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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聽見林間敲門進辦公室, 老萬怔了下,從辦公桌後站起來。

林間跟他問了聲好,看向邊上站著的一男一女。

他還沒正式見過時亦的父母, 但眼前的兩個人又好像好認到根本用不著猜。

嚴厲暴躁的、陌生的父親。

憂心忡忡只會掉眼淚的母親。

他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散著的幾張紙,走過去蹲下,一張張撿起來。

“哪兒來的學生?”

時父忍不住皺眉:“別搗亂!老師現在沒時間——”

“時先生。”老萬截住他, “林間同學,有事嗎?”

林間看了看那幾張紙,給他理整齊, 放回桌上:“有幾道題沒聽懂。”

老萬挑了挑眉毛, 迎上他的視線。

慈眉善目的班主任忽然做出這種表情, 甚至還有點兒挺微妙的違和感。

林間讓他看著, 也不知道這時候笑點具體在哪兒, 沒忍住笑了一聲。

老萬愣了一會兒,也笑了笑,點點頭:“那就過來吧。”

時父皺緊眉, 看著林間走過去:“萬老師!”

“過來等一會兒,老師處理完手頭上的事。”

老萬示意他在邊上的空座位坐下, 轉回來:“時先生, 您繼續說。”

時父神色比剛才還陰沉, 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沒立刻出聲。

老萬身體前傾:“您剛剛的意思,是說您和您愛人一致認為,您的孩子在我們這裡沒有受到足夠好的教育。”

“還用說嗎!”時父慍怒, “好好的人給你們,看看都教成什麼樣子了!”

老萬問:“什麼樣子?”

時父怔了下,張了張嘴,沒立刻能答得上來。

“時亦同學以前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

老萬心平氣和:“我接手的時間比較短,您是家長,陪伴孩子的時間比我們長很多,能詳細說說嗎?”

時父被噎得說不出來話,辦公室短暫跟著安靜了一會兒。

林間沒坐下,靠在窗邊,抱著胳膊安安靜靜的聽。

“萬老師。”時母插話,“孩子他爸不常在家,主要都是我照顧孩子,有事您可以問我……”

老萬笑了笑:“今天您和時先生過來,好像是有事問我。”

時母愣了下,側頭看了一眼時父:“是……小亦在之前的學校成績都很好,到這裡就一直不是很理想。再過一年就高考了,我們想讓他轉去更合適的學校。”

“之前的成績單我看了。”老萬說,“單純從成績角度來說,時亦同學這幾次考試一直都在進步。”

“之前是特殊情況!”時母有點著急,“那時候小亦有病……有一點問題,在心理上。但後來已經好了啊,我們給他辦轉學的時候他就好了!”

老萬有點無奈地沉默下來。

時母還沒察覺,急著往下說:“可前幾天小亦回家,整個人都變了個樣子。我們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那麼多怨氣,翻了那麼多舊賬……是在學校又過得不順心了嗎?還是跟什麼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塊兒了?”

老萬側過頭,看了一眼林間。

不三不四的小同學聳聳肩膀,笑了一聲。

“你們學校這都是什麼態度?”

時父實在忍不住,語氣格外衝:“就算我們家長以前對孩子關心不夠,現在不就是要改嗎?改了不就行了嗎?我們這不就管他了嗎!”

“不是管了就行的,也要講究方式方法。”老萬脾氣很好,耐心糾正,“孩子現在正處在人格建立的關鍵階段,家長——”

時父打斷他:“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要什麼人格?該管就得管,不像你們,心安理得把孩子的前途當兒戲!”

“時先生。”

林間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您——”

老萬抬手攔住他。

林間低頭,蹙了下眉。

大概是見多了無數奇葩家長,老萬遠比預料的更淡定,擺擺手:“您對我們的教育模式不夠滿意,可以具體提意見。”

“還有什麼意見?”時父冷嘲,“成績都這樣了,連個實驗班都進不去。不趕緊靜下心好好學,還浪費時間去考什麼物理競賽?接下來還要折騰什麼?校慶表演唱歌?運動會去拔河?”

