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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解圍

第八十二章解圍

菸灰缸出手, 歌廳裡一下子熱鬧了。

服務生趕忙圍過去, 依靠人多勢眾的優勢形成包圍圈, 勸解那幾位大手筆投資前來買樓的中環大佬家屬,咱有話好好說啊。

白小哥笑成一臉花枝招展渾身抽筋的模樣, 連聲說和氣生財和氣生財的嘛,別砸我們店裡最不值錢最廉價的小商品,有錢您就用成捆的錢砸瞿嘉!看能不能把那硬氣又死倔的小子給砸得當場跪下、跪下!……

大廳裡其它客人也不樂意, 罵聲此起彼伏, 今天有沒有人唱歌了?

“要聽哪首歌?我唱。”周遙突然推開瞿嘉, 穿過走道就過去了。

“周遙。”瞿嘉想把人拉回來。周遙輕輕掙脫了他,用眼神說,沒事兒。

周遙把棒球帽摘掉, 體體面面地過去了,一點頭:“唱歌麼,我陪您幾位唱。”

周遙。

機床廠出來的老人兒,誰不認識周工程師家的大帥兒子, 周遙啊。

老蔡媳婦估摸那天也是納悶了, 怎麼總能在瞿嘉身邊碰見小周同學呢。

“我什麼大俗歌都會唱,來吧!”周遙笑著,往大紅沙發上一坐,“那些有年代感的, 老歌,紅/歌,革命歌曲, 通俗歌曲,我都會唱,我比瞿嘉會的歌全,您點我唄!”

瞿嘉後來也承認,周遙這個人,很會笑。笑容無人能敵,男女老幼通殺,尤其最讓四十歲靠上六十往下的媽媽輩老阿姨們喜歡。周遙擅長的恰恰就是瞿嘉特別被動的,他就是不會笑……笑不出那樣的陽光和明亮度。

“唱有年代的,老歌,我喜歡,唱這個!”麻將搭子1號阿姨兩眼就發亮了。

“您這麼年輕靚麗,您身材也好,又時髦,您又不老,您哪會唱年代歌啊?”周遙一笑。

麻將搭子1號和2號頓時就緩和了。

“唱!”那倆大媽說。

周遙就連《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小小竹排江中流》《山歌好比春江水》和《少年壯志不言愁》他都會唱,都是老周同志在家最喜歡唱的。

家裡那套卡拉ok裝置,讓他耳朵和精神上都飽受折磨,都學會了。甚至音樂學院學生課堂排練過的樣板/戲《紅燈記》《杜鵑山》選段,他都學會好幾段。這才叫做音樂世家,有家庭薰陶。

最土的和最洋的他都能招呼,“全能小王子”十八般武藝齊全。

周遙厚著臉皮就上臺了,點了好幾首歌,拿過話筒調了調,把兩位年紀已是他長輩的女伴請上臺,唱唄。

唱完《知心愛人》,又唱《萍聚》和《鐵血丹心》,唱到那首《心會跟愛一起走》,幾人在臺上齊聲發出殺雞一般的嚎叫。

周遙十分賣力,臉憋通紅,脖頸青筋都爆了,“心——會——跟——愛——”……臺下實在忍無可忍準備集體扔出菸灰缸的客人,發出一陣爆笑……

瞿嘉都笑了,然後抹了一把臉,深深地看著周遙。

那天動靜太大,也驚動了老闆。最後他們歌廳老闆也出來,帶著富有江湖經驗的笑臉安撫了幾句,送了瓶紅酒。還說要請風韻猶存的蔡太太下舞池跳一段交誼舞,說得老蔡媳婦臉色和心情都陰轉晴,這才放過瞿嘉了。

“港商家屬投資團”起身準備走人,邁步款款而行,一隊服務生小哥背著手集體鞠躬,一路送至門口。

“瞿嘉,你們家現在情況我都知道。”老蔡媳婦回過頭,忍了又忍,就沒忍住,“你這孩子,就跟瞿連娣那臭脾氣是一樣一樣兒的,就是不識時務。你們家這麼多年窩在小平房裡,挪不出半步你說為什麼呢,為什麼別人都跳出去了就你們家還是窮命?你們孃兒倆,要麼你有本事也買房買車能掙能花,像我兒子和我閨女那樣;要麼就安分守己能伸能屈,處在什麼位置你就說什麼話辦什麼事看什麼樣的臉色!……心比天還高,但你人在泥裡,趾高氣揚得你給誰看呢?”

