沒有購物票和工業券,就好像被整個社會大家庭排斥在外、不帶你玩兒一樣的。單位就是你的家,你還管小家庭幹什麼呢?……

尤其像陳嘉這樣家庭出身的小孩,他從小上幼兒園,再到上小學,都是在機床廠附屬的單位,校園吸納的就是他們機床廠八千名職工的家屬子女。外面很多人還羨慕他們這樣的國有大企業職工,擁有附屬的幼兒園和小學,不用排隊、不用額外交錢去爭搶名額,多方便啊!陳嘉的童年,彷彿就一直附著在這塊土地上了。

周遙是個外來戶。周遙原本不屬於這裡,就是無懼無畏地一頭闖進來的,而且還在學校混得不錯。

學習好又長得俊的學生,本身就討老師喜歡。更何況周遙家庭條件不錯,說白了就是,幹什麼他都不差錢。

平時在校門口跟同學買個零食、文具,他都是大方的。為了踢球還從家裡拿了個新的足球到學校,半個班的男生都樂了,活動課就集體下樓去踢周遙帶的新球。周遙於是就把足球留在教室裡了,捐成“班集體公物”了――他在班裡人緣能不好麼?

貧富的差距雖然還不至於在班級裡造成明顯階級分化,也已經在每個學生身上悄悄地鑲了標籤,每個人都會有感覺的。

陳嘉就擺不平那麼多的同學,所以他也孤僻。他就只能擺平周遙一個人。

瞿連娣從她們機床廠合作社買了新鮮的柿子,凍在視窗上,凍成一排,然後就發現,這柿子悄摸影兒的自己開始玩兒消失,一個一個長了腿失蹤了。

因為陳嘉請周遙來吃凍柿子,不好意思當著家長的面兒,竟然還偷著吃。

陳嘉沉默地用個小勺挖柿子的紅瓤。倆人嘗了,周遙說“澀”。陳嘉終於挖到凍柿子最好吃的那部分,就把勺把子遞給周遙:“你吃小舌頭。”

“凍柿子的小舌頭最好吃了,簡直是人間美味啊!”周遙驚呼。

“真希望每個柿子能長十個舌頭,”他說,“太少了,都不夠咱倆吃的。”

“小舌頭”有種脆脆又軟軟的東西,還特別甜,尤其是抿在嘴裡那口感,說不上來的奇妙。兩人都吃多了,嘴唇和舌頭全部發麻,舌尖苦澀,伸出通紅的舌頭不停呵氣。

周遙伸手戳了一下陳嘉的舌頭:“你丫舌頭真長。”

陳嘉正不爽呢,喂出一記衛生球白眼兒,突然上手就把周遙舌頭嘴巴全都捏住了,手指力道兇殘,掐得周遙“哎呦哎呦”地叫喚舌頭疼啊。

打不過還賤招,只能求饒了,陳嘉從他背後壓上來,扼住他腰,壓得周遙直不起來,那力氣可大了……

倆人在屋裡屋外玩兒,陳嘉站在窗外,甚至告訴周遙,他家那扇窗戶,從外面能把插銷給摳開,他以前忘帶鑰匙,經常自己把窗戶摳開,從裡面摸到備用的鑰匙。

“這貓洞你都告訴我了,不怕我鑽你們家去,把你家搬空了?”周遙笑嘻嘻的。

“你鑽啊。”陳嘉說,“屋裡沒值錢的,你要搬黑白電視機還是搬爐子?除了我跟我媽,誰還來這個家。”

……

寒假放假了,同時也臨近春節,他們作為第四機床廠這間市屬國有大企業的附屬學校,理所當然的,要跟工廠裡搞起一些新春聯誼活動。

這是廠裡工會牽頭組織的,職工合唱團、舞蹈隊和曲藝隊都出節目,學校這邊也出文藝節目,大夥一起在工會大禮堂裡搞一臺聯歡會,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了工會平時免費放個大電影都能讓禮堂坐滿,聯歡會更是一票難求。每個科室分到有數的幾張門票,還要抓鬮拿到票才能進場。

周遙沒有被安排上節目,但周遙同學被安排了代表學校當主持人。

六年級畢業班的都不參加文藝匯演,然後就是他們五年級的最能拿得出手,你不上誰上?他班主任想都沒想,就把周遙拎出來,塞給他一份串場詞,就認定他有這樣的天賦。

跟他搭檔一起主持的,就是他班裡總考第一名的女班長。

那女孩肯定也是把家裡最好看一身衣服穿出來,玫紅色帶綢子花邊的連身裙。周遙穿的是一身白色水兵款制服。老師還給倆人都化了妝,抹著兩坨紅臉蛋就上臺了,一對兒小妖精。

上了臺就神氣活現地臨場發揮,念個串場詞,對周遙來說確實不是難事兒。他站在舞臺燈光下他不怵場。男孩再長得俊就無敵了,雙眼明亮,一笑就特討人喜歡。

但那天的聯歡會對周遙而言一點兒也不喜興,不順利,出了一些事故。

他不演節目,陳嘉是要上節目的。

這一點周遙事先沒有想到,節目單上的校級小合唱,竟然有陳嘉的大名兒。但陳嘉姍姍來遲,在禮堂後臺集合的時候,就讓老師炸窩了。

陳嘉你的衣服呢?不是說了穿統一服裝嗎?你的白襯衫呢,褲子呢,你的皮鞋呢?

後臺多忙啊,老師也手忙腳亂顧前顧不上後,急了爆吼陳嘉:“你這樣怎麼上臺?上次怎麼囑咐你的,怎麼回事兒啊你?!”