林間嗆了下,沒忍住咳嗽了好幾聲。

在這種時候笑出來,好像不論怎麼看都不太符合氣氛。

沒等他徹底準備好深呼吸管理好表情,老萬已經及時把他拽到了身後:“時亦同學國初成績很好,拿到了一等獎,排在全省第三,是本校物理競賽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

“第幾有什麼用!”時父根本沒仔細聽,還沒反應過來,被時母拽了一下才停住,“幹什麼?”

“有用,這週末他就可以去複賽,參加省選。”

老萬說:“哪怕時亦同學沒有意向進省隊,只要在複賽拿到名次,也一樣對將來的升學很有幫助,對他自己和學校都很有意義。”

時父根本沒瞭解過這個,蹙緊了眉看向時母。

“萬老師,孩子父親不太瞭解……”

時母接過話頭:“河高的教學質量很好,我們也是事先瞭解過,才會支援孩子來這邊。”

她有點猶豫,半晌才繼續說:“但就像您說的,立人先立德,我們也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本來那麼聽話的孩子就這麼學壞了……”

老萬打斷他:“這就是您對自己的孩子的評價嗎?”

“您不知道。”時母急著說,“小亦自己可能不接受,但醫生跟老師都說了。我又去問了好幾個教授,他確實有一定的暴力傾向和攻擊傾向,之前弄傷了自己的同學,後來甚至還對著他爸爸動手——”

“阿姨。”林間打斷她。

時母怔了下,停住話頭。

“您是在哪兒都說一遍嗎?”

林間問:“對著每個老師,每個學校,都要說一遍這個?”

時母愣了幾秒鐘,看了看沒有一點兒要制止意思的老萬。

老萬抬頭,看了一眼林間:“同學問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

“我……我都是為他好啊。”

時母皺緊眉:“可能他現在還不懂,等他長大就知道了,爸爸媽媽都是一心為他好。不知道問題怎麼解決呢?怎麼讓別人來幫助他……”

“我就是個普通同學。”

林間舉了下手:“您想聽聽我要是從我們老師這兒突然知道這麼個人,最可能是怎麼想的嗎?”

時母張了下嘴,沒說話。

林間:“我會不理他,躲他躲得遠遠的,省得他發病了傷著我。”

時母還想反駁:“可是——”

“然後我還會跟我媽說,我們班來了這麼一個同學,老師說他打同學,還把他爸打了。”

林間沒等她可是,繼續往下說:“我媽會告訴我,保護好自己,別跟這種危險的同學一起玩兒。”

“然後就誰都不理他,誰都把他當怪物。”

“但人多了就不用怕他了,人多了我們就能合起夥來欺負他。老師不是說他有病嗎,我們這是在‘懲惡揚善’。”

“老師肯定也怕他惹麻煩,我們欺負他沒事兒,但他絕對不能還手。下了課就把他一個人鎖在單獨隔出來的教室裡上自習,中午自己隨便吃點東西,熄燈了自己回宿舍。”

林間停了一會兒,看著她:“是我這麼說,比他自己說更容易讓您聽進去嗎?”

“還是您真的就一點都聽不進去,只能聽見自己想聽的?”

時母有點怔忡,半晌沒說出來話。

“行了,少來這套!”時父聽不下去,寒聲打斷,“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少在這兒危言聳聽!”

“危言聳聽?”林間挑眉,“我?”

“同學處關係都處不好,將來怎麼為人處世,怎麼工作?”時父怒道,“你們這一代就都是來討債的,簡直都慣壞了,一身的矯情毛病……”

時母怕鬧得太大,徒勞地在一邊勸。

林間愣了一會兒,樂了一聲,閉上嘴沒再說話。

“你看看,這些學生都是什麼態度?”

