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浮一直跟在季遲後邊。
一共七個白天,六個夜晚。
追逐者與被追逐者換了位置,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互易方向。
他感覺自己好像和季遲換了一個位置。
過去是季遲懷抱著感情從背後追向他,現在是他懷抱著感情從背後看著季遲。
第一天的時候。
季遲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攔著每一個人卻連說話都不怎麼會。
過去和現在重疊了,時光被一隻手輕易地抹去,季遲站在人群中,如果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孩子,無法逃避命運加諸在身上的傷害。
他哀求著每一個人。
可是沒有人把他的哀求當一回事。
人群路過季遲。
每一個人都向前走去。
只有季遲還停留在原地,像被人簡單丟棄,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撿了一個沒有人停留的地方,在那裡從天黑坐到天亮。
這是現在的一個晝夜。
也許過去有很多個這樣的晝夜。
第二天裡。
在酒館外頭坐了一整個夜晚的季遲站起來。他的狀態不是很好,大概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腳步有些踟躕和搖晃。
但這樣的狀態比昨天好了一點。
他在找每一個人練習說話。
他始終重複的,從日出直到黃昏一直在詢問與尋找的,都只是自己的訊息。
他從一開始只能磕磕巴巴地吐單詞,到最後能夠流利地形容出他的模樣,他的衣著,他可能來到與離開的時間。
全部都是短句子。
也許這樣的短句是季遲現在能夠說出的極限。
但組成這些短句的單詞從一開始就被反覆調整,更適合的、更形象的、更精準的……所有更能描述出他的。
當黃昏也被星星驅走的時候,季遲已經能夠用最簡潔最漂亮的言語將他完美的形容出來了。
他說得像是陳浮就站在他身前那樣清晰。
然而街道上的人還是走了。
時間再一次走到萬籟皆寂的那一刻。
這樣的安靜,像是光最後的腳步聲。
第三天依舊是一個大晴天。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永遠影響不到神慈和的微笑,正如太陽對群花微笑,但群花的凋零也無法撼動太陽銳利的目光。
.fc大學裡。
陳浮看著季遲在自己生活了四年的學校中再次轉了一圈。
季遲這時候好像已經冷靜了下來,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彷徨無助,他似乎已經可以正常地去做什麼事情了…….fc中。
季遲用了一整個白天,在學校裡轉了整整一圈。
他有時候會長久地停留在一個地方,看著什麼默默不語;有時候又飛快地混入人群中,假裝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然後天色再一次暗了。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季遲走了一條路。他路過小橋,花園,湖水,一棟教學樓,又一棟教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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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上一次陳浮帶著季遲來的時候所走的路線。
季遲很認真地低著頭,一步一步踩著他們之前的腳印往前走。
他在最後上了笨鐘樓樓頂,繼而在樓頂的一個角落發現了寫在柱子白壁上的幾行公式。
季遲低頭親吻這幾行字跡。
低下頭的人如此虔誠。
而天頂的風還是那樣大,調皮的將對方的頭髮與衣服都吹亂了。
這一整個晚上,季遲都是在樓頂上度過的。
第四天的時候,天空變得陰沉沉的,到處都是壓抑的氣息。
季遲離開了大學,他再一次回到大學前的那條街道上。他的雙手插在自己的兜裡,不再像最初一樣慌張地詢問著什麼,而是如同來到這裡的每一對情侶那樣,走走停停,說說笑笑。
但他身旁並沒有其他人。
陳浮看得很清楚,季遲也並非不知道。
在每一次剛剛情不自禁地起頭的時候,季遲就會向左右兩邊轉上一轉,他先只是轉轉腦袋,沒有看見人;但這樣他還不死心,於是又轉了轉身體,依舊沒有看見人。
這時候他才收了自己的聲音,把臉上的笑容,剛剛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手一同抹下。
他繼續向前。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就只在這一條主街道,以及三五條分岔的道路上來回前進。
但這個時候,一直沒怎麼吃東西,也接連三天沒有好好睡覺的季遲終於吃不消。
在這天下午,他不再走得動,搖搖晃晃來到路邊,靠著公園椅坐下。
坐下的那一刻,他就眯起眼睛向下點著腦袋,睏倦疲憊得好像下一刻就要一睡不起。
但是下一刻,休息了一會的季遲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轉身走進附近的一家旅店,好好吃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
第五天的時候,陰了整整一天的天空終於開始下雨。
風呼呼地吹著,雨絲連綿不斷從灰暗的天空落下來,那一望無垠的灰已經籠罩了整個大地。
再一次從旅館中出來的季遲好像在飽足的休息之後獲得了新生。
他走出旅館的時候正在打電話,電話不知道是給誰打的,但反正不是給陳浮的。
陳浮的手機在他自己的口袋裡,從第一天就沒有了電量。而在陳浮前方,季遲正拿著電話,一邊走一邊講。
季遲看上去平靜正常得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但他沒有離開。他撐著一把傘,孤獨地在已經沒有什麼行人的街道上消磨著自己的時間。
這裡的人都已經認識他了。
季遲平靜地對著那些試圖招呼他的人微笑。他的目光滑過他們如同流水滑過礁石。
他只在這裡找一個人,他只在這裡等一個人。
世界的世界還在前進,他的世界停在這裡。
第六天,瓢潑大雨。
今天季遲的狀態特別好!
