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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那隻大雕18

王重陽自知問了個惹人傷心的問題,自覺的暫時抿唇不語。

徐哲稍稍平復了下心情,繼而咬牙切齒道:“道長你也知道,我父親與母親的年紀,實在相差頗大……但儘管年齡相距甚大,母親也是真心愛戴尊重著父親的。”

王重陽頷首。

徐哲嘆息,道:“娶我母親時,父親五十八歲,母親二十二歲。正如話本中的故事開頭一般,父親機緣巧合下救了母親。他們兩人並未在村落定居,而是如黃裳黃大人一樣,找了處偏僻山林,建了一大一小的兩棟榆木小屋,帶著早早買來的雞鴨種子,過起了與世隔絕又自給自足的生活。”

“父親與母親早早的就想有個孩子,但……”徐哲面色晦暗,道,“不知是什麼原因,哪怕父親再努力,母親也吃了不少易受孕的東西,那肚子始終都沒有動靜。”

“無子五年,父親已年過六十。老來得子之事終是少數,母親認為,父親年歲已大,而她還不能給父親誕下任何子女,實在是她的不是,羞憤難耐下,母親多次勸父親另娶。”

“父親不肯,只道,若是你不嫌棄我這臉上有疤,腿也越來越不聽使喚的老頭子,在我睡著之前也一直陪著我,便也今生無憾了。”

王重陽突覺胸腔悶塞難耐,眼中竟感熱意翻滾。

他想到了林朝英。

他急忙閉眸,靜靜舒氣,壓下心下的萬千愁緒。

那旁,徐哲並未察覺到王重陽的異樣,繼續道:“母親被父親感動,夫妻兩人百般恩愛,不求白頭偕老,但求在世時執子之手,美滿恩愛。”

說完了恩愛,就該說點不幸的了。

徐哲的眼中落寞,聲音也低了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父親自小不識字,沒有內力,當兵出身的,徒有一身硬功夫。在黃大人清醒後,他也曾試著與父親討論傳授些武藝心得,全當這四十餘年來父親對他照顧的回報。黃大人意外發現,縱然父親年紀已大,根骨不好,但對武學的理解能力,卻是遠遠超乎超人的。”

徐哲散漫一笑,戲謔道:“若是父親從小學武,還能遇到一個像我的師父那般的好老師,說不定這世上的武學大家,又要多一個呢!……但,隨著年紀漸長,父親的身體終究也是大不如前了,好在母親從不曾嫌棄父親,十年如一日的愛著顧他。”

徐哲說完這一句,沉默的更久了。

他感到恨,感到茫然,更多的確實難以形容的痛苦。

他的唇哆嗦的張了張,努力了幾次,才道:“我的親生父親……他……沒人知道他是什麼身世,只道他雖然身形狼狽,衣裳也染上了灰塵,卻也能看出他穿著富貴,身上佩戴的玉佩首飾也價值不菲……他、他……他……我不知他是從何奔逃而來,他遇上了在採野菜的母親,然後他就……他就……那個人就……”

徐哲感到羞憤難耐,嘴巴張張合合,卻是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看遍世間沉浮,王重陽心下瞭然。

然而這時,作為一個外人,卻是說什麼話都不合適的。

徐哲的雙拳攥出了血,低喃道:“……那人不知之前遭遇了什麼,像是已經瘋了一般,看到母親,便撕下自己的衣服,綁了母親的手,將多餘的布條團到一起,塞進了母親的嘴裡。”

“…………最後是父親聽到聲音,用䦆頭把那人從背後一䦆頭砸死的。”

母親回憶時說,那時她生不如死,只聽一聲巨響,那個野男人倒下了,她的臉上熱熱的,全是血,睜開眼,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

說到這裡,徐哲從何而來,親生父親是誰,便也顯而易見了。

王重陽一聲嘆息。

可徐哲反而冷靜了下來,用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語氣,淡然敘述道。

“母親當場欲自盡身亡,卻被父親死死攔住,道,若是你現在死了,誰來照顧我?我還怎麼活?我也沒了幾年活頭,你全當你的這條命是我的,好好照看我,到了我這老頭子要入土為安的那一天,我倆再一起滾到地府裡去,來世再做一對恩愛夫妻!若是你緊跟著這個殺千刀的犢子一起死了,你們來世還牽扯到一起,你讓我這老頭子要怎麼辦?”

“父親安慰了母親好久,母親過了一個多月,才勉強冷靜下來。”

“然而在某日,母親突然感到噁心難耐,嘔吐不止。”

說到這裡,徐哲面無表情,眼冷的可怕,道:“道長你比我年長,剩下的不必我細說,你也必定能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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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陽嘆息。

徐哲冷聲敘述:“母親多年不孕,卻是四十多歲,被那賊人碰了一次,便有了我。”

“母親不要我這孩子,想要殺了我,然而父親卻攔住了母親,安慰母親,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

這胸襟,可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

王重陽如此說了。

徐哲眼神黯然,道:“父親他……父親他………他、他……我後來得知,他並非不介意我並不是他的親子,而是他太愛母親。父親想著,他肯定比母親走得早,到時若是有個母親的親生孩子,母親或許不會跟著他一起,尚未到年紀便去尋死。”