小合唱八名同學,別人都穿了乾乾淨淨的白襯衫、藍色長褲和皮鞋來的,女生是藍裙子,只有陳嘉竟然就沒換服裝,還是平時那一身,穿著藍白條運動褲和白球鞋就晃來了。

陳嘉也沒表情,眼神散漫地劃過地板,跟老師說:“忘了。”

忘了?

那個表情和態度很氣人的。“忘了你回家換衣服去!叫你媽媽過來給你送衣服!”班主任很跌面子,吼他了……

周遙從幕布後面探出頭來看:“哎,陳嘉――”

陳嘉沒理他,雙眼看向別處,就在後臺的樓道裡自覺罰站,迎候來來往往側目的視線。那副倔強表情就是既不想回家換服裝,今天也不打算完成演出,直接把這節目砸臺上了。

瞿連娣在大約二十分鍾之後趕到,騎著腳踏車回家取衣服回來的。瞿連娣臉色也很不對,一路“蹬蹬”地衝進樓道,到兒子面前小聲質問:“怎麼沒跟我說要服裝?你早點兒說啊你怎麼不說?”

瞿連娣從袋子裡拿服裝出來,低聲說了很多話,周遙從後面慢慢走過去,瞿連娣是說:“褲子還是上回那條褲,皮鞋我剛才跟工會蔡師傅家借的他家孩子的,行嗎?……你前幾天早說我就給你買件白襯衫,今天先湊合穿這件行嗎?……你姥姥上回給改的,你爸以前的舊白襯衫,可能還是嫌大,上臺先湊合穿一下?快跟我去換衣服……”

陳嘉那時就是一句話:“我不想換。”

大隊輔導員再次吼著周遙上臺念串場詞了,周遙著急忙慌的,率領他身後的女班長,倆人攥著小紙條又衝上去了……一對打扮花裡胡哨的童男童女,都不知跟臺下胡說八道了什麼,反正周遙一笑就露出一顆虎牙,臺下的職工家長們就跟著他鬨笑,給他鼓掌嗷嗷地叫好!

他轉了一圈下臺了,瞿連娣和陳嘉竟然還在樓道裡針尖兒麥芒似的對峙,這服裝還沒換好?

瞿連娣說:“怎麼就不能換衣服了?演出啊。”

陳嘉說:“不想演。”

瞿連娣:“那你想幹什麼?你今天到底要幹嗎?”

陳嘉說:“我不穿別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連娣說:“你前天沒跟我說,不然你媽媽不就去幫你買了麼?”

周遙輕聲搭了一句嘴:“哎,嘉嘉,工會的那個相聲馬上就說完了,下一個就到你們……去換衣服了。”

陳嘉不答話。

那母子倆陷入短暫的沉默,互相頂牛似的瞪著眼,空氣間都透著尷尬、憋屈、頑抗和掙扎。陳嘉就是這麼倔的,橫的,他不願屈服的事,一件針別兒大的小事,瞿連娣開一輛挖掘機來都刨不動這一頭倔根兒。

周遙是無法理解的。他從來不幹這種無意義的蠢事。有什麼倔的?換件衣服麼。家長讓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唄,想要拉大旗暴/動起義,咱也不要挑這麼個時候……

他當時並不知道,前兒晚上陳嘉他爸從學校大老遠地回家來了,幾個星期難得回一趟南營房衚衕。街道的糧油本是按戶按人頭賣東西,每到春節期間廉價供應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醬、紅仁大花生、巧克力什麼的,都是平價的不貴。所以,他爸是隔段時間要回來領屬於他的那份口糧。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從屬和社會關系牽制著。倘若沒有這份牽制,家都不必回了。

陳嘉當時就斜著身子飄出屋,理都沒理他爸,在外面晃盪了半宿沒回家。

他的父母親就在小平房那間破屋裡爭執,聲音大得街坊可能都聽見了:回來就是搜糧食搜吃的麼,沒這事你連回家都不回了嗎?……怎麼叫搜糧食搜吃的呢,你就永遠說話這樣難聽,這不是國家分配我正當領取的?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齡發給我的?……家長會你去過麼,你在學校唸書孩子也在學校唸書,你管過陳嘉?你給陳嘉留過什麼?……我怎麼了呢?我畢竟還是戶主這按戶分的一隻雞和一條魚,我不是都留給你們麼,我拿走了麼?……你就不能為我考慮你就永遠是這麼自私……

……

陳嘉眼神飄向遠處,嘴唇緊閉,突然扭頭往外面走去。

瞿連娣吼了一句:“你回來!”

陳嘉轉頭跟他媽媽說了一句:“我不穿陳明劍的衣服讓丫滾!”

瞿連娣臉都白了,身體僵硬著手卻沒僵,抬手掄過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腦門、太陽穴附近。囫圇的一巴掌,扇到陳嘉的腦袋“啪”一下磕到樓道的牆,在退後時又撞到半開半關的一扇窗戶。老式窗戶的邊緣,都有一圈堅硬的鐵框子。

啊――樓道裡排隊正待上臺的學生都驚呆了,一個個兒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鵝,驚恐地圍觀,然後被老師把抻長了的脖子都捋回來,別看了別看了。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沒個大事兒打什麼呀……”鄒萍老師吃驚地衝過來,一把推開陳嘉,這時已暗暗後悔剛才打電話把瞿連娣叫來。

陳嘉的頭不知磕到沒有,看不出一絲“疼”的表情,當然也不會哭,嘴唇緊閉面色涼透。

周遙覺著他好像見過陳嘉那種抗拒的情緒,但他不願回憶,他一點兒都不喜歡那種樣子。那個場面偶爾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後來他憶起來了,陳嘉當時假若手裡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鐵鉤子,“滋啦啦”地劃過牆縫,再踩著一地黑色的雪……那場面就生動鮮活得能配上一部港產錄像片的主題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