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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 29

正值五月份, 塞伊城天氣一日比一日轉暖,冰雪消退, 青葉重發,厚實的廕庇垂到市集街巷兩旁, 攤販上新熟的甜櫻桃色彩甜潤得閃閃發光。

娟秀的字跡牌擺得整整齊齊——“三銅幣一磅”。

為了貿易方便,妖族人族採用了同一套貨幣體制,一枚金幣兌換一百枚銀幣, 一枚銀幣兌換一百枚銅幣。

現在正逢正午, 市集上往來的過路者漸漸寥落下來, 一撮販水果的婦人們結伴到一處,津津有味地談起最近的聽聞。

一個圓臉的婦人道:“前幾天你們聽說沒,城主的二女兒絲麗塔要出嫁了,聽說是……”

“這有什麼好談的!”圓臉話沒說完, 身旁的綠衣婦人便急匆匆打斷, 撫著胸脯, 一臉心有餘悸, “你們知道前兩天守望森林外邊界發生的那件事嗎?”

“守望森林……”另一個胖胖的婦人臉色發白,“你說的是……那群等待狩獵精靈的人族全都死了的這件事嗎?”

“是啊!聽說要將近一百個人呢,那一天全都有去無回, 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

綠衣婦人咽了口口水:“不過那群無惡不作的人族死了也好……”

“好什麼?!聽說那天守望森林的外邊界像是下了一場血雨似的, 能殺了那群惡徒的東西, 十有八/九比那群惡徒更兇惡!”

胖胖的婦人瑟縮了一下,說:“還好,守望森林的外邊界, 和西邊那片沒人管的人族領地和塞伊城沒關係……就算有窮兇極惡的人族妖族來了,也不至於膽大妄為到敢隻身挑釁塞伊城的秩序……”

圓臉婦人嘆氣:“但願如此吧。”

她恰好向街上望,正好看見一個銀頭髮的少年從水果攤前走過,少年身形清癯,柔順的銀色長髮垂在後脊,穿著白色長袍,赤腳向前走。

他身後跟著一個怪人,比少年矮一點,戴著頂黑帽子,帽簷兒垂著黑紗,直直垂到腳踝,將怪人從頭遮到了腳。

黑紗在明亮的日光下微微透明,圓臉婦人錯覺似的看見了怪人一截白得透明的腳踝。

婦人們繼續說東說西,銀頭髮的少年和那個怪人很快便走遠了。

誰也沒有注意。

銀髮少年停頓在旅舍門口,正午街上沒有多少人,旅舍門內門外同樣一派正午酣眠的寧靜。他提著一尾鮭魚和一磅麵包,銀髮少年向南方看了一眼,將鮭魚與麵包遞給旁邊的“怪人”,說:“房間裡有廚灶,你去給自己準備午餐吧。”

一隻異常白皙的手從黑紗中伸出接過來,清澈的嗓音中隱藏著不安:“您要去哪嗎?”

銀髮少年微笑道:“我要完成我答應奈亞拉提普的事。”

精靈並不知曉妖精王的姓名,他只緊張地問:“那您什麼時候會回來?”

“明日拂曉之前。”

諾提拉。

天已晚了,日光漸去。

鄧普從未想過王會來角鬥場來找他。

但似乎也不是來找他,王僅僅進了他在角鬥場的休憩室,坐在壁爐前,捻起一支水磨石花瓶中的紅玫瑰,懶散道:“你這裡的薰香太差勁了。”

鄧普倚在桌前,握著玻璃酒杯,笑道:“調情用的小玩意兒罷了,總歸會讓來者歡愉,而非痛苦,”他說了兩句,話鋒一轉,“您今夜有意向垂愛誰嗎?”

“不必。”

鄧普笑著:“第十天了。”

那個小孩走的第十天。

鄧普從未見王會對情/事的興致寥落久到十天。

王垂下眼瞼,靡麗的容貌仍含著放蕩的笑意:“第十天又如何,只是累了,沒興致。”他細長的手指撐在腮邊,“我明天回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是妖族十二座主城之首。

是王的居所。

王捻著玫瑰梗上的刺,尖尖的木刺刺破了王的手指,滲出一滴圓潤的紅血。他嗅了嗅玫瑰花瓣,輕笑著說:“你在這處休憩室用了這樣多的催情香,可連一個小孩都迷惑不住。”

“不是,是洛修斯太特別了。”鄧普慢慢走到角落,熄滅了角落的薰香,“我想您或許體會更深刻。”

王丟棄了玫瑰,站起身:“天色晚了,我該走了。”

鄧普站在幽暗的角落,問:“您來這裡,是為了尋覓洛修斯留下的蹤跡嗎?”

