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默風與洪七公的說話聲並不低,被冰冷的夜風帶到了徐哲的耳朵裡。
——你又想他了啊。
——嗯，我又想他了。
——唉，你的師父與師兄弟姐妹肯定與你談過。
——道理我都懂,只是,我又實在不是他那種人……
…
……
這個“他”是誰呢。
除了那個不孝的弟子徐哲風、混賬的大師兄徐哲風，又還能有誰呢？
徐哲覺得這個世界是真的對他有點不友好，金庸大大怎麼能在《射鵰英雄傳》的時間線過去這麼短的時候,就再寫出《神鵰俠侶》這樣的作品呢。
一股濁氣堵在心中，那滋味又澀又苦。
這滋味太難受了，叫徐哲不得不擠出了聲：“喂,我走啦，我對老天發個誓,若今夜所行有害於天家大宋，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千刀萬剮，求死難成——如此可行？”
古人是很信誓言的，徐哲是不信誓言的,雖然他覺得他的確是會不得好死的。
許是誓言的確有用，許是徐哲的作態始終友好，那端的洪七公微微一頓，又低頭與馮默風說起了什麼。
這次他們壓低了聲音，徐哲倒也沒有用心去聽,他鮮少這麼……這麼不細心，可是就是覺得,不細聽也沒關係。
徐哲在心中感慨：【系統,我本以為我已經是個比冰還要冷、比霜更無情的人了,不料我竟然還是有心的。】
系統卻道：【叮，徐公子，那個新出現攔路的黑衫人……這個人……】
徐哲的聲色頓時冷了下來。
他冷冷地反問道：【你想說什麼，系統。】
系統沉默片刻，聽起來形如擔憂：【徐公子，這個人，莫非是……】
徐哲似笑非笑地問：【怎麼，就連我也只是懷疑，你卻已經確定了？你又知道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系統沉默半晌，說：【徐公子，我只是在擔心你。】
徐哲沒說話。
系統也不吱聲了。
徐哲斂下了眼，那頭，洪七公與馮默風還在續續低語，徐哲注意到，那兩人也是放了一分心神在他這邊的，若是想不使用桃花島與九陰真經的功夫擺脫這兩人，徐哲當真是沒有把握。
……再等等吧。
已分不清是公心還是私心，徐哲默唸著，再等等吧。
………然後他就走到了樹下，走到了那人的身前，走到了與那人不過相隔咫尺的地方。
黯淡的月色落了下來，枯萎的枝丫垂下昏暗的影，沉重的黑夜吞噬了落地的腳步聲，徐哲向這人踏步而去。
距離拉近間，他看著那張完全陌生的臉，細數著那些落到陌生臉上的細枝陰影，不由微微失神。
更深的風呼嘯而過，像是打破死寂的刀。
距離越來越近了，徐哲也不得不把視線仰得更高了——他遠比他要高。
這人自始至終都不太愛說話，見他走來了，也只是低下了頭，不過是把雙手環胸的姿勢變為了兩臂垂落。
……就像是一種刻意柔軟下來的善意與示弱。
終於，徐哲站定。
他們的目光終於對上。
像是太久太久前的月夜初見，首先吸引徐哲的，依舊是那麼一雙眼，這人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點漆如墨，墨色中又暗藏著幾點明亮的星，不比孤天高月般遠，卻比高天孤月距人更近。
徐哲凝視著這樣的一雙眼，對方也定定地低頭看著他。
……陌生的臉、些許陌生的眼，徐哲卻依舊找到了最讓他熟悉的那抹星辰。
系統似乎尖叫出聲：【徐公子你——】
遮面佈下的嘴角彎了起來，徐哲聽到，他出口的聲色遠比他想象中——計劃中的還要柔軟，且帶著笑。
“你認識我嗎。”
徐哲聽到自己這麼問。
“你看我的眼神好溫柔啊，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這人動了動唇，卻沒有出聲，兩人間的距離極盡，盡到徐哲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雙薄唇所勾出的形狀。
這人無聲地叫他，用著無人可聽到的低語——
阿哲。
徐哲想，這一刻，自己大抵是笑了的。
鋪天蓋地的疲憊忽然湧上了徐哲的心頭。
他很想倒下去，很想給眼前的人一個抱抱——或者讓對方來抱抱他。
只是，還不能。
只是不能。
於是徐哲說：“你別不說話呀，趁著那邊的兩人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不如我們也隨便來說點什麼？你說你有事找我，有話想與我說，不能趁此說說嗎？”
然後徐哲聽到這人說，用著那與印象中的葉楓晚不太相似的聲色。
“不能在這裡，我想要你和我一起走。”
徐哲不確定這是否是一個一語雙關。
他擷取了單邊的意思，有些為難道：“可……可是，那邊的兩人非要我說出個一二三來，如今不是我不想走，也不是我不能和你走，而是我此刻無法跟你走。”
於是徐哲看到這人笑了。
