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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歸家

在江靜影看不見的地方, 那些大片的黑氣、灰霧、整個院子裡的兇惡不詳,通通往魏沉璧的體內湧去,奇異的是她的傷口不再猙獰撕裂,反而在慢慢地癒合。

等到魏沉璧放下手的時候,院子上空已經重又恢復了大片的晴朗。

江靜影抬頭看去, 隱約能猜到這陣法是破了的意思, 她只怔怔地看著上方,半晌後低頭去看魏沉璧。

察覺到她的目光, 魏沉璧勾了勾唇角,散漫地彷彿自己是自雲中下凡的一位酒仙,不經意間傾瀉出點兒無牽無掛的氣息來, 只是看向江靜影的時候, 眼中才重又燃起溫度來。

看著先前魏沉白咬下的那個牙印,魏沉璧抬手在她的後頸上用指頭揩了又揩,然而除了反覆將那片肌膚弄得更紅之外,好像也沒能把那痕跡去掉。

江靜影被她弄得頗有些心猿意馬, 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氣,才壓下自己心頭躁動的氣息,先一步撤開了視線, 看著周圍,道:“現在……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魏沉璧眼底泛上笑意, 依依不捨地撤回手,在面前的長廊下隨意畫了個圈,留了江靜影一人在原地。

“等我回來, 就帶你私奔。”

回身俯腰而下時,魏沉璧喑啞地淡淡開口。

她的氣息沿著江靜影的鼻樑峰谷散開,驚得睫毛略微抖了抖,露出底下那雙熠熠的、好似落了零星寒光的黑眸。

江靜影看著她,抬手想去拉她的衣袖,卻被魏沉璧先一步親了下來。

蜻蜓點水的吻落在她的額間,帶了點珍重的愛憐之意。

江靜影一頓,再想去拉她,卻拽不住她的衣角了,不知不覺地擰著眉頭,目送她離開。

……

魏沉璧跨入了院門,抬眼看了看天。

灰濛濛的天空掛著無盡的雨幕,她唇邊的笑意淺淡了些許,只在心中自言自語:是個好天氣。

非常適合……送葬。

她無聲動了動唇,只捏了幾個手決,如先前那般強大的九字真言就在半空中重塑,周圍除了金光之外,又隱約附了一層黑氣,但並不明顯,需要仔細辨別才能找到。

魏家主宅被轟第一下的時候,所有人都震了震。

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兩三秒之後,才有人想到這魏家是不是得罪了誰,竟然在這個時候招來禍事。

雨中有一襲白衣由遠而近,衣袖上滴水不沾,乍看過去整個人都有些不真實的飄飄感,衣袍鼓動,彷彿臨仙。

直到她帶著盤桓在半空中的九字真言走近——

第二字遙遙地在空中閃了閃,眼看著就要砸下來時,在場的其他世家和外門長輩們通通看向她,有些驚疑不定。

魏老爺子卻先一步察覺到什麼,眼中露出幾分厭惡,與之前攔下魏沉碧一樣的腰牌重又飛出,朝著魏沉璧而去。

“不知悔改,朽木難雕。”

他那滄桑的、低沉的聲音裡滿是冷酷。

魏沉璧不為所動,半空中的字並非飛來同這令牌相撞,而是直直地往那天空而去,帶著一身決然的、似是要將這天捅破的架勢,狠狠地撞上那雨幕。

見到這情景的魏家人無不驚呼:“那是!祖宗設下的護山陣!”

魏家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古時就擇好的靈脈處,山好誰也好,養出的人各個是毓秀,經歷了不知多少朝下來,依然屹立不倒,還有最核心的護山陣與那靈脈相連,給魏家人加持靈力。

誰都知道,持著魏家的腰牌,在魏家的宅院內行走,用出招式能比尋常時候更輕鬆三分——

如今魏沉璧這舉動,不亞於直接撅魏家的祖墳。

何況她本也是魏家人,對自家人下這樣狠的手,登時就讓一些不明真相的後輩們朝她怒目而視,隱約也有同老太爺一起對付她的意思。

魏沉璧目光從諸人身上一一而過,在那金光撞上天空的剎那,她慢慢地、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不高不低地開口道:

“二十五年前——”

“魏家人才凋零,隱約有在世家中沒落的趨勢,被其他家族聯合打壓,經過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栽培出了魏沉碧,如今恐能成玄門之首。”

“魏家將這人稱為‘祖宗蔭庇之人’,只是隨著對玄門心法領悟的進步,會逐漸變得無情,畢竟大道本也無情。”

“尋魏家家譜,能發現兩百一十年前、四百六十八年前……都出過‘無情者’,好笑的是這些無情者最終要麼死於魏家,要麼皆同魏家斷絕來往。”

“我來告訴你們,無情者是什麼人。”

“先在魏家血脈中挑一嬰兒,滿月之日行魏家秘法,以萬魔之主、十大惡鬼之力灌入——”

魏老太爺先前的一擊落空,如今聽得她的話,立刻將腰牌收回,朝著她再次拍了過去:“住口!你休要在這裡血口噴人!”