“不是。”

“那是為了來這裡回憶洛修斯?”

王乜了鄧普一眼,淡淡道:“你的話不該太多,鄧普。”

鄧普沒動,說:“我只是認為,您對待洛修斯太特別了。他是一個人族混血,無論您抱有怎樣的心思,都該謹慎。”

鄧普頓了一下,繼續說:“至少在床伴之外進一步的關係上謹慎。”

王的語調依舊漫不經心:“我不需要你多嘴。”

“那您可以告訴我,您把洛修斯當成什麼嗎?”

王仰了仰下頦,轉身向門口走過去。

他停在門口,吝嗇地回答了鄧普的問題:“朋友。”

一個因為像極了神靈而讓人安心的“朋友”。

神靈可望不可即,他只能藉由洛修斯尋求心安。

王推門,離開了休憩室。

漸漸入夜。

諾提拉的宮殿中,奈亞拉提普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他好像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孤單地一個人度過夜晚了,沒有情人,遣散僕從。

奈亞拉提普側過身,拿出一塊銅牌——與洛修斯帶走的那塊銅牌一模一樣,方形的銅片,刻寫著一行表意幼稚的字“妖族大祭司洛修斯”。

奈亞拉提普想起洛修斯一本正經的幼稚,忍不住笑起來,將那塊銅牌放在身旁,像凝望著洛修斯那樣凝望著銅牌。

他不作聲響地看了許久,才碰了一下那塊銅牌,嘆息似的:“小孩,我想去找你了。”

“你要是我的小孩該多好。”

“可你不是我的。”奈亞拉提普低聲喃喃,“我什麼都沒有。”

他坐起身,俯身親了親那塊幼稚的銅牌。

在他俯身時。

發頂撫上一隻手,沿著他微卷的黑髮向下輕緩地順下。

暌違近萬年的嗓音,一如幾千年前一樣溫和,喚他的名字:“奈亞拉提普。”

奈亞拉提普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沒動。

深碧色的眼瞳深處浮上了一絲茫然,他好久才微微動了動,抓住了頭頂那只溫暖的手,但他沒有轉過身。

“我來完成我對你的承諾。”

淺金色短髮的男人微笑著,他任妖族的王攥著他的手,坐在王的身側,輕聲道:“我與你已久日不見,你完成了我的期許。”

奈亞拉提普終於側過臉,低聲道:“您來了。”

上千年的等候的確磨光了奈亞拉提普的期願。

他仍渴望與主見面,仍渴望主的注目。

但他從未想過,假若他在主面前,他該說什麼、做什麼。

出乎意料的,神靈已在眼前,奈亞拉提普卻沒有體會到太多的驚愕、狂喜。他從前以為他一定會珍重這一點難得的時間,可他現在沒有別的太濃重的情緒。

奈亞拉提普沉默地鬆開了神靈的手,握住了那塊小小的銅牌。

他仍想念著他幼稚的小孩。

或許置身在黑夜中太久,永等不到拂曉的晨星,微弱的螢火亮起,迷途者便會跟隨著這一點螢火。在近乎永恆的等待後,哪怕晨星升起,迷途者仍全心信賴著微弱的螢火。

奈亞拉提普露出懶洋洋的笑,輕聲問:“您要賜予我獎賞嗎?洛修斯和我這樣說的。”

主回答他:“是的,洛修斯代表著我的意志。你可以向我索求一樣事物。”

“我祈求您為妖族賜福,保佑妖族的平安。讓我的族人不會遭受長達千年的顛沛流離、失所轉徙之苦。”奈亞拉提普說。

主慈悲地問:“這是你的願望嗎?”

“是的。”

或許在幾百年之前,奈亞拉提普的答案都不會是這個。

在幾千年前,奈亞拉提普會索求與主心意相通。

但他等待得太久了。

也變得太多了。

他放縱天性讓自己在慾望中墮落,是為了自己清醒地知曉現實。

知曉主永不會愛他。

他不是薩澤杜斯,永不會擁有背叛族人的自由,公然反叛神靈的意志。

妖族由他建立,承載著他的生命。

奈亞拉提普懶散的笑意下藏著冰冷的清醒,他說:“我猜測,倘若不出於您的意志,或許與您並行的至高存在的意志,我的族人可以永不陷入長達千年的戰亂,也不必有朝一日面臨毀滅。”

主為妖族的警醒感到驚訝,如實回答:“確如你所說。”

妖族笑問:“那您同意我的索求嗎?”