“我就滾在泥裡關你忒麼屁事?”瞿嘉一臉渾樣兒,“誰讓你過來看我的臉色?”

“我畢竟是你長輩,以前也看著你長大,我都是為你好。”老蔡媳婦理了理皮包的纖細帶子,“你在這裡唱歌,瞿連娣現在廠門口早點攤子上賣炸糕油餅了,混成這樣,還動不動甩臉子對人這種態度。你用這個態度賣油餅?將來吃虧的就是你自己。”

周遙站在身後,陽光笑臉沒有了,不吭聲。

他一把握住瞿嘉手腕,但被瞿嘉輕輕甩開。

“你媽媽物件兒那事呢?”老蔡媳婦邁開步子往外走。

“您真操心。”瞿嘉道。

“找著靠譜男人沒有?”老蔡媳婦很輕蔑地笑了一句,“瞿連娣脾氣那麼個色,困難吧。”

“您家的也還沒嫁出去麼?”瞿嘉回了一句,“排著隊呢?”

老蔡媳婦臉色兒就變了,你胡說八道什麼?!

孕婦捂著肚子,臉色也發紅,抿著嘴唇沒言聲,撇著兩腳麻溜兒就出去了。

老蔡媳婦可能想要回來再扔個菸灰缸,被身邊兩位麻將搭子死活給拽住,終於勸走了。瞿嘉那句話戳到了痛點,把這姑奶奶氣得哆嗦,真絲上衣在身上顫出一大片褶皺……

瞿嘉然後也被周遙拉住胳膊肘強行拉開了,拖走了。

周遙一路拉著瞿嘉。

上了歌廳二樓,穿過走廊,就一直走,走……啊?

周遙原本是想上到二樓露臺,他倆當初剛剛談物件,夜晚悄悄地約會,點蠟燭、看車河的那個露臺。沒想到露臺上搭起涼棚坐滿了人,放著英文歌,啤酒沫和西瓜皮亂飛!這是夏季啊。

瞿嘉就把人領進男洗手間,小隔間,返身插上門。

周遙就親密地抱住他,咬他,追逐溫熱的嘴唇……就是把暑假三個月瞿嘉欠他的口水都討回來。

“周遙,沒大事兒。”瞿嘉很平靜。

他現在講話口氣,學得像他們班主任老爺子似的。人生能有多大坎?每人都很努力地活著呢,淡定,就沒大事兒。

“我媽就是下崗了,”瞿嘉說,“他們廠裡大片地都賣掉了。”

“我知道了。”周遙垂下眼,點點頭。

“以後能先告訴我嗎?”周遙握著他手,擺弄瞿嘉的手指,“你親口告訴我,別讓我像傻子一樣總是等別人通知,我就永遠是最後一個才知道到底怎麼了?……我有那麼沒用嗎?”

“好麼。”瞿嘉又說,“我媽現在廠門口那個小吃店裡幹,店剛開張,週轉就特別困難。房租,水電,煤氣,原料成本,還有打點街道辦、城管所和工商局的錢……就幾乎每天都有人來催賬交錢。店裡每人都得湊一份錢出來,以後賺回來就好了吧。”

這母子倆偏偏就都這樣要強,不願開口管親戚朋友借錢。無論是孃家親戚,還是瞿嘉親爸親叔叔那邊,或者老王同志王貴生那邊,瞿連娣都開不了口。

“我多唱幾天歌,就能幫我媽把‘份子錢’賺出來了!