魏沉璧淡淡地看著他,神情陌生、淡薄。

然而先前聽見她話語的、準備對她動手的小輩們都有些遲疑,甚至有的人臉上已經出線了幾分不忍之色,當代玄學中人,無論從修的心法、還是從生下來的根骨,都與常人不同。

特別是魏家人,因為一代又一代的遺傳,他們生來就對那鬼物、魔氣有察覺,長大了之後經過魏家的修煉方法浸染之後,面對濃重的陰氣都有那種針扎之感,何況是……

將魔氣和鬼氣通通灌入?

這孩子若是沒撐住,豈不是在痛苦中慘死?

恰在此時,魏沉璧周身的靈力從體內散出,纏繞著數不清的鬼氣和魔氣,她面無表情地對魏家老太爺說:“假如我說的是錯的,那我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魏家人是不可能與魔、鬼相融的,尤其是修煉了魏家心法之後,若是有魔氣和鬼氣進入體內,輕則纏綿病榻、重則直接身亡。

她卻能體內激出這可怕的氣息。

魏老太爺一沒想到她竟然還能留著命在,二沒想到能給她機會將自家的秘辛道出,這會兒已經動了真怒,然而以他的年紀,動怒自然傷身,當下就見他想也不想地直接道:

“你從小叛逆,連拜師都未在我們魏家當中擇,誰知你在外頭學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如今看你墮入妖魔道,我們魏氏痛心不已,卻也知道留你不得!”

“諸位小友,若隨我拿下這孽女,我魏家必有重酬!”

魏老太爺的話一出,龍虎山的領頭人卻帶頭退了,只重重嘆了一口氣。

原因無他——

魏沉碧先前拜師的物件,正是龍虎山上一代的天才,那人在塵世中被情所傷,最後黯然退卻,終身在山中修行,本不願再踏出一步。

魏沉碧七歲時隨著魏家去龍虎山參加當年的玄學大會比試,也不知怎麼入了那位的眼,後來被收到門下,哪怕對外從不宣稱自己同龍虎山的關係,卻還是被龍虎山的人記住了。

如今這領頭的,恰好是魏沉碧師父的師兄,當年朝師兄打聽過此事,只得了師兄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卻什麼都沒說。

現在他大約是有了點答案了。

龍虎山這一避,青城山也不欲參與其中,其他世家樂得見魏家這內訌,畢竟今日的事情傳出去,誰都知魏家的做法多麼令人不齒,無論魏沉璧成與敗,魏家今日後都註定沒落下去。

“這會兒怎麼不說是魏家家事,不便告知外人了?”魏沉璧冷冷地嘲了一句。

魏老太爺見周遭人的態度,已經明了幾分,今日他是絕計不可能將魏沉碧留下了,當下便咬破舌尖,一口心頭血噴在腰牌上,面色驟然如金紙,唯有氣勢還在:

“魏家養你至此,未想到是養成一頭白眼狼,罷了,我這就替阿大清理門戶。”

魏沉璧目光森森,盯著他緩緩地拉開個弧度:

“魏家再留你,才是真正的自絕於世,老頭子就要有老頭子該有的樣子,到了歲數,您是該下去了,我送你一程。”

……

灰濛濛的天被捅開了窟窿。

陽光總算能從那縫隙裡透出,悄悄地落在這魏家的地界裡,先還有些小心翼翼,金光微弱,後來或許連日光也意識到魏家無法再將自己置於陰影下,於是那光柱探了探,緊接著——

天空中的縫隙越來越多,像是破碎的蛋殼,由著光明一束束落入。

陽光照進來的地方是晴朗的,可其他的地方依然下著雨,乍看過去這天上跟落了開水似的,譁啦譁啦,不知要荒謬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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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靜影在廊下單手託腮,盯著天空,數廊前屋簷上滴下來的水滴有多少。

