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淡淡地望著鏡子裡的少年,套在洛修斯身上簡陋的麻布衣服、腳底漿硬的布鞋消弭於無形,露出少年修長白皙、潔淨無瑕的軀體,像薩澤杜斯在他指尖誕生時向他慢慢睜開眼的時候。
鏡子裡的倒景漸漸幽深,少年白璧一樣身軀消隱入黑暗,鏡子中亮起一盞盞煌然的精製銀燭臺,破碎星辰的黑金三角旗從殿門兩側垂落,暗紅色的刺繡長毯通出一條華美的長徑,攀上節節黑玉石般的階梯。
階梯之頂,完全展開六支黑色羽翼的俊美魔族站立在他的王座之前,背後的牆壁懸著銀十字劍,主在那柄劍上,嗅到了天使血液的氣息。
薩澤杜斯是他第一個造物,是他最優秀的造物。
優秀到會在他長眠期間墮入地獄,讓魔族在他腳底臣服。
薩澤杜斯比在天堂時更強悍了――
已經會察覺到他的窺探。
魔族慢慢蹙起眉,冰冷道:“閣下不必藏頭露尾。”
主向鏡中探入手,撫在魔族臉上,像對曾經仍為神之榮光的大天使長的垂憐:“薩澤,在我長眠時,你背叛了我。”
魔族驟地渾身僵硬,再未動一下,也未再吭聲。
像曾經在天界伏在主膝頭被主逗弄的時候。
主看到薩澤情緒波動激烈到靈核都在顫抖,強悍的魔族力量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他神色冰冷,在主撫摸過他脖頸的時候,卻竟不自覺地漏出一絲喘息。
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主,但主從未去用他的全知,去看造物們在他眼前時的想法、心情。
他只在想,薩澤變了。
主的僕侍,哪怕是最強大的大天使長,在主的面前,也始終是一副柔意乖順的樣子,不會展露出半分稜角。
但現在,薩澤不但有了稜角,還對他展露出了獠牙。
主撫過薩澤的嘴唇時,薩澤一口咬在了主的手指上。
其實那點力量對魔族之主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根本只是形式般的一咬,不可能傷到主分毫。
然而薩澤杜斯嘗到了血的味道。
人族和妖族血混合起來的味道。
薩澤杜斯一愣。
主迅速收回了手,被咬破的手指又悄然癒合,平靜道:“我將收回你作為大天使長所擁有的一切。”
魔族蹙起眉,低下頭,眼底掠過一絲隱藏得很深的痛苦和渴求:“您何時來?”
主被問住了。
按理說,他什麼時候都能去。
前提是他不套著這個人妖混血的軀殼。
但世界規則主動聯絡他前,他不能貿然離開這副軀殼,洛修斯作為天命之子,對世界大走向線有很重要的意義,倘若出一點差錯,譬如洛修斯被判定死亡,哪怕他將洛修斯再復活,世界的大走向線也有可能因此重排陷入混亂。
倘若後果沒這麼嚴重,世界規則也萬萬不可能把他偷運進洛修斯的軀殼。
主想起世界規則,心情不太好:“我不會去你墮落的地方,你來與我見面。”
魔族一怔:“您在天界嗎?”
當然不。
於是主說出了他日後最後悔的一句話:“我在人界。”
說完,主不再理會魔族之主,切斷了映象連線。
剛剛切斷映象連線,宿舍門吱呀地推開了,主從鏡子裡看見宿舍門口進來了一名十六七年紀的人族少年,和洛修斯穿著相似的麻布衣服,身材矮小瘦弱,瞧見屋裡站著一名背對著他、沒穿衣服的銀髮少年時驚叫出聲:“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們宿舍裡?”
主手中多出一件白色的絲綢長袍,他將長袍披好,系上腰帶,才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回答:“我是洛修斯。”
少年瞪大眼,露出懷疑耳朵的神色:“洛修斯??你說你是洛修斯??是和我住在一個宿舍的那個工讀生洛修斯嗎?”