他好像已經在短短的時間裡習慣了雨中漫步的感覺。
他在今天出來的時候特意加了一件厚衣服,換了一把大傘,大雨織成的雨幕成了一隻從天而降的不滿的手,噼裡啪啦地拍擊著那把黑色的大傘。
季遲帶著那把傘慢騰騰地來去。
他不再像前幾天中的某一天那樣往巷子裡鑽,也不再像另外一天那樣頻頻轉頭尋找旁人。
他很慢地走著,保持著一個哪怕小孩子都能夠追上的速度。
他帶著從不知道哪裡淘換來的相機,對著幾處有趣或者有名的地方拍照。
雨中的美景別有一番色彩。
季遲走了半天,大雨將他半個身子都打溼了。
他最後坐在了一家店鋪前,並從店鋪找要來了紙和筆。
他用脖子夾著傘,歪頭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然後他將這張紙條壓在桌子上,自己起身離開了。
但在他離開之前,那把黑色的傘被他留了下來。大大的傘遮著小小的字條,晶瑩的水珠從雨傘的邊角接連滑落,在地上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而那被保護妥當的紙條上。
那一行字是這樣寫著的。
“我知道你就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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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瓢潑大雨。
陳浮走上前去,從酒館之前的小圓桌上揀起那把黑色的大傘。大傘表面的雨水在之前漏得差不多了,他舉起這把半乾不溼的傘,從底下拿起了一張紙。
紙條上字型的筆鋒頗為飄逸,一整行都有點傾斜。那是寫久了花體英文之後養成的習慣。
紙張拿起的時候,在傘下被水珠打溼了。
陳浮將這張紙條收入自己的口袋。
他在這幾天裡想了很多事情,他的,季遲的,他和季遲所共有的。
從最開始想要離開,到後來的不捨得離開,再到分清楚纏繞在自己心中的東西,再到看見季遲從那裡掙扎著前進。
感情從沸騰到沉澱。
現在答案終於出來了。
他愛季遲,他需要季遲。
季遲愛他,季遲需要他。
痛苦雙生於此,不能避免,不能摒棄。這是這一份感情之中的一點附加,雖然看上去附加得太多了。
可就算是這樣,也讓人想要抓住這份感情,牢牢地抓住它。
不再……只是愛情。
還有那些被遺忘的親情,還有更多其他的感情,是對於季遲這個人的,只對於他的,憐惜、欽佩、唏噓、嚮往。
愛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們現在,把他們的生命以及世界,把他們的過去以及未來,都放在了這條小小的街道中。
很小。
可美而寧靜。
雖然大雨曾經傾盆試圖毀滅一切。
可一切還堅強地存在。
或許痛苦,但無法割捨。
或許看不見未來,但無法不繼續向前。
因為前方有另外一個人在。
第五天的時候,陰了整整一天的天空終於開始下雨。
閃回,崩潰,假想,重新站起。
這是陳浮在五天之中見到的季遲。
是一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季遲。
只是五天的時間,對方完成了一個生命中的蛻變。
過去還在那裡,愛還在那裡,什麼都沒有漸淡半分輕鬆半分,但季遲從地上站了起來。
像一個小孩子終於變成了大人,摒棄了過分的天真過去的善良,在變得堅強的同時變得冷漠,在變得現實的同時忘記感情。
可是季遲還在尋找陳浮。
他或許將一些東西丟在了身後,或許還揹著它們;而不管是丟在身後還是依舊揹負,他的行為從來沒有發生變化。
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狀態,只有一件事情沒有發生變化。
季遲愛他,季遲需要他。
一分一秒都沒有停止。
根深蒂固的痛苦源自根深蒂固的愛。
在一切成為灰燼的時候,殘存下來的是這個,不是痛苦,只是愛。
當對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路過陳浮身旁的時候;當兩個人明明只差一個轉角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夠到的時候;當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就在你旁邊,你只要跨前一步就能夠抓住他的時候。
陳浮五味雜陳。
他在雨中向前伸了手,但只抓到一手冰涼的雨。
未來究竟會是怎麼樣的呢?