主寬諒道:“我永遵循承諾。一切將如你所說,妖族會受到免於毀滅式災禍的庇佑。”

妖族的君王站起身,單膝跪在主的身前,垂頭道:“妖族將永遠銘記主的恩賜。”

主注目著奈亞拉提普,淡淡道:“回到床上吧。”

奈亞拉提普訝異地看了一眼主,他溫馴地坐回床上,問:“您還有教誨嗎?”

主撫過妖族的背脊:“我將在此守候你一夜安眠。”

奈亞拉提普驚問:“您會在這裡停留一夜的時間??”

主看了他一眼,問:“會打攪你做別的事嗎?”

做別的事。

神靈不可能指代的是熱烈的情/事。

但奈亞拉提普突然想起洛修斯沉穩地看著他叫他別發情的樣子。

“不會,”奈亞拉提普想起那個小孩,又笑起來,“只是您為何會在這裡停留一夜的時間呢?”

“洛修斯認為你太孤獨了。所以……”主蹙起眉頭,好像在說一句很不妥當的話,“他建議我陪伴你的時間久一些。”

“洛修斯建議您來的嗎?”奈亞拉提普喃喃,“我可以詢問您,關於洛修斯的事嗎?”

主的手不易被察覺地搓了一下衣袍。

他嚴肅道:“你說。”

“洛修斯是誰?您為何會選中他?”

主頓了幾秒,回答:“一個平凡的孩子,他與我有特殊的緣分。”

“您喜歡他嗎?”

主又頓了好幾秒:“喜歡。”

然後又悄悄地搓了搓衣角。

奈亞拉提普眉眼浮上極濃重的笑意:“我也喜歡他。”

主:“……”

奈亞拉提普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著問:“倘若剛剛我向您索求洛修斯,您會給我嗎?”

主:“……”

奈亞拉提普嘆息:“他是我見過最幼稚最天真的小孩了,傻得毫無自覺。”

主:“……”

好久沒有等到神靈的回覆,奈亞拉提普撩起眼簾,正想再說什麼,神靈突然站了起來,抽出絲被疊好,嚴肅地塞進了奈亞拉提普的懷裡,正色道:“你該睡覺了,奈亞拉提普。”

奈亞拉提普不明其意地眨了眨眼睛。

主把手掌蓋在了他的眼睛上,切斷了他看主的視線。

翌日清早。

寢宮又只剩下了奈亞拉提普。

神靈在床側坐了一夜,在將近拂曉時離去。

他閉著眼睛假寐,一夜無眠。

在主身旁,奈亞拉提普不可能得以入睡。

他悄悄地收起了那塊洛修斯的銅牌,捂在胸口,安靜地等待天亮,等待神靈離去。

時間過得很慢,奈亞拉提普又開始想念那個小孩。

小孩傻傻的。

成為大祭司的第一天晚上,僕人們把他洗得香噴噴的送到床上,他不知道拒絕不來,反而搬了一張椅子,坐到窗邊要看一晚上的月亮。

結果半夜就在椅子上睡著了。

奈亞拉提普把他抱回床上,抱到懷裡,摟著這個小孩。

他硬得難受,不過他不想把小孩弄髒了。

直到天亮,他鬆開了小孩,規規矩矩地躺到旁邊,只握著他的手。

奈亞拉提普歪過臉,戳了戳銅牌,有點可憐地問:“小孩,我去找你好嗎?”

銅牌沒有回答。

“到時候你要嫌我煩,我會自己走的。”

“我好想看看你啊。”

洛修斯清早回來的,厄尼還在睡覺。

遭受過不幸的精靈即便是睡覺,都不自覺地蜷縮著,將身軀埋在被子裡。

洛修斯悄無聲息地走到厄尼旁邊,低頭看了他一小會兒,又走到桌子前面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慢騰騰地喝著。

天已半亮。

今天可以去守望森林了。

洛修斯一邊喝水一邊想著今天的規劃——

今天進入守望森林,進入守望森林,守望森林……

把厄尼送回去,然後……

然後做什麼?

洛修斯又為自己倒了杯水,冷靜地思考規劃。

按道理來說,他該去找謝菲爾德,但厄尼都說了,謝菲爾德行蹤不定,很難找到。

那不如先離開守望森林,前往極北之地?

