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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蟹肥杏黃

六一、暗流洶湧

九重宮闕,皇家瑞象,美輪美奐,氣勢恢宏。

毓芳宮內,帳舞蟠龍,簾飛彩鳳,殿內設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誥命的脂粉香,盈香飄散一室。

皇親命婦們擠滿一殿,按品階而立,向皇貴妃高氏行大禮。高貴妃乃莊王生母,雖已過四十,卻保養得十分好,望去不過三十如許,著明黃色大袖禮服,鳳冠霞帔,雍容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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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帶著柔和而端莊的微笑,聲音如春風般拂過殿堂:“本宮謹代聖上受禮,都起來吧。”

她含笑望著殿內諸命婦,頭上鳳釵銜著的珠串顫顫閃動,目光在一品誥命之中的容國夫人身上停留了少許,和聲道:“大家不用拘禮,本宮正想與各位敘敘家常,也解解悶。”

諸命婦紛紛站起,有與高貴妃熟絡的便趨身近前,說著討巧的話,其餘之人在殿內各依親好,散圍而坐,鶯聲燕語,熱鬧非常。

一輪寒暄之後,便是皇家賜宴,待宴會結束,已是入夜時分,各命婦向高貴妃行禮告退。高貴妃含笑點頭,看到容國夫人退出殿堂,猶豫了一下,終沒有發話。

裴夫人在漱霞的輕扶下低頭而行,眼見就要踏出西華門,一名內侍喘氣追了上來:“容國夫人請留步!”

裴夫人眼簾微垂,回轉身,內侍行了一禮:“請容國夫人隨小的來。”

裴夫人也不問話,看了看漱霞,漱霞會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隨著那內侍轉過數重宮殿,數道長廊,再過一個園子,在一處宮殿前停住腳步。

內侍回身躬腰:“請夫人暫候,小的進去稟報一聲。”

裴夫人微微點頭,內侍彎腰進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宮殿四周,只見簷下宮燈溢彩,玉柱生輝,就連腳踏著的玉石臺階都似照得出人影來,她不由微微一笑。

腳步聲紛沓響起,三名少年由遠處而來,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內侍領著他們,邊行邊輕聲道:“都記下了嗎?”

三人皆怯聲道:“是,記住了。”

裴夫人見他們行至面前,身形微轉避開,內侍入殿,不多時出來,揮了揮手,又將三名少年原路帶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輕蔑的淺笑,先前那名內侍出殿,行至她面前輕聲道:“夫人請。”

殿門在身後徐徐關上,裴夫人蓮步輕移,步過高高的門檻,轉向東暖閣。燭光將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皇帝被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著轉身:“玉蝶來了。”

裴夫人欲待行禮,皇帝過來將她拉起,卻沒有放手:“玉蝶,朕難得見你一面,不要這般多禮。”

裴夫人垂頭道:“