“也就兩萬多吧,我不想讓我媽從定期存摺取錢,她又鬧心捨不得利息,我都能給她掙出來。

“就是這樣,我沒出去瞎玩兒。”

瞿嘉說。

“我知道了麼……麼……”周遙低著頭,開始摳哧瞿嘉背心邊緣的線頭,摳、摳、摳。

“你別摳了!”瞿嘉皺眉訓斥,“現在衣服也得省著穿,別在我身上摳洞。”

“摳出洞了老公給你買新的。”周遙理直氣壯。

“滾。”瞿嘉輕聲笑罵,“有錢你了不起了?咱們家家庭地位還沒變呢。”

兩人都笑,額頭相抵。

“今天誰替你解圍的?誰唱的歌?”周遙小聲質問,“快誇我!”

“你以後還是別唱了。”瞿嘉嘲笑,“你唱什麼都難聽,怎麼誇你。”

“我就唱得難聽!”周遙笑,“唱得好聽能隨便給別人唱麼?你就留著嗓子給我一人兒唱。”

瞿嘉伸出二指捏住周遙的嘴巴,捏成一隻大鯰魚:“你也就靠這張嘴了,就嘴皮子甜會哄人。”

瞿嘉但凡露出笑模樣,那笑容就帥極了,讓周遙怦然心跳,迷得不行。周遙貼著瞿嘉耳朵:“對,就靠這嘴了,我嘴甜著呢,你要不要?”

“……”

有心曲解或是無意撩撥,倆人耳廓就都紅了,喘息聲就亂了,都很想念。

瞿嘉說這地方不行有人要進來了!周遙那手已經硬塞進去,就讓瞿嘉發不出反對和抗議的聲音。

真的有人進來上廁所了,外間的解手聲和流水聲蓋住了隔間裡極度壓抑的低喘。

“遙遙……”

不堪重負的身軀就靠在周遙身上,緊緊抱著,也抱了很久。

……

那一晚是混過去了。然而,這件事依然沒有解決,從根本上就不可能解決,而且矛盾日益深重。

瞿連娣幹活兒的那家店,第一年異常艱苦,萬事開頭難,邁出第一步總是不知深淺的,踉蹌的,艱難的,而瞿嘉那時開始念高三了。

周遙暑假裡一直納悶兒瞿嘉除了晚上去“傑傑”唱歌,白天的上下午都去哪了?

還能去哪,就是在店裡幫工幹活兒。

機床廠職工搭夥開辦的副食小吃店,大家都是半路出家,真正有手藝能做出東西的,就是五位中年女職工。小店就起了一個最樸實的名兒,“五芳”。早起經營早餐業務,下午賣各種點心小吃,晚上就在街邊支出攤子擺開桌椅,經營夜宵,各種烤串和麻辣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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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嘉確實沒有時間再去上補習班和聲樂課。

開學了,在學校上課,坐在課堂裡,他能睜著眼睛補覺。那時候,整個人就好像一個連軸高速旋轉的發條,已然過度磨損又疏於保養,終於卡住轉不動了,腦筋都不轉了。那種疲憊不僅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的。一塊磐石從大後方最脆弱的地方開裂,邊邊角角一片一片掉落,侵蝕……獨自在內心支撐太久,再堅強的人,也終究快要撐不住。

瞿嘉傍晚放學之後,時常就出現在店裡。芝麻燒餅,奶油炸糕,他現在什麼都學會了,都會做。

他做的那份是記在瞿連娣賬上。小店是自負盈虧,扣除成本和房租再賺到的,就算她們自己的,幾人按照勞動貢獻私下瓜分;假若賠本了經營不下去,哪天就要關門大吉。那份失業破產的壓力,就每天追逐著她們這些人的腳後跟,啃噬著人心。

“哎,媽。”瞿嘉輕敲操作間的門框,“您回去睡覺吧。”

“門釘肉餅,晚上的。”瞿連娣把下巴一抬,示意眼前的面盆和一大鍋肉餡,擀麵杖,砧板,水盆。

“我做。”瞿嘉可能累得連表情都懶得表現,“您走吧。”

