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高三的校舍在學校獨立的一幢樓, 僻靜的西南邊。
但除了正常上課的那一層樓, 上下樓層都是空置的。
全封閉僻靜的校舍，沒有聲音的時候令人害怕。
就算是正常上課時間，走在空蕩蕩的樓層也會忍不住覺得恐懼。
生物室、實驗室……各種儀器室，影影綽綽，彷彿潛藏著什麼危險。
不止是每一層空置教室的門窗都關著, 連走廊對外也不是欄杆, 而是全封閉的灰濛濛的玻璃窗。以至於窒息一般令人無法呼吸, 就像一個永遠不能逃離的牢籠。
安全通道的鐵門永遠是鎖著的，就算是白天走道也是黑暗的。
噠噠噠的腳步聲就在這樣的校舍響起。
就像很多學校子虛烏有的傳說一樣，這間校舍也流傳著陰森的怪談。
比如，忽然而來的腳步聲。
比如，明明全封閉的校舍，忽然之間會覺得黑暗的走道迎面一陣冷風，餘光好像有人從身邊跑過，一回頭卻好像什麼也沒有。
學校有鬼已經是個大家見怪不怪理所當然的共識，哪個學校沒有這樣的共識呢？
但, 走廊裡的腳步聲這則傳聞要來得更詳細一些。
“……是個穿校服的女孩子。”有人說。
“……不對啊, 穿著白裙子，戴著眼鏡，有點憂鬱呢。”煞有介事，像是自己親歷過一樣，稍微帶點驕傲等著人來詢問的幼稚語氣。
“……聽說那個女孩子有陰陽眼呢，八字很輕, 總是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後終於有一天被鬼帶走了。”
“……騙人的，明明就是那個女生的事情衍變來的，她是真的很慘，但是，殺死她的不是她的父母嗎？不明白為什麼鬼魂會出現在學校。”
“……是還想著上學吧，聽說她成績很好的。好可憐啊。”
“……隨便同情死者，又是在鬧鬼的地方，會被找上的哦！”
“……啊，你真討厭……”
“……是啊是啊，很多恐怖故事不是說了嗎？鬼是沒有是非觀念的，很多故事裡主角就是因為同情了他們，結果被找上殘忍殺死呢。”
“……咦，別說了，快走。”
“……難道不是該找殺害自己的父母復仇嗎？我聽說了，她一直出現在校舍裡，就是因為她父母有新的孩子了。”
“……這種父母，難道他們殺了人不坐牢的嗎？”
“……不是故意的，哭得也很傷心據說還暈倒住院了，我也不懂，聽說是過失致死，因為常年這麼對待她習慣了，不是一次性蓄意謀殺，加上是親人，沒有原告的……”
“……唉。每次聽到這種事就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噠噠噠的腳步聲，倏忽而過。
這次大家只是沉默了一下，悲憫沖淡了恐懼。
這些話語，想起一切的少女已經聽過很多次了。
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樣，比起怨恨、報仇，反而有一種松一口氣的解脫。
比起精神受到的傷害，來自身體的痛苦算不得什麼的。
不被愛的孩子，提早終結關係，結束所有加諸於靈魂的緩慢遲鈍的傷害，叫人滿懷欣喜。
真是對不起啊，成為了你們的孩子，卻不能讓你們喜歡。
沒有怨恨，因為曾經有過愛，因為愛也沒有了。
毫無指望和期待，只想結束，只想自由。
所以，終於可以名正言順遠離，初始的欣喜傾覆對於失去未來而遲緩到來的悲傷和遺憾。
我一點也不期待長大，成為成年人啊。
所以，連那點悲傷也沒關係吧。
永遠十六歲的少女，永遠充斥陰霾、暴力和冷漠的青春和短暫的人生。
但是，還有一點點蒼白恐怖的明媚和溫暖。
舊校舍是有鬼的，這一點並沒有說錯。
因為少女見過啊，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就見過了。
第一次是春天的時候。
她很怕黑，那一天從家裡的樓梯上滾下來崴了腳，當然沒有醫生可以看，被責罵以後，努力遮掩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離開家裡，走上半個多小時去學校，那時候已經上課遲到了。
經過黑暗的樓梯時候，因為著急，結果又踩空摔下去了。
害怕得不敢出聲，眼睛不知道是閉上了還是嚇得放空。
但是，沒有受傷。
黑暗裡，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拉了她一把。
剎那的感覺，就像是幻覺一樣，但是的確沒有受傷。
她呆立在那裡，許久，囁喏了一下，蚊吟一樣小聲快速地說了聲謝謝，低頭匆匆上樓。
心跳好快，卻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啊，生活好像突然有了一點光亮。
但是，理智告訴她是假的吧，只是巧合下的一點自我安慰的幻覺而已。