身處今天的我們不能徹底窺見。
他走進酒館,向已經認識了他的酒保要一杯酒。
“今天心情看起來還行?”酒保笑道。
“還行。”陳浮也在微笑,“覺得沒有什麼困難是不能跨過去的,到了最後不想遺失的……始終還是那份能讓我們發自內心笑出來的感情。”
說完之後,他端著酒杯來到酒館的一個陰暗角落,老舊的窗戶橫著木頭,木頭之後是淅淅瀝瀝的雨,和雨中緩緩走過的那個身影。
正因為身處今天的我們不能徹底窺見。
所以我們向前伸手與追逐。
第四天的時候,天空變得陰沉沉的,到處都是壓抑的氣息。
在前三天的閃回與崩潰之後,季遲站了起來。
他就像看見一個因為被人撞壞而散落在地的玩具,努力地將自己重新拼湊,而後又一次地,能夠直立行走。
哪怕他的方向可能有些錯誤,哪怕他的關節可能不那麼靈活,但一切都可以調整,正如過去的痛苦終究會過去。
這一天的季遲終於肯去休息了。
陳浮就呆在季遲的隔壁。
他在一盞連通了黑夜與白日的燈下坐著,燈光溫柔地撲在他的臉上,微微的熱度讓他想起了自己和季遲親密接觸的時候。
但對方身體的熱度比這盞燈的熱度高得多,也舒適得多。
兩個相鄰的房間,一扇薄薄的牆壁,他在這一面,對方在那一面,他彷彿還能夠隔著牆聽見對方沉眠時候的呼吸聲。
他沒有離開,因為不捨得離開。
他沒有上前,因為不忍再替雙方都帶去痛苦。
他好像被丟在世界與世界的中裂之處,做什麼樣的決定都是錯誤。
時間能夠抹平他們的愛嗎?
時間能夠抹平他們的痛苦嗎?
如同時間不能處理這兩樣東西。
那麼痛苦會在最終磨滅他們的愛嗎?
——痛苦好像已經消磨掉他的勇氣了。
他曾經堅決地做了許多選擇,有成功的,有失敗的。
現在他終於猶豫彷徨,無法做果決選擇揹負一切的那個人。
第三天依舊是一個大晴天。
接連三天的大晴天對於陳浮來說簡直像是一個屬於世界的諷刺。
它盤踞在高高的天空,對於所有屬於個人的感情問題不屑一顧,視它們如同塵埃。
在他離開這條兩人約定的街道之前,季遲先一步離開了這條街道。
他沒有走,.fc大學。
故地重遊,滋味萬千。
季遲走在前面,陳浮走在後面。他們踩著自己過去的步伐,去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
而這個地方對陳浮來說尤其熟悉。
好像在回憶裡開出了一朵溫馨的花來,連帶著心臟都能夠感覺到太陽的力量,被照的暖洋洋的。
方才的諷刺在這一瞬間直接變成了另外一個快樂的面孔。
但變的不是天空,是人的心情。
陳浮的心情也跟著平靜了很多,他的感覺也好多了。
他像回到了一個特殊的家那樣熟悉自然,他不用怎麼跟著季遲,他完全不會把對方跟丟,他們走過那些學生密集,景色美麗的地方,來到了屬於自己的秘密小花園。
季遲在上面停留,好像回到了能夠放鬆的家裡那樣整個人都鬆懈下來。
對方靠著石柱,星光將他看向天空的面孔點亮。
而他在季遲在樓頂休息之後又回到湖邊的那個小花園。他在相互掩映的樹木中來回地走著,痛苦和愛竟然在同時滋生。
他無法忽略愛,同樣無法忽略痛苦。
正如他無法離開,卻又無法不離開。
他在這個時候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季遲的心理狀態影響得太多了。
在第二次分手的時候,對方對於過去的重壓被埋藏,而被埋藏的有很大一部分悄悄轉移到了他的心中。
他開始在意那些過去,在意命運,在意那一點點的巧合。
因為他太過憂慮他們的未來。
因為能夠感受到加在季遲身上的痛苦,因為這樣的痛苦在同一時間傳遞到他的身上了。
自己的痛苦已經難以忍受,自己心愛人的痛苦更加想要抹平。
可愛變成了劍刃,將雙重的痛苦疊加在身上。
陳浮依舊無法輕易做出選擇。
他在湖邊孤獨地坐著,突然非常想要另外一個人的陪伴。
第二天裡。
陳浮的感覺比第一天的時候好得多了。
昨天讓他痛苦不已的想法在今天突然變得有些荒誕。
他本來已經要走出了這條街,但在即將走入另外一條街的時候,不知名的力量驅使他再走了回來。
他回到酒館之前的時候,正好是天光大亮,也是季遲從酒館之外站起來的那一刻。
對方的身影從這一面看上去真的枯瘦。
它坐著的時候佝僂在那邊,站起來之後卻挺得筆直。
他跟著季遲,看到對方正在緩慢而艱難地試圖找回他的聲音。
他看著對方說話。
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