他媽媽現在頭髮染得可勤了,一頭烏黑燙髮。用瞿連娣自己的話講,咱做得也算是“視窗服務行業”,要注意個人形象,我是賣飯的,出門就不能再邋里邋遢永遠像個買菜大媽!然而,染得越勤白髮卻就越多。在左右鬢角和頭頂髮際邊緣,白髮爭先恐後此起彼伏地冒頭,像很多細碎的雪片粘連在頭髮上。

“你會做嗎你?”瞿連娣嫌棄著說,“你做的那個不行,一堆大肉包子似的,什麼玩意兒?那就不是門釘肉餅。”

“做完給誰吃?”瞿嘉歪著頭說,“反正不是您吃或者我吃。”

“那你就敢瞎做?”瞿連娣白了一眼。

“論個兒賣,又不是論造型。”瞿嘉說。

“你這不是砸我的牌子嘛!”瞿連娣還不樂意呢。

“哎呦——”瞿嘉肩膀一抖,發呆的表情終於綻開,樂出來,“我的媽,您那肉餅還有‘牌子’了?”

“那當然了。”瞿連娣也笑,“不信你問問那些街坊去,我這牌子叫什麼?……我得先想個名兒……我想想啊,‘瞿嫂牌’門釘肉餅,你問問去!”

噗,瞿嘉吐了個槽:“這麼俗氣,您這牌子沒準兒還真能火。”

“討厭吧你!”瞿連娣揮鏟子把她兒子趕一邊去,“滾蛋吧,回家,你回家睡覺去!”

如果能把瞿嘉趕回家睡覺,瞿連娣真不吝把擀麵杖甩她兒子頭上。

回過臉去,臉衝著牆,用力地揉麵,擀皮兒,瞿連娣那眼淚就時常潸然而下,滴到案板上,極力地咬住嘴唇不發出聲音。特別委屈。

一滴,兩滴,眼淚就在灑滿麵粉的案板上和泥了。

她以前從來沒機會吃瞿嘉做出來的東西,現在終於吃到了。

挺好吃的,瞿嘉還挺能幹的。

可她如論如何不願意讓瞿嘉陪她做這個,耽誤學習,不務正業。

她兒子眼眶都是紅的,眼底含著血絲。瞿嘉那雙細長的眼都能看出充血了,就真是一片紅了,每天強撐著睜眼,嚴重缺覺了。

瞿嘉系了一件圍裙,反戴棒球帽,在店裡收拾擦淨客人用過的桌子。

他重新洗了手,擦手,隔著玻璃一抬頭……

門店距離學校只有一站地,不遠,就經常能碰見熟人。

操作間透明的大玻璃窗外面,站著兩位眼熟的女生。就是他們朝陽一中初中部的學生,現在應該上初三了吧,上次在運動會上偷拍過他的照片。

倆女生也瞅著他,相當的意外:“啊,瞿嘉?!”

瞿嘉愣神兒沒超過半秒:“買點心麼?”

“還是拍我來的?”瞿嘉把棒球帽戴正了,壓住雙眼,嘴唇動了一下,“拍照就別拍了吧,不用把我放到學校宣傳欄打廣告了。”

“不不不是,不拍了。”倆女生趕緊擺手,略靦腆地開口,“上次對不起麼,也不是故意的,以後不亂拍了……那……我們……”

那兩個姑娘對視,互相打個小眼色,估摸是對瞿嘉師兄心存愧疚,有意試圖彌補曾經的那份精神損失。心理上精神上的重大傷害,應當如何彌補,如何挽回損失?當然是掏錢補啊。

給什麼都不如給人民幣來得實惠,女生於是掏出精緻的卡通小錢包數出鈔票,隔著玻璃櫃檯開始點。看哪個都想買,奶油炸糕開口笑,撒子炸糕薩其馬,糖卷果咯吱盒,芝麻燒餅螺絲轉,每一樣都來倆,加一起可就好幾斤了。

“別買那麼多,”瞿嘉說,“你們倆真的吃不了。”