第二次，又是同一個臺階，為什麼那麼著急呢，又摔下去了。
越是告訴自己要小心，越是無法保持平衡。
滑滾下去之後，卻毫無感覺，一點點傷也沒有，就像是直接從臺階上站在了臺階下。
她呆呆的，然後捂著臉小心翼翼地笑了起來。
“啊，是真實存在的。”
沒有回應，從來沒有得到過回應。
但是，從此以後所有黑暗的角落都不覺得害怕了，走在黑暗的路上，路燈會很巧合的，在她剛好經過之後才熄滅，前路永遠是亮的。
不想回家的時候，坐在臺階上複習，被經過的人指指點點嘲笑。
才不是學習什麼偶像劇或者言情小說的主角啊，只是因為，那個鬼在這裡啊。
她唯一的朋友。
陰霾結束，春天來了。
學校有一株梅花樹，她不忍心摘，撿了一株被人摘了又隨手丟棄的花枝，放在舊校舍隱蔽的地方。
“送給你。”小小聲說一句。
下課後再去看，花枝便不見了。
窗臺的浮灰上，淡淡淺淺的，寫著謝謝。
內向的少女便抿唇笑了一下，距離上一次笑好像很久以前了，一年兩年……不記得。
一定是因為存在感太低了吧，總是被經過的同學看不見，直到撞到她，推了她，才會有人後知後覺詫異看來，隨口敷衍地說一句抱歉。
甚至，什麼也不說。
怪胎……陰沉……孤僻……好像很清高的傢伙……編故事的撒謊精……
針對她的什麼樣的議論都有。
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被莫名其妙的針對是她的錯。笑嘻嘻地圍觀光彩照人的強勢女孩教訓她，好像也就很正常了。
真奇怪啊，明明你們生活得這麼幸福，令人羨慕，為什麼還會反過來在她這樣晦暗的生命身上尋找快樂？
但是，後來就沒有了。
那些人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遺忘她，冷暴力什麼的也變成了好像真的沒發現她的存在。
就算被視而不見推到、撞到，也沒有再受過傷。
路上開始遇見陌生的同學笑著對她打招呼，偶爾會受寵若驚一下，原來自己也有這樣普通溫暖的社交關係啊。
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感覺。
這些想法當然不會告訴那個沉默的朋友，是非常珍惜的朋友，當然應該分享一些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訴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不快。
比如，上學的路上開了野花，那片好大好大的梨花田長不成果子了，因為花還沒有開完就被整片砍掉了，聽說要用來建房子。可是梨花真漂亮啊，像是下雪了一樣。
雖然什麼也沒說提過，也小心翼翼遮掩了，但是每次跟那個鬼聊過天后，身上的傷口好像都不疼了。
“謝謝。”
紙上偶爾會出現一些字跡。
“其他的朋友……”
少女靦腆地笑：“是要我去交朋友嗎？有的啊。”
有盛氣凌人的人，當然也有明媚善良的。
只是，有些人過得太幸福了，真是看著就覺得也開心起來，想要保護他的快樂和幸福，這樣就好像自己只是運氣不好，也是有可能這麼幸福的。並不想讓自己糟糕的故事去黯淡朋友無暇的美滿。
當然，也忍不住告訴過那些看上去友好親切的女孩，是潛意識發出的求助，換來的是莫名其妙的疏遠和流言。
“……撒謊精……編故事……”
有一個女孩很正直，從不背後議論，直接一臉難以置信地揭穿她：“不是我不相信。但是，真的。除非是小說編造，哪有人會這麼悲慘？”
剎那錯愕。
錯愕的不是不被信任，而是，原來只是她其中一天的苦悶難過，在正常人的眼中居然就已經叫悲慘了嗎？
無論是對善良但一無所知的朋友訴說心事，得到困惑不解的懷疑。還是對有相似遭遇的人傾訴，報團取暖、自怨自艾，其實都毫無意義吧。
不如和鬼說說，今天又看見了什麼美麗微小的風景。這樣，就可以快樂起來了。
也想過的，如果向那個溫柔沉默的鬼求助，一定可以得到幫助的吧。
但是，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寄託在別人身上，尤其是朋友身上啊。
那個鬼幫助了她這麼多，自己卻什麼也不能為朋友做，怎麼還能讓朋友替自己做，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解決的麻煩呢？
是超級大的麻煩啊，人間無解。
尤其是，聽說如果鬼做了惡事，會受到加倍的懲罰。
她的朋友是一個困在舊校舍的鬼，生前一定有很多難過，萬一因為幫助她受到傷害，她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的。
生活真的美好。