捱得這麼近時，徐哲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之所以沒有在嘉興城時，就把這人與葉楓晚徹底聯絡在一起，除去那張完全陌生的臉、同樣陌生的聲，還有這人的身高，比他印象中的葉楓晚也要高了小截。
……無論怎麼看，這人都不像他的兒砸啊，他那時可是摸過臉也摸過骨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偽裝。
可是當這人笑起來——對著他笑起來時，又是那麼的像葉楓晚。
不是在對待外人時慣有的高冷疏離，而是有些少年意氣的爽快，甚至還帶著一點得意與羞赧。
徐哲說，是因為那兩人攔著我，我才不能跟你走。
這人就像是抓到了什麼對方的小把柄，淺淡又得意的笑意一閃即逝，再次比起了口型。
他又無聲地說——Μ.166xs.cc
又在騙人了，明明是你不想走，是你還沒待夠。
黑色的面罩後，徐哲又無法自控地笑了起來。
他聽到這人又問他，刻意壓低了聲：“等你和他們打完了，你能和我走嗎。”
徐哲反問他：“我為什麼要和你走呢。”
這人想了想，改了說辭：“你……你願意和我走嗎。”
徐哲想，他當然是願意的。
徐哲在心中冷靜地問：【系統，你覺得他是葉楓晚嗎。】
系統沉默片刻，說：【這……系統不知。】
徐哲問：【那你覺得，我應該和他走嗎。】
系統猶豫：【這……徐公子，若他當真是葉楓晚，你不怕……不怕他再度殺了你嗎，就像是在《楚留香傳奇》時他所做的那樣。】
徐哲不說話了。
系統再次安靜了下來。
這時，那端的商討終於有了結果。
洪七公大聲說：“喂！小子！都是江湖人！靠實力說話！我看你是個不錯的，也不以大欺小了，不如你就來和我這個小後輩打一場，你倆的年紀估計也相差不大，打贏了，我們就信你一場，交個朋友，也就散了，但若是你敗了——”
徐哲頓時回頭，對著那邊高喊：“——小子明白！江湖規矩！手下敗將自然有答必應！不敢不從！”
徐哲喊完，又轉回頭來，他頓了片刻，突然就有點不敢抬頭直視那雙星辰流過的眼。
……不止是因為之前的那些事，更是因為他在這個世界裡的任務，想想葉楓晚的大唐吧，若是讓葉楓晚知道他已做了些什麼、又要再做些什麼，那……那不堪比、那不就是大宋年間的安祿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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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哲虛盯著這黑衫人的下巴，或許在失神，或許也沒有，突然，竟發現上面還長了一顆小小的痘，小到幾乎難以被看見。
……唉呀，這是沒睡醒還是沒吃好呀？
徐哲頓時分神，然後趕緊把跑偏了的神拉了回來，於是那視線就不由又下移了點，改為盯著這人被高領遮得嚴嚴實實的喉結。
“我……”徐哲說，“那我過去比試了，你……你是要等我嗎？”
“是，我會等你。”
“……可，我還沒同意一定會和你走呢。”
“那我也會等你。”
“……那，你一會離得遠點，別被波及到。”
“………嗯，我知道。”
這人如今的聲色本是偏冷的，又被冰冷的夜風帶的更冷，徐哲卻覺得他低聲說話的語氣溫柔極了，像是一株生在冰天雪地裡的豔紅寒梅，任他風吹雨打冰雪交加，總是紮根在那裡，就是紮根在那處。
“那……”徐哲澀聲道，“……我去了。”
這人點了點頭。
霎時，相顧無言間唯夜風如刀，竟找不出還能說些什麼。
說不出就不說。
徐哲終於動了，向著已經站在林中央的馮默風退去，他是倒退著走的，所以他一直在虛望著這個黑衫人，卻又不看他的臉與眼，只是虛盯著他的下顎與喉嚨。
見狀，馮默風與洪七公皆心中一奇，方才他們已蓋章定論，這兩人多半是不認識的，當下卻又不確定了起來。
……馮默風有些後悔，他到底還是不如小師妹那般“機靈”，若是小師妹在此，方才定是會將內力凝聚於耳，厚著臉皮去聽那頭在說些什麼的。
這時，卻聽這個與他們在皇宮夜遇的黑衣人突然開口，對著那位幽靈說：“你的下巴，長的有點像我的一個朋友，可是你們的臉並不相同，你是他嗎？”
這讓洪馮兩人精神一振，立馬豎起了耳朵。
卻聽那位幽靈似是而非地說：“不，我說了，你並不認識我。”
徐哲倒退的腳步停住了，霍然靜止的目光終於向上移去，抽繭剝絲般緩慢又細緻，隔著覆了層冰的地、冷冷的風、看不穿的夜，對上了那雙劃破黑夜的眼。
那人眼裡的星星似乎笑了起來，其視線越過了停在半途的徐哲，看向站在更遠處的洪七公與馮默風。
短短片刻，他就將視線收了回來。
“去吧，”這人說，“去做你想做的，我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