“是你在賣,那我們當然要捧場麼!”倆女生捂嘴哧哧地笑。

“不用對我那麼大方。”瞿嘉無奈地一笑,“買這麼多,我讓你們拍照,隨便拍。”

“這月零花錢夠用了!”女生也笑,毫不含糊地把幾張十塊錢鈔票拍在櫃檯上,“只要不去網咖上網,買什麼都夠了。”

現在的孩子,零花錢壓歲錢數目水漲船高,家庭條件如此優越。

瞿嘉望著兩位女生,突然說:“這些點心吃了長胖,增肥,吃進去幾斤就長幾斤,都是碳水化合物。我長了好幾斤呢。”

這招兒最管用了,倆女生捂著臉發出尖叫,增肥,不能吃那麼多了,不敢買了,怎麼辦啊——

周遙那天來晚了,傍晚匆忙趕到店裡,從“五芳”的後門溜進去。眼前就是兩條大長腿橫在狹窄的過道上,擋住他的去路。

他們店面本來就很小,為了租金成本便宜。後面的操作間和庫房合二為一,大包大包的麵粉和油料堆積一地。

操作間門口的板凳上,坐著瞿嘉。

瞿嘉的頭靠住鋁製的金屬門框,手往身前一搭,兩腿伸到筆直,安安靜靜,悄無聲息。很暗的燈光在水泥地板上緩緩鋪開,把瞿嘉斜靠著的影子映在麵粉袋上。

睡著了。

雙眼緊閉,頭用力摽住門框,不然就滑下去了。

周遙怔愣看著,屏住呼吸走過去。他找了一條毛巾,疊吧疊吧,卷成一個虎皮蛋糕卷的形狀,小心翼翼把瞿嘉的頭托起,想給墊住脖子。

瞿嘉動了一下,下意識就靠過來,一歪,就靠到周遙身上了。

“嗯……”周遙趕緊托住這個頭,以身代替門框。

瞿嘉就靠他腰上,還動了兩下,在周遙的腹肌上找到一塊最舒服的位置,貼住了,安靜地呼吸。

周遙摟了這人的頭,悄悄撫摸鬢角頭髮。

他一隻手遮在瞿嘉腦門上方,幫忙遮住燈光。

瞿嘉這人是不是做著夢也有潛意識?兩隻手就摸過來了,環抱住周遙的大腿。

周遙:“……”

然後,有一隻手從後面,毫不客氣地戳了他後門兒,從沒被外人摸過的處|男田。

“啊!”周遙被戳得一蹦高,一下子推開對方,“你手賤啊?”

瞿嘉露出個疲倦的笑模樣,舌尖輕輕舔過下唇。私仇得報,終於摸到周遙屁/股縫那裡,就那裡沒有大塊肌肉,軟乎乎的。

“你什麼時候醒的?”周遙說。

“沒醒。”瞿嘉重新合上雙眼,恢復方才的打盹姿勢,枕住門框。

周遙再次把人抱了,小聲說了無數遍,嘉嘉你回家去睡覺吧,回家吧,去睡覺吧,我送你回家吧……

瞿嘉說,你也趕緊回家。

“你再不回去,你媽該誤會了。”瞿嘉突然說,“以為咱倆又那樣兒,在我們家幹壞事呢。”

“壞事兒咱倆以前沒幹過嗎?”周遙反問。

“那不一樣。”瞿嘉說,“我明明沒幹,我就不想讓你媽誤會。你回去吧,周遙。”

“……”

本想傍晚抽空寫個功課,結果把空閒時間直接睡過去了……

瞿嘉在自來水龍頭下面狠狠地搓臉,沖水,把自己搓醒,澆醒。

晚間店裡很快又上人了,外面愈發喧鬧,瞿嘉把簡易摺疊桌椅從後面拉出來,搬到門口街邊,擺開大排檔的陣勢,賣夜宵。周遙就像個跟屁蟲,也不廢話,幫瞿嘉去搬桌子椅子。

然後,周遙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店門口,一根一根地往釺子上串肉。他也就會幹這個了。