主搜過少年的記憶,得知這個個子只到洛修斯下巴、褐色捲髮、鼻樑上長了許多雀斑的人族少年叫瑪格,母親是□□,父親是嫖客,出生時被隨意起了個女孩子的名字。
一樣是治療天賦,在學院一共三十六名工讀生裡是最優秀的那個,宿舍裡和洛修斯平時關係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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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端正地坐到洛修斯的床上,回答:“是的。”
瑪格小跑過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完全與洛修斯截然不同卻自稱是他的少年,不敢置信:“你怎麼可能是洛修斯?洛修斯是紅色頭髮,眼睛是深綠色的,他根本不會有錢買你身上這種好料子的衣服,我甚至沒見過洛修斯像你這樣端正地坐在床上過……”
主打斷情緒激動的瑪格,示以寬和的微笑:“我知道你,知道你與洛修斯的一切,哪怕你不知道我,也大可從此將我看作洛修斯。這種替代與你而言,並無區別。”
“怎麼會有這種說法?”瑪格睜大眼,“洛修斯去哪了?為什麼……”
主微笑著:“我是洛修斯。”
瑪格聲音戛然而止,褐黃色的眼睛裡露出一絲茫然,喃喃著重複:“你……你是洛修斯。”
“我是洛修斯,眾人皆將以我為洛修斯。”
瑪格怔怔地站在原地,雙眼失神,咕噥:“洛修斯,洛修斯……”
驟地,瑪格清醒過來,拉起洛修斯的手臂,露出一絲急切:“洛修斯,你怎麼還在宿舍裡坐著??你不知道今天卡德王國的教會到我們學院來選拔治療力過關的學生嗎??”
在主長久的沉睡中,人族建立了教廷,到現在,教廷的力量已經影響到人族生長繁衍的每一處角落。
教廷凌駕於所有王國之上,在每一個王國中建立了從王國到城池再到村落、由高到低三個等級的教會,一級一級的教會,將對主意志在人界的代表――教皇的信仰植入到了每一個人族的深層意識裡。
但主從未見過這位據說代表他意志的人族。
主有意去和教皇見一面。
看看這位人族,如何代表著他的意志。
洛修斯站起身來,臉上仍帶著笑,任瑪格拉著他急匆匆地向宿舍外走:“王國教會嗎?他們來選拔學生,是在招收那些想以後當牧師的學生嗎?”
八個種族中,人族的起始力量最為羸弱,但在長期的元素探索中,人族似乎發掘了更深層次、能與其他種族交戰抗衡的力量。
洛修斯、瑪格的記憶中對於人族力量的分類很糊塗,只大致分得出治療力、攻擊力兩類天賦。
瑪格很吃驚:“洛修斯你怎麼會問我這麼愚蠢的問題?你以為王國教會我們學院的學生隨便想進就能進嗎?哪怕我們學院是卡德王國最優秀的學院之一,王國教會的選拔也極為嚴格,別說獲得能直接加入教會的神職者任職契約了,就連以後對加入教會考核的時候僅僅只有推薦作用的主教推薦信,在每一屆近千名治療系的學生裡,也平均不過十幾個學生獲得而已!”
洛修斯有點驚訝:“教會這麼難進?”
“當然!”瑪格理所當然,對洛修斯表露出的一無所知很震驚,“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洛修斯微笑著搖了搖頭,平靜道:“我的確不太瞭解。如你所說,去教會的學生寥寥無幾,其他治療系的學生離開學校後該去哪?”
似乎從瑪格見到洛修斯起,他臉上便一直是這種很淡的微笑。
與關係親密的同學友好的微笑不同,與瑪格見過的那些貴族大官臉上禮貌得體的微笑也不同,那種微笑,既平和又包容,像……
瑪格忽地頭腦一片空白,想起來洛修斯作為一名治療天賦的學生,到現在居然還對畢業後的去向一無所知,恨鐵不成鋼道:“你竟然又不知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教會一個地方需要有治療天賦的人,王國的軍隊、騎士團,甚至在外的僱傭兵團,到處都是去處!”