“總之,母親平安誕下了我,或許是母親自己也想逃避,也可能是父親安慰了母親太多次,母親像是得了癔症一樣,堅信我便是她與父親的親生孩子。”

這段回憶並不愉快,徐哲雙目怔怔,有些失神,半響後,才繼續道:“初見時,師父與七公都曾說過,我真不像個六歲的小娃娃……道長或許不信,我從出生起便能記事的,而且無論幹了多少粗活,被太陽曬了多久,或者被風沙吹的多狠,這皮膚看起來都像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一般,嬌嫩的很。”

的確,單看長相,單看四肢,實在看不出這小娃娃的武學成就竟然不低,而儘管王重陽並不知道六歲的徐哲是怎樣的,但與當下十六歲的徐哲相處起來,他也是不得不稱讚一聲少年英才的。

於是王重陽只是道:“自古便有重瞳六指,開眼即刻通靈智的說法,大千世界,自是什麼都有可能的。”

徐哲艱難的扯扯嘴角,笑容蒼白無力,臉上血色漸去。

他繼續說。

“我從小便知道,母親得了癔症。父親在場時,她是一個好母親,父親不在時,她有時對我極好,有時卻罵罵咧咧,對我拳打腳踢,痛罵不止……我知道,這不能怪她,她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她曾是大家閨秀的小姐,識字書法一類,便是她耐心交給我的。”

王重陽滿面複雜,此子並非不懂感恩,不懂諒解,並非心冷無情,暴虐無常。

徐哲繼續道:“我之前說過,父親對於武學一道的理解,是頗有天賦的,儘管年紀已大,卻不代表他是個粗枝大葉的莽夫。他發現我早通靈智,或許正因我不是他的親子,他對我少了份慈愛,多了份嚴厲,父親並不把我當個孩童看待,反而在我極小的時候,就開始教我做人道理。”

想到昔日與父親相處的畫面,徐哲冷下的眼,又不覺添了幾分暖意。

他微微笑道:“現在一想,那可真是段美好的日子,我聽得懂這人在講什麼,但是他所講的事,代表了什麼道理,我卻是不懂得,是啦,你跟一個小孩子講什麼家國大義,小孩子哪裡能明白呢?父親發現這點時,也是滿面苦惱的,但他卻也不覺不耐,而是耐心的換種說法,又將那一模一樣的事情,一遍一遍的說給我聽。”

“父親講他的幼時,講他當兵的幾年,講當年武林人士對黃大人的圍剿,對黃大人家人的屠戮,也講那身居山林的四十多年………他甚至在我兩歲的時候,便直白的告知了我我的身世,我不過是一賊人害了母親後所產下的孽種,與父親沒有絲毫關係。”

“但是他允許我叫他父親。”

“父親不會武功,但他卻能講解武功。”

“他將九陰秘籍講給我聽,卻不允我修煉這武功。”

“我年幼無知,對武學一道嚮往不已,又自認武藝自然是越強越好,聽父親所述,黃大人當真是這世上最最了不起的武學大家了,他所創作的武功秘籍,明明在手,又為何不能學呢?”

“父親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將黃大人的遺言說與我聽。”

說到這裡,徐哲微微頓了一下,卻是沒有講那遺言是什麼。

他加快了節奏,繼而道:“淳熙十六年,父親八十三歲,臥病在床,無法起身。”

“同一年,家中遭逃亡流寇洗劫,父親為護著僅有五歲的我,右額血流不止,只支撐了半個時辰,便也去了。”

“家中被洗劫一空,連母親用的那個破破爛爛的銅鏡都沒剩下。”

“《九陰真經》便是在那時丟失的。”

“父親死前,他蒼老的手指,都是顫抖的指著那存放《九陰真經》的櫃角。”

“我握住父親的手,語無倫次的叫他父親,抖著唇不住的點頭。”

徐哲的聲音冷了幾分,自嘲道:“說來可笑,我本以為,我對他是沒有什麼父親的感情的,甚至在我兩歲得知了我的身世後,我便再也沒有叫過他父親,儘管他允許我那麼叫他……直到父親臨死時,我才又一次叫他父親,那時距離我上一次叫他,已經過了兩年了。”

“我看得到,那時他渾濁不堪的眼裡,是充滿喜悅的。”

“道長,那年我只有五歲,若是一般孩童,或許也只是懵懂無知,但我說了,我自幼記事,加之父親教導,實在是比一般孩童要‘年長’幾歲。我那時便想,生命是何其脆弱,時間是何其珍貴,人又是怎的暴殄天物,直到失去了才懂得內疚懺悔。”

“而在見我點頭後,父親眼中的光便也暗了。”

“他最後將母親叫道身邊,抖著唇對母親說,好好活著,別尋死,到該死的那天再死,你還有哲兒,哲兒是你的親生兒子,你要好好待他,更要好好待你自己……待你自己。”

說道這裡,徐哲的聲線平穩不抖,但瞧那臉上,卻是不知何時就早已一片溼潤,淚水橫流。

悲慟到了極致,便已是大哭無聲了。

徐哲落淚落的悄無聲息,徒有一雙眸子瞪的大大的,像是只要一閉眼,便再也忍不住的要嗚咽出來了。

那模樣,看著便分外的無力脆弱,讓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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