串完一盆肉串就遞給瞿嘉,撒調料醬料,瞿嘉再遞進視窗。視窗裡瞿連娣戴著帽子手套,穿著黑色的厚塑料布圍裙,正在烤雞胗、羊心和牛板筋串串……

周遙那晚也看見老王了。

王貴生帶了幾名工人,很晚才下班也過來吃夜宵。這人仍穿著慣常的白色跨欄背心、大褲衩子和涼鞋,操著大厚嗓門兒大搖大擺就來了,一看就是熟客。

王貴生往視窗打個眼色,就算打招呼了,瞿連娣“呵”了一聲。

王貴生說:“來一盆肉串,六瓶啤酒,其它你看著上吧。”瞿連娣說:“肉可以吃,酒就別喝了你不是開車嗎?”

王貴生“咂”了一聲:“管得還挺多。”瞿連娣白了一眼:“嫌我管多了你甭來啊。”

王貴生訕笑:“哎呀,這不是出門一打方向盤,順路,就拐過來了麼……就喝一瓶行吧?”瞿連娣拎過一瓶冰鎮北冰洋:“就這個,別的沒有了!”

倆老家夥,又開始一捧一逗的京味兒相聲,讓旁邊那倆小的枯燥無聊的串肉串和醃肉串活動都變得有滋有味,像看戲一樣。

王貴生拎著那瓶北冰洋,悻悻地一回頭,周遙坐板凳上就沒憋住,“噗”得一聲。

“叔叔好,您又來啦!”周遙一臉壞笑都沒來得及收回去。

“哦,好,你也來了。”王貴生說。

“您來這店幹嗎啊?”周遙笑著,“您就是來喝汽水的?”

“好學生,那你來這店幹嗎的?”王貴生反問,“你是來串肉串的?!”

周遙不吭聲了,王貴生笑著從釺子上擼下一大塊牛板筋。

他們的店面就在大馬路邊,街面上車水馬龍,肉串的香氣裹著濃烈的汽車尾氣和煙塵。路口紅綠燈不斷變換著顏色,車輛走走停停,湧向遠方。

一輛豪車壓向馬路牙子,濺起漆黑一團的積水。露天桌椅坐滿了穿著隨意舉止粗豪的食客,燈火襯著喧譁,下水道鐵篦子上堆積著竹木釺子、西瓜皮和各種生活垃圾……

瞿嘉彎腰擦掉一張椅子上的麻辣燙紅油湯,腿上就被濺了幾滴水,幸虧抬頭及時,不然那車就濺他一臉黑水!那輛七座的賓士房車斜插到路邊,前輪霸道地騎上便道,想從人行道抄個近路,前方路口堵車了。

這晚也是巧了,奔馳車裡的人摁下車窗,一抬眼:“不就是那家店……‘五芳’。”

瞿嘉抬頭瞅了一眼,沒說話,又是老蔡家媳婦。

“唉,把你桌子挪一下,我們過。”老蔡媳婦說。

瞿嘉一指馬路,該走哪您走哪去,然後繼續擦他的桌子。

“算了,不跟你小孩兒一般見識。”老蔡媳婦也沒想惹事生非,把車窗升上來,才升到一半,這眼尖的一眼看見桌上坐的是哪位。

“王、貴、生!……哈!”老蔡媳婦一樂,“又是你。”

“吃串?”王貴生回頭,在桌邊很豪放地敞腿一坐,“過來一桌吃啊。”

“拉倒吧你……你自己吃吧。”老蔡媳婦冷笑,“我還嫌不乾淨,我怕拉肚子。”

“是,您一家子現在是高階人兒,吃不慣老同事老街坊這一口。”王貴生瞅著這位熟人,“也不住咱們廠分給你的房了?聽說搬到燕莎旁邊大別墅了?”

“王貴生你少提這些。”老蔡媳婦道,“牛羊肉一股腥羶的,我原來就吃不慣。”

“帶腥羶的才好吃,才香呢。”王貴生說。

“你就是奔著這股腥羶味兒來的吧?”老蔡媳婦嘲諷道,“三天兩頭就往‘五芳’這個店裡跑,你算幹嗎的?你是店主麼?”