對,先去找不死族的繆金,擊敗繆金後再回到守望森林去找精靈族吧。

如果繆金不好解決或者沒找著他,拖到了七月份,那就先回教廷和教皇決鬥,決鬥後再來守望森林。

重新規劃路線成功。

先找繆金,然後再……

細微的落腳聲響起。

那聲音微微頓了一會兒,一片寂靜,下一剎——

“砰!”

旅舍房間已上過鎖的厚實木門四分五裂。

帶著揚起的浮塵,落地。

門口的人影尚未清晰時,銀頭髮的少年脖頸上已經抵上了一把短匕,冰一樣的冷意,無聲無息,沒有說一個字,直向他喉管割去。

任何尋常的人族妖族都會在尚未反應過來時死亡。

只有擁有強悍軀體韌度的妖族和治癒力出色的人族才會有一絲脫離死局的希望。

這是殺手的手法。

洛修斯沒有強悍的軀體韌度,也沒有出色的治癒力。

但他擁有時間。

銀髮少年以手掌握住了短匕的刀刃,已初步神化的軀體也無法抵抗住短匕的鋒利,汩汩流下血來。刀刃離他咽喉只有一根手指的厚度。

是他手指的厚度。

“繆金。”銀髮少年手背不得不抵在自己喉口上,聲音聽上去很艱澀。

鋒利的短匕“嗖”地抽出,帶出一連串血珠,滴在地上。

刃鋒冷光熠熠,釘透了木桌。

男人拉下遮蓋住面目的黑斗篷,露出一張沉厲的俊美面容,冷得像極北之地永無光明的極夜。他撩開眼瞼,深色瞳孔底湧流著幾近暴/亂的兇戾。

嗓音很沉:“神明新的小玩物,你好。”

“我來取你的性命。”

繆金是貧民窟裡的雜種。

他母親是妓/女,父親是賭徒。

他是人族,但他沒有任何一個王國的身份。

王國疆域的交接處,存立著無數狹窄、貧瘠的無統轄地域,這裡匪徒流竄、貧民遍地,活物野狗一樣活著,野狗一樣死。

繆金的婊/子母親和賭徒父親都野狗似的早早死了。

繆金親眼看著他們死的。

那兩條野狗唯一給繆金留下的是賭場追來的賭債。

從十四歲開始,繆金成了收錢殺人的刺客。

他是最卑賤的那類刺客,拿錢,準備以命換命。

成功就活下來,失敗就死。

沒有退路,哪怕失敗未死,僱主同樣會置他們於死地。

十四歲時繆金一條命值五個銅幣。

十八歲時值一個銀幣。

二十歲時值一個金幣。

到繆金二十六歲時,金幣就不能再買到他的性命了。

他沒有治癒力天賦,沒有攻擊力天賦,或者有,但他從未修行過。

繆金是純粹的刺客。

他所有的力量、技巧、肌肉記憶,都只為了刺殺而反覆練習。

他刺殺過騎士、國王、主教,他殺過無數比他強大幾十倍上百倍的人。

繆金不知道他為什麼活著。

他在等待死亡的那天。

他不畏懼死亡,從看著他的賭徒父親被債主丟進隆冬河水的冰窟窿裡死掉那天,繆金便清楚了他的未來是什麼樣子的。

野狗一樣討生,再孤苦伶仃地死去。

他這樣的人,沒有信仰誰的資格。

也沒有提及救贖的資格。

二十七歲,繆金二十七歲死的。

他刺殺了北王國教區的一個白衣主教。

他第一筆任務五個銅幣,最後一筆交換了另一個王國國王的性命。

刺殺成功,他受了重傷。

可以選擇活下去,也可以選擇死亡。

今天死去,等於明日不必再疲憊地活下去。

所以繆金選擇了死亡。

可繆金沒有死亡。

當他醒來時,黑暗湧入人間,亡靈在人間遊蕩,骷髏、鬼魂無處可去,死者的怨恨、不甘、恐懼在夜中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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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軀體已經白骨化了,比魔族的低等惡魔還要令人作嘔。

可他即使只剩下一副白骨了,他仍沒有死去。

神靈降臨在他面前。

賜予他強悍的力量,使他成為死者的王。

救贖世人的神靈沒有救贖他。

神靈將他推入了更深的深淵。

他恨神靈。

他從不曾祈求過救贖,從不曾奢望過寬諒,從不曾貪念過信仰,他像狗似的活著,走過漫長的黑夜的路。

在路的盡頭,繆金只等來了更亙久的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蛇有兩個嘰嘰,透,我想上高速(弟弟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