時父被他激得動了怒,往前走了兩步:“不是挑釁老師家長是什麼?說不定就是這種學生把他帶壞的!”

……

居然有一句說對了。

林間抱著胳膊抬頭,看著他過來,沒躲,也沒理老萬想把他攔到背後的胳膊。

小書呆子在這種家裡,能好好地長到這麼大,簡直都是個奇蹟。

他腦子裡還轉著怎麼把這個奇蹟好好偷走藏起來,準備看在奇蹟他爹生了奇蹟的份上讓他爸折騰,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意識抬頭,目光忽然一凝。

老萬也看著時父身後,站起來:“時亦同學……”

時亦牢牢鉗制著時父的手臂,肩膀格外鋒利地繃著,垂著眼睫,像是沒聽見老萬的話。

林間蹙眉,幾步要過去,被老萬抬手拽住。

早自習過後是河高例行的晨會時間,辦公室裡沒有別的老師,老萬拽拽林間,拉著他往外走。

現在就貿然讓時亦跟家長再接觸,程航甚至都不在。林間無論如何也不放心,眉峰不自覺蹙緊,依然站在原地。

老萬挺堅持,力道緩慢持續地把他往外拖。

“小書呆子。”林間叫他。

時亦對他的聲音有反應,跟著抬頭,視線也轉向他的方向。

林間指了指:“門外。”

時亦輕輕偏了下頭,理解了幾秒鐘,點點頭。

師生拔河短暫告一段落,林間被老萬拖到走廊,帶上門,貼著門縫往裡屏息凝神地看。

老萬也想看:“林間同學。”

“林間同學需求比較強烈。”林間壓低聲音,“您能接受轉播嗎?”

老萬想了想,配合地點點頭,彎腰守在了他邊上。

時父的怒吼聲從門縫裡鑽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

時亦低下頭,看了一會兒桌上那幾張紙。

他的檔案。

已經被不講道理地撕開了好幾次,有他休學的記錄,他的評語,還有他的處分通知單。

於笙曾經問過他,想不想託關系抹掉處分。這個問題是不是於老師在考評或者測試他,他不清楚,但也不想。

做過的事他認。

這也是他的過去,和所有的傷跟疼跟絕望一起的,曾經確實發生過的過去。

他認,也願意承擔因為這個處分造成的所有後果。不能保送,不能進省隊,這些是十七歲的他為了保護停在十三歲的自己付出的代價。

這個代價他認。

但並不意味著他也願意讓這些被一次次大張旗鼓地抽出來,揮在手裡、扔在地上。

從開學起他就在擔心這一天。

他盡力了,沒打架,沒請家長,甚至連成績都在有計劃地穩步提高。

能做的都做了,不再惹事了,不再添亂了。

甚至連這個家都還回去了。

程航聽見訊息,假都沒請就跟著一路開車殺了過來,被他攔在了樓底下,自己上了樓。

“說話!”時父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兒子悶著頭一聲不吭的架勢,“耍給誰看?收拾東西去七中!”

“孩子也不容易。”時母被說得有點猶豫,“要不別去封閉高中了?那邊畢竟是軍事化管理,小亦的病還沒好全……”

“之前不是都說他好了嗎?不高興了怕吃苦了就犯病?”

時父的火氣徹底壓不住,一巴掌打下去:“自己說要來河高,三次考試一共提了不到一百分,算是徹底養廢了!你媽為了你連第二個都不敢要,你就這麼自甘墮落,是不是準備讓我們養你一輩子——”

他的胳膊沒揮下來,才走到一半,就被時亦抬手架住。

時母又想起那天的事,忍不住跟著緊張:“小亦!”

時亦沒再動手:“不是。”

時母沒聽懂,愣了下神:“什麼?”