“老子是店主家屬行不行啊?”王貴生很渾地一樂,仰脖兒喝掉了半瓶北冰洋。

“呵呦,”老蔡媳婦皺眉,“你是‘家屬’?說話可真夠老不正經的!”

倆人在堵車的三分鐘內閒著鬥嘴,越鬥越歡,聲音就越來越大。瞿連娣在視窗盯半天了,實在沒憋住,撩下肉串就出來了。

鬥什麼呢?

“我怎麼老不正經了?”王貴生說。

“你跟瞿連娣老不正經,廠裡熟人都怎麼說你們呢。”老蔡媳婦嘟囔著。

“老子單身離異,她也單身離異,都單身我倆搞對象怎麼不正經了?”王貴生歪著頭大聲說。

“……”瞿連娣用圍裙擦擦手,一聲不吭又趕緊往回走。

“哎你別走,你給我回來。”王貴生叫住瞿連娣,勾了勾手掌,“那誰媳婦,不然我今天跟你正式介紹一下,這,我物件。”

周遙仍然坐他板凳上,瞿嘉就坐在旁邊臺階上,兩人坐成了一對雕塑。

兩人一模一樣表情,半張著嘴看著。

“老子現在,是她男、朋、友。”王貴生對老蔡媳婦一樂,“行了吧?”

“喝瓶北冰洋都能喝高了……”瞿連娣臉上不太好意思的,“發什麼瘋啊你?……”甩開手趕緊走開了。

老蔡媳婦臉色也不自在:“你倆真般配,挺好,騷到一窩去了。”

“老不正經的是你,你和老蔡你們兩口子吧?”王貴生今天確實未飲先醉,眼眶發紅,逮著機會亦是借題發揮,“老蔡在廠裡兢兢業業這麼多年,人不錯,晚節不保讓你這婆娘給拐帶壞了,帶溝裡去了!

“你坐這輛車怎麼來的,你那大別墅怎麼來的?”王貴生把汽水瓶子往桌上一摜,“你閨女真嫁給香港大老闆啦?……就你這愛顯擺的排場,喜糖發了嗎,婚禮吶?你們家辦事兒了嗎?”

周遙和瞿嘉都聽傻了。

毛兒沒長全的半大小子,不諳世事太過天真,頓時覺著自己真幼稚,以前好像都沒聽說過這種事。

“嫁個屁啊,在我們這些老家夥面前擺譜牛氣,誰不知道你們家的騷事兒?挺個大肚子嫁都沒嫁出去呢。”王貴生很不厚道地甩出真相。

老蔡媳婦面色通紅,氣爆了,揭下貴婦的面具,隔著車窗大概是又扔了什麼東西,想讓老王閉嘴。

老王閉嘴也沒用了,華服已被無情地揭開,底下藏的一群蝨子全跑出來。

“我跟瞿連娣我倆單身談個物件,我們倆光明真大不怕人說!”王貴生點上一根煙,“您那位香港姑爺離了嗎?就沒可能離麼,你們家是人家二奶都不止了吧,三奶、四奶吧?丟人不丟人?!”

話不投機,半句都多,早已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變革與改制就是一道殘酷的分水嶺,在原本鐵板一塊的工人群體之間割開無法彌合的裂痕。這道裂痕逐漸分裂,鐵板就裂成兩塊大陸,越漂越遠,不可能再融合。

分流的人群也漸行漸遠,大家終究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走不回來了。

各桌的食客鬨然喧譁,有人喊“真丟人”!也有人喊“開著您的大奔快滾蛋吧!”

賓士房車噴著尾氣,在暗夜裡劃出依哩歪斜的倉皇的印跡,在一行路燈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老王出馬,一人就頂一家子,三句兩句就把瞿連娣在廠裡多年的老冤家斬於馬下。

周遙估摸著,蔡大大家的媳婦,應該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在“五芳”小吃店附近出現了。下回再路過也會堅決繞道吧,撞見誰也不敢再撞見老王同志。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