每天回家，耳機塞住喧囂，就開始期待明天去學校。
唯一的苦惱是，如果考上大學，會不會很久才見到朋友？
那個鬼一定很孤獨吧，除了自己，沒有人發現它。
就算是自己，也看不見它，唯一的交流就只有隻言片語。
但是，這個苦惱再也沒有了呢。
啊，真好。
我也變成鬼啦，可以去見我的朋友，親自告訴它一聲謝謝。
迫不及待的雀躍，甚至毫不關心留在原地的自己的屍體，還有相互指責的男女。
她的朋友就在學校，或許生前是學校的某個老師，也許是某個學生，或者學校裡有它的執念。
這一次，可以彼此好好交流了。
飄在黑夜的風裡，飄過熟悉的上學路，飄過校舍的上空。
就要見面了啊……
鐺鐺鐺。
古老的銅鈴響起。
少女在鬼世界的小鎮睜開眼，靜謐的小鎮，溫馨友愛的同學。
雖然沒有爸爸媽媽，但是小鎮裡的居民和學校的老師那麼好，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呢。
只是，有一個朋友走散了，那個人好像很孤單的樣子，如果也能來這裡一起生活就好了。
可是，對方是誰呢？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呢？
她真是糟糕的人，居然連最好的朋友也不記得。
……
鬼的維度和人的並不一樣啊。
鬼是無法記得生前的事的，越是執著的感情越不能記得。
但是，執念是不會被忘記了。即便不記得，也在潛意識往哪個方向走去。
在亡靈的夢裡，她和懷著同樣執念的張若橙一起，進入了裡世界。
在亡靈的維度裡，她碰到了那朵讓亡靈清醒的白雛菊。
啊，想起來了，有一個必須要去見的朋友。
亡靈的白雛菊，這一次，請一定帶我找到它啊。
噠噠噠。
舊校舍的腳步聲響起。
白雛菊的殘枝發出微弱的光芒，指引著她的路。
想起來了，她的朋友也送過她一株“白雛菊”啊。
是生長在灌木叢裡的蒲公英花，因為長久不見陽光，是蒼白色的。
但是，即便從未見過陽光，羸弱蒼白的蒲公英還是開出了美麗的花。
那是她收過的最好的禮物，一直一直想要回報，但是卻再沒有機會。
少女奔跑在舊校舍，發光的殘枝白雛菊，終於叫她想起了生前的一切。
這一次，一定能找到了吧。
舊校舍裡，那個孤獨的鬼。
那個一直默默陪著她，保護她的朋友。
現在，她終於找到了。
舊校舍的陰影裡，巨大的陰氣，像是一團邪惡物質組成的怪物，臃腫、累贅、醜陋、可怕。
少女瘦小蒼白的身影站在樓梯下，就像一朵小花朝著小山一樣的霸王龍。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大聲說：“好久不見啊。”
陰氣組成的怪物微微歪了歪頭，沒有任何人形的樣子，但是溫柔熟悉的氣息不會錯認。
像是詫異：咦，你怎麼在這裡？
少女仰望著它，笑容毫無陰影，沒有從前的羞怯內向，一口氣大聲說出所有想要說的話：“是我，我也死掉了呢。”
雖然很不好意思，就這麼失敗的死掉了，但是並無所謂了。
她笑著，眼眸清澈明媚，大聲說出：“雖然一直是我單方面的自說自話，對您的事情一點也不瞭解。一直都在享受您的保護和安慰，但是，已經私自單方面的將您認定是最好的朋友了。一直都想找到您，表達我的謝意。”
鬼無法記得生前的事，越是執著的感情越不能記得。
所有人都以為想要滯留人間，對過失害死自己的父母復仇的少女，不過是想找到那個遺忘的朋友。
想要再見一面，對它表達謝意。
雖然人生的痛苦很多，但是值得靈魂記住的當然是最珍貴溫暖的饋贈。
“這麼說可能很失禮，雖然您比我強大那麼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很久前就覺得，您好像需要幫助。得到了您那麼多的饋贈，我也想為您做些事。”
“那朵白色的蒲公英花，我非常非常喜歡。作為回禮，一直想要為您培植白雛菊的願望卻無法實現，但現在可以了。”
蒼白但笑容明媚的少女，高高舉著手中白雛菊的殘枝：“這朵白雛菊，請您一定妥善使用。”
龐大陰氣裡的鬼錯愕，又好像忽然明白。
所有的鬼魂都有遺願，再強大的鬼也不例外。
只是越強大，越執著，越不能記得。
龐大晦暗的陰氣裡，一隻蒼白的手伸出，接過少女手中的饋贈。
白雛菊的殘枝發出柔和耀眼的光芒，瞬間吞噬一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劃重點——
所有的鬼魂都有遺願，再強大的鬼也不例外。
只有記得鬼魂七年的人，贈予的白雛菊才有這樣的能量，讓鬼魂實現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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