“不用你們養我一輩子。”時亦說,“年滿十六周歲,可以不用監護人,離開父母單獨居住。”

時父皺緊眉看著他。

“胡說什麼?”時母嚇了一跳,“不要跟那些孩子亂七八糟地不學好,小亦,你要聽話——”

“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時亦截住她的話頭:“我會在學校這邊住,一直到高考,也會自己解決學費和生活費。等我工作以後,會定期給你們匯錢。”

他的語氣太冷靜,時母怔了怔,沒繼續說下去。

“你們……想怎麼樣,都可以。”時亦說,“再生一個也可以,不用顧慮我。”

“不是。”時母有點著急,“你爸氣急了胡說,你——”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你們聊天我聽見了。”

時亦說:“您和爸爸在商量……我養廢了,以後就這樣了的話,要怎麼辦。”

他跑出去了兩天。

時父時母已經習慣了他跑出去,大概也沒有特意找。他把攢的錢帶在身上,沒有任何目標地轉了一天,辦了張電話卡,在那家能看見星星的旅店頂層坐了一宿。

可還是不甘心。

時母有點無措,抬頭看向時父。

“如果不行的話。”

時亦說:“我會去你們找不到我的地方。”

“挺本事。”時父有點沒底氣,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你跑到哪兒我們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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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會有的。”時亦垂下視線,“至少還有一個。”

時母臉色忽然白了白,用力攥住了時父的手臂。

“我在這裡很好。”時亦說,“我想在這裡。”

他花了很久,很努力,努力到拼命,才終於找到一個想停留下來的地方。

這是他最後的浮冰。

“我想過改變。”

時亦說:“既然改變不了,就換一種辦法。”

“小亦。”時母忽然顯出後悔,張了張嘴,“你別著急,不是就一定要到這一步了。你好好說,好好說爸爸媽媽不就聽了嗎……”

時亦落下視線,輕輕牽了下嘴角。

他忽然覺得很累。

那種有段時間沒體會過的,從心底籠罩著他的,沒法逃離又沒法擺脫的累。

原本可以不到這一步的。

可以好好說的。

上一次,他把壓抑這麼久的東西都發洩出來,倉促地逃離了這個叫他窒息的家。

現在這個家沒有任何改變。

程航幫忙整理出來的筆記沒有用,老萬揹著他打的、以為他不會知道的家訪電話沒有用,有用的只有那幾條學校發的、帶了分數排名的簡訊。

固執地、堅信他是被什麼人帶壞了地,想要勒令他回去。

“準備很久了,不是今天,我會照顧好自己。”

時亦看著她:“媽媽,我很疼。”

時母打了個冷顫,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來話。

“如果你們再來一次,我會轉學,不用找我。”

時亦轉過身,往辦公室外走:“如果……你們還會有一個孩子。”

“小亦。”時母追了兩步,“等等,我們——”

他背對著他們彎下腰,安安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扶著桌沿站直,沒再回頭:“別再像對我這麼對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裡跟大家說說話。

這本是我寫得最謹慎也最耗神的一本,這一章修改了很多次,一直在猶豫要怎麼處理。

其實如果這是一個單純的故事,時亦家的事應該停在上一次的決裂,一切終結,從此輕輕鬆鬆奔向新生活。

但我不敢這麼寫。

因為根本不可能是這樣。

掙脫原生家庭的過程,是艱難的、掙扎的、傷痕累累的。

會有無數次的疼和傷口。

這已經是最好的可能。

從這裡斷開,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二十年,或許會斷到所有人都能平心靜氣坐下來聊聊,不再有惱羞成怒,不再有指責,不再推卸責任。

父母會知道他們曾經的錯誤,會反思,會道歉,子女會釋懷,會平靜。

當然,更可能的是或許根本不會有這個以後。

也許只能靠自己原諒自己,自己愛自己,很愛很愛。

愛到有力量走向更好的更值得的人生。

這一本的主角和我以前的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他們每一步都註定不會順利,但他們一定會一直向前。

因為唯一能選擇的就是一直往前走。

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他們會越來越強大,強大到能碰見光。

愛大家,有二更。

永遠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