她非得給自己找點兒事做,才不至於去設想魏沉璧會不會遇到什麼糟糕的事情,但數著數著,她還是垂下了眼眸。

臉上的神情也陰晴難定,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

門前傳來動靜。

江靜影抬眼看去,見到那人白衣而去,如今卻有半邊衣衫成了血紅,因為那血色太深,乍看倒像是藝術品似的,半白半紅,被均勻地分開。

魏沉璧對上她的目光,正想若無其事地笑一笑表示自己解決了,下一刻就見江靜影不顧原地那畫地為牢,朝著她而來。

她只能匆匆地將地上的那痕跡撤了,由著江靜影一步步走來。

直到在她跟前站定。

魏沉璧動了動唇,眉目耷拉出讓對方熟悉的可憐意味來,對江靜影道:“好想抱你一下,可是我身上太髒……”

話音剛落,江靜影就把她給抱住了。

那髒汙痕跡同樣蹭了江靜影一身,只是她根本不介意。

魏沉璧想輕鬆地說點什麼,比如跟江靜影說,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出什麼事情;又或者是,這是我的意識世界,不用太擔心我……諸如此類,無論什麼,都能起個哄人的開始。

她動了動唇,卻倏然止住。

因為江靜影抱著她、緊貼著她,卻在輕輕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的,怕的,還是別的什麼。

魏沉璧那故作可憐的模樣瞬間收了起來,習慣地抬手將人抱緊了,側著腦袋輕聲道:“怎麼了?等太久了?”

江靜影沒吭聲。

第一重世界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所以也沒有注意到,魏沉的父母從不出現,魏璧從不和她提家庭,那些被輕描淡寫壓下去的內容,成功在她眼皮子底下掩蓋。

第二重世界末了,她也只能從魏沉艾她們的口中,聽到那雲淡風輕的描繪,皇帝似乎有了別的打算,要讓她們自相殘殺。

江靜影原以為那是皇權至上背景裡的一個設定,為了讓那四人齊心協力避開難關罷了,可是現在她只是在內疚自己為什麼不再多想一步。

直到第三層。

那些隱而不發的、被重重掩藏的矛盾,如今以更加尖銳的方式呈現在她的跟前。

江靜影不去看,也能從魏沉璧如今的模樣,以及她在這世界的身世裡猜出什麼。

魏家……

如果不是魏沉璧生活中的家庭這麼糟糕,現在怎麼會有和魏沉璧反目成仇的片段出現?

江靜影止不住地去回憶,當年她和魏沉璧的無數次爭吵裡,哪一次跟家庭有關。

但是沒有。

那一次次的破碎,都是因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起,到了後來,兩人只是在冷戰的時刻對視,都能從對方的眼底瞧見與自己情緒如出一轍的疲憊。

那時候的她木訥又嘴笨,只能不斷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哪裡沒做好,然後惶惶然地想,到底是哪裡不對?

這次又是因為什麼事情呢?

她的不安,讓她無法冷靜地面對魏沉璧,也就無從窺探她那一波波突然發作的脾氣下,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

江靜影內疚至極,甚至在想魏沉璧是不是現實生活中也跟家裡人決裂了,想到這人叮囑她的那句“你只要一直陪著我”,就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揪了起來。

又痛、又酸。

她迫不及待地設想,要是自己當時能更成熟點,是不是後來就不會走到分岔路口?

可惜,沒有如果。

魏沉璧察覺到她的輕顫漸止,聲音是努力修飾過的鎮定,在自己的耳邊輕輕的、又重重的響起:“對不起。”

江靜影這麼說。

魏沉璧心中一軟,跟著鼻子也有些發酸,明明她很久沒有哭泣,這會兒卻依然輕易被對方帶動了情緒。

她收了收手臂,彷彿在確認江靜影的身形牢牢嵌進自己缺失的另一半靈魂裡,好久才回答:“傻不傻,說什麼呢?”

當年是她先放開了手。

無論發生了什麼,最該感到抱歉的人,都應該是魏沉璧。

江靜影輕輕搖了搖頭,似是察覺到她的不安,於是也跟著收緊了懷抱。

魏沉璧感覺到她的回應,只覺四肢百骸都回了暖,不知不覺間,頭頂的天已經完全晴朗了,陽光肆無忌憚地落下來,驅散了盤桓在此處長久不散的陰霾。

魏沉璧用帶著鼻音的聲音,像撒嬌的時候一樣,輕輕問道:

“我沒有家了。”

“你願意帶我走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琢磨放個下本文的預收,嘻嘻嘻,等我一下。

聽說留言的人明天都會收到一個有史以來最棒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