對方找回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用以描述他的模樣。
這些字句越過空間飄入陳浮的耳朵,進入陳浮的心臟。
讓那些沉寂得幾乎發臭的東西慢慢平復下去。
陳浮跟著季遲說同樣的句子,季遲在對別人說,陳浮在自言自語。
陳浮原本準備離開。
那些自己的,季遲的,為自己考慮的,為季遲考慮的想法依舊在他腦海中拉鋸戰鬥。
但他還在這裡。
他不捨得離開。
……
可不管再不捨得,最終為了自己也為了季遲,也要捨得嗎?
第一天的時候。
陳浮感覺痛苦。
這一份痛苦在沉默裡蔓延,無法以言語描述。
那是由季遲帶來的,是由他不知道卻能夠感受到的過去帶來的。
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能夠不走上去,不把季遲撿起來小心珍視。
也許正是因為,那種不能回去改變最重要的事情,最無能為力的痛苦。
太多的想法在他腦海裡打轉,截然相反卻同時出現的念頭讓他狼狽不堪。
他站在牆角,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正途徑這裡,看見他有點害怕,飛快跑走了。
冰冷的牆壁抵著他的身體。
陳浮有一種無法說話的疲憊。
他不由自主地想:
他能夠上去嗎?上去證明了他們的愛,可證明了他們的愛又怎麼樣呢?他們根本不能夠忘記掉這些事情,不能夠從無法改變的過去中掙脫出來,他們根本不能夠不再痛苦。
他能夠不上去嗎?痛苦的流失也是愛的流失,到底是痛苦更重要還是愛更重要?還是離開對於自己和季遲而言,已經是一種必然的結果?這個必然的結果最後會導致什麼?他和季遲都再找不到一個像對方這樣重視自己的人……還是一場註定屬於季遲的和命運的戰鬥與蛻變?
……
或許這是屬於兩個人的戰鬥。
他們都在和看不見卻清晰可觸,不能迴避的敵人戰鬥。
……
他準備離開。
也許只有離開能改變這樣一個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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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是一個大晴天。
下了整整兩天雨之後,天空中的烏雲終於散去了,旭日的萬丈金光從既白的東方迸濺出來,空氣是雨後的清新,天地萬物明媚多彩。
在這一條街道唯一的一家酒館門外,有一張圓桌。
一個小時前來了一位客人,他坐在圓桌的左邊;一個小時又五分鐘之後來了一位客人,他坐在圓桌的右邊。
他們不知道認不認識,但他們的目光同時投放在東方旭日升起的位置。
紅彤彤的光芒就像少女頰上的紅暈,羞澀而又迷人。
可坐在同一張桌子旁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太過冗長的靜默之中,季遲在晨霧與朝陽中轉過臉來,目光落在陳浮的面孔之上。
他仔仔細細地看著對方,似乎生怕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會在下一刻的陽光中消失。
他看著陳浮眼角的細紋,唇邊的法令,他的目光隨之落到對方的鬢角。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那裡的黑色突然摻入了雪色的光點。
他突然說:“你都有白頭發了。”
“我們……”他說,“都這麼大了嗎?”
“是啊。”陳浮說,他想要微笑,但微笑最後化為一句言語,“感覺過了好久。”
“我們一起走下去可以嗎?”季遲問,“我還想看著你七年,十七年,二十七年。”
陳浮閉了一下眼睛。
他回答對方:“可以。”
心裡所有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來,在經歷喧囂沸騰,廝殺搶奪之後,只束成一川靜流。
上面是水,下面是土。
渾濁的都沉澱了,餘下清澄的,依舊川流不息,往前巡遊。
而光使靜流閃閃發亮。
“我也想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