洛修斯點了點頭,瑪格卻在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到一絲在意的神色,彷彿只是聽到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朋友如此不知奮進,瑪格為他感到憤怒又悲哀,拉起洛修斯的手臂向前跑,恨恨道:“快點,選拔要開始了!”
洛修斯任瑪格拉著他向前跑,光/裸的腳踏過石板路面、泥土、草坪。
最後到了修建在皇家高等騎士學院內的教堂門前,瑪格一下放慢了腳步,彷彿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他松下洛修斯,膽怯的小老鼠一樣,揪著衣角四處打量。
今天王國教會來學院選拔有資質進入教會的學生,作為選拔地點的學院教堂的人一下多了許多,穿著藍色學院制服的學生從各個方向結伴走過來,在監管現場秩序的學院老師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在教堂巍峨寬廣的三角尖頂拱門前排起長隊等候進入教堂。
清晨的陽光灑在他們有光澤的頭髮上,制服胸襟前的雄鷹校徽熠熠生輝,讓這群正經學生們顯得優雅又體面。
瑪格畏畏縮縮地揪緊了他粗陋的麻布衣服,小聲對洛修斯道:“我們去隊尾等候吧。”
洛修斯頷首,隨瑪格一起站到了隊尾。
剛站到隊尾,站在兩人前面穿著學院制服的棕發學生皺著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在看到一個噁心貧窮的工讀生時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一絲厭惡,但看到工讀生身旁那個穿著長袍的銀髮少年時晃了一下神。
好像很好看,可下一秒便記不清他有多好看了。
然而,無論長什麼樣子,在學院裡不穿校服、和工讀生混在一起的,必然都是工讀生。
哪怕他穿得再體面,沒有校服的事實也掩蓋不了工讀生的身份。
棕發學生看銀髮少年的眼神也帶上了厭惡――
無非又是一個憑著相貌周正,用身體交換金錢,妄圖飛上枝頭麻雀變鳳凰的窮人罷了。
這麼想著,棕發學生惡劣地一腳踢在那個臭烘烘的矮子膝蓋上,那矮子弱得不堪一擊,他根本沒用力氣,就把那矮子踹倒在地。棕發學生露出奚落的笑容:“工讀生還想進教會嗎?白日做夢!”
瑪格只有治療系的能力,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倒在地上,渾身蹭滿了土,驚慌失措地向遠處爬,隊伍前面穿著藍色制服的學生們紛紛抻著脖子看過來,低聲笑起來,眼神都帶上了如出一轍的譏諷。
工讀生,叫得好聽,實質上不過是王國扶貧的僕役罷了。
棕發學生被人注視,愈發得意,又揪住了銀髮少年的領子。
銀髮少年的長袍布料像絲綢一樣柔軟,卻比絲綢堅韌得多,摸到手涼涼的很舒服。棕發少年試到手感,臉上譏嘲的神色更重了:“一個侏儒,一個賣屁股的,還妄圖成為神職者?難道你們來之前沒有讀過教會的《神職者德行守則》嗎?”
前面的學生聽了,笑得前仰後合,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是啊是啊,真是不自量力!”
“這哪是不自量力,明明是不要臉!”
“哈哈哈哈……”
長袍系得不緊,棕發學生一揪,長袍鬆鬆垮垮地敞開了一片,半垂落到肩頭,露出銀髮少年漂亮的鎖骨和胸膛,肩頸線條每一細微的彎曲都像神精心刻畫出的一樣。
前面看見這一幕的學生倒吸了一口氣。
棕發少年愣了好久,不自覺地盯在少年露出的肌膚上,咽了口口水:“看看你這幅樣子……”
銀髮少年臉上仍帶著平淡的微笑,他像毫不介意棕發學生對他的辱罵、對他的挑釁、對他朋友的毆打一樣,展開修長的雙臂,抱住了棕發學生。
骨節凸起的手掌溫柔地撫摸過棕發學生的後腦勺。
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像寬和的喟嘆,從遙遠、不可企及處緩緩而來,響在棕發學生一個人的耳畔――
“我容許你在我懷中死去,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