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哲與刺客,已是抵達了大宋與蒙古的分界邊境。
一路北上走來，由繁華的中原地帶奔向人煙稀少的漠北之北，加之寒冬料峭,大雪萬里,徐哲更是深深地體會到了北部地區的人煙荒涼與資源匱乏。
怎麼說呢，怪不得金人和蒙古人都對中原地區虎視眈眈了。
緩緩吐出一口帶著溼意的濁氣，徐哲側過眸問：“還有多久？”
兩日之前,掙扎許久，思及近來種種，刺客終究還是答應了徐哲。
——帶他去找他們大蒙的首領,他們偉大的可汗。
刺客的身體仍然有些不利索，刺骨的寒風讓他不停地瑟縮。
他趴在徐哲的背上,仍然是由徐哲揹著，打著哆嗦說：“不……不遠了……但、但是……”
“但是？”厚厚的靴子沒入了厚至小腿的雪層,徐哲停下腳步,半回頭問。
刺客面露遲疑。
徐哲道：“但說無妨。”
又是遲疑片刻，刺客才道：“這……許是我離鄉太久，總覺得,似乎有點不同。”
不同？徐哲心下警覺，立馬眉頭一皺。
他正要再問，卻聽刺客自己猶疑不定道：“大概……確實是我離開太久了吧。”
刺客懷疑自己，徐哲更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懷疑進去，“懷疑”這種情感,對於徐哲而言，向來只嫌少,不嫌多。
懷疑的多,便容易累,但正是因為累了，才更容易活。
於是徐哲道，頗為語重心長：“故鄉人知故鄉事，你莫將這些小事不放在心裡，這些年，大蒙與宋金兩國的關係愈發僵持，你說的這個‘不同’，便足有三種可能。”
不等刺客發問，徐哲便道：
“其一，如你所言，是你離鄉多年，故土風情，自是有了變化。”
“其二，這是大蒙防宋金之法。”
“其三……”
見徐哲忽然不語，刺客靜了一會，追問道：“其三？其三是？”
徐哲的眉，皺的是越發的緊了，這其三，自然就是反過來，也就是宋金聯手，在蒙古邊境嚴加看守，想要做點什麼。
如今，於他而言，宋金想要做點什麼，就是對他的不利了。
徐哲也這般說了：“這其三，便是我擔心，實則有宋人金人在此埋伏，你們將‘武林小會’鬧的那般厲害，宋人如何能毫無反應呢？是了，宋金聯手，蒙古勢強，宋金兩國斷不會冒然深入大蒙腹地，反之亦然………然而，若只是在邊境把守，捉幾個信使、囚幾個刺客——只抓那進出邊境的陌生人，如何又做不到呢？”
這……
刺客一邊疑慮，聽這人一口一個宋人、一口一個金人、一口一個大蒙………乍聽之下，似乎與那宋金甚有隔閡，但若細細看去，偏生這人生的又沒半點蒙古人的特徵。
刺客的心中疑惑更甚，卻也是添了幾分焦急，因為他知道，這人說的那三種可能性都沒錯。
“那……”
“莫慌，”揹著刺客，徐哲動了動手，託穩了刺客的大腿根部，“你若再覺得有不對的地方，速速告知我即可。若是我們多想了，無非就是多費心神；若那金宋之人當真有所計劃，可就是救命之策了。”
而這的確不是刺客的錯覺。
又過兩日，正逢正午，天地間一片銀白連綿。
“今日……”揹負那刺客，徐哲腳步不停，每走一步，便是長靴入雪，雪沒小腿，喃喃吐字間熱氣呼出，徐哲的牙齒哆嗦了一下，黑眸抬起，眺望遠方。
大雪已停，烏雲已散，雲薄空高，無風無雪。
小雪怡情，大雪喜人，但是若這大雪已持續了五天五夜，那可就……
徐哲舒心道：“似乎，是不會再下雪了……”
正午時分，日光極好，陽光剔透若水，襯的雪面白亮瑩瑩，發光點點，乍眼看去，仿若流光爛漫，天地一色，叫人不得不雙眼半眯，萬萬不敢睜眼久視。
鋪天蓋地的雪，漫山遍野的白，爛漫剔透的流光，將雙眼所及之處染成了刺眼的亮銀色澤。
……單看景色，確實也別有一番壯闊。
刺客卻是早已看厭了這番景色，儘管這已經是他家鄉門前的景色。
“……什麼也沒有，”趴在徐哲的後頸，刺客啞聲道，“乾淨……卻是什麼也沒有，冬天是最難過的，總是會有人挨不過去。”
是了，這種“別有壯闊的景色”，人們只是願意欣賞，卻不願意長居於此，而長居於此的人們，則總想逃離。
只以為徐哲是初次見到滿山雪景的外鄉人，思及當下處境，刺客不免提醒道：“莫要看那雪景太久了………看得久了，眼會瞎的。”
徐哲頓了頓，有些意外刺客的好心：“……多謝？”
刺客卻也頓了頓，又道：“……是我多事了，你醫術高超，定然知曉此事吧。”
徐哲不禁笑了，不是被這句話逗笑的，而是因為“刺客的關心”而笑了。
用著這張不屬於自己的臉，徐哲發出了不屬於自己本音的聲。
“哈，”聲色是不同的，就連笑起來的腔調——徐哲的笑總是拖的有點長，帶著一些意猶未盡的餘音，而至今沒有告知刺客自己姓名的這個徐哲——“無名”的笑，卻是極為短促的，彷彿這一聲還沒有笑完，便被他突兀的又咽回了肚子裡。
但是這一次，聲未出而半途猝的原因，卻並非是徐哲的刻意，而是——
如毒蛇出洞，似猛虎呼嘯，只見那一點銀色，披上了雪與光的面紗，分是遮遮掩掩，卻又是疾可破風，直面而降…！
刺客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便被徐哲揹著一跳三尺高。
“…什…？！”摟緊徐哲的脖頸，刺客驚呼。
徐哲卻來不及答話，刺客也來不及再說，只見那一點銀色緊擦著徐哲的下底腳面，帶起一陣叫人牙齒打顫的冷冽殺意，“嗖”地從兩人的身前飛往了兩人的身後，深深的沒入了那厚達一尺的雪層當中…！
抱緊徐哲的胸膛，刺客本能回頭，將那偷襲之物映入眼底。
——箭…！！
瞳孔緊縮間，刺客大驚！
——是箭！箭頭銀白的箭！
而弓箭此物，自然是不可能只有一支的。
鋪天蓋地的白，漫天遍野的箭，刺客回頭，繼而抬眼的剎那，便看到在那片足以讓人失明的蒼茫雪景中，有著可以奪人眼球、損人耳朵、偷人聲音、傷人四肢——足以讓人致死的、堪比暴雨的箭雨，如同銀白色的烏鴉抱喪，將整片天地的柔和之白，盡數變為了鋒芒割膚的冷冽銀白！
而此時，這個他至今也不知道名字、卻救了他、帶著他、然後要求他帶著他去找大蒙可汗的無名之人——
倏——
此處無樹無石，無物借力，徐哲起跳躲過第一支箭，又在半空轉身打落六箭，此時卻是因由身負一人，而再也無法提氣憑空，只好順應身體向下落去，不過一瞬，雙腿便深深的陷入了雪層裡。
徐哲落地，雙手卻再也無法託在刺客的臀部，他必須空出他的手，只因他面前的、這叫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學蒼茫中，也不禁渾身發冷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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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
——雨。
——以箭做成的雨。
——銀白色的，星羅密佈般的，將稀薄的雲與凌高的空，盡數遮上帷幕的箭雨…！
……好大的手筆。
徐哲眼底一沉，嘴唇抿緊，內功運轉一週，便盡數凝於雙手。【1】
【6】
【6】
【小】
【說】
孤寥漠北是荒蕪的，大雪過後是乾淨的，但也正是因為太乾淨了，所以那本就是銀色的箭頭與箭羽，以及那被刻意塗上白色顏料的箭桿………或許，還有那些披上了銀色長布的弓箭手們，才恰好藉由這場下了足足五天五夜的大雪，將所有的埋伏與準備都融於了這片天然的銀白色之下。
——是以，直到那破空的聲音近了，徐哲才察覺到這襲向他們的潛伏暗器！
如此架勢，對方絕不可能是臨時而為。
——是誰？
楊康？朝廷？……葉楓晚？……如果那個“晚舟”當真是葉楓晚，莫非，在嘉興一事後，葉楓晚實則和楊康聯手了嗎？……為什麼？
——可是，他們是為什麼會埋伏在這條路的？
……徐哲確信，一路上，他們絕對沒有被人跟蹤……難不成，在通往蒙古的每一條道路上，都有著這些弓箭手嗎？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那麼，怎麼辦？
不行，此處太過空曠，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萬萬不可硬抗。
在雙腳落地一刻，徐哲的心中便有所決斷。
儘管蒙古已經近在眼前，可是——
…逃！
“…自己抓緊我…！”落地之後，徐哲只來得及吩咐一聲，卻是話音未落便就地三滾，而在他剛剛離開的那片地方，成片的箭矢就像是尖刺，而被雪覆蓋的大地就是那團成一團的刺蝟。
…不能停！
徐哲即刻起身，周遭以及更遠方的地貌，在他的腦中繪畫成形——
北面：蒙古境內。
西北：黑峰山巒。
東南：叢林枯木。
西南……
遮蔽物，方便藏身的地方，更容易引走敵人的地方，絕對不能是被就此困住的地方，二度埋伏的可能性較小的地方……
鋪天蓋地的箭矢在天地間織作成網，而徐哲卻必須揹著這個他暫時不能拋下的人，在這張密不透風的網上，撕開一個讓他們可以逃出生天的洞。
“…這是蒙古慣用的箭頭嗎？”以手折箭，輕功疾走，考慮到這其實也有可能是蒙古駐兵的情況，徐哲急促問道。
他還是希望的，可以聽到一個簡單而有力的“是”的回答。
然而，他知道，刺客多半會說——
“…不，”手心被自己抓出了血，刺客道，“這絕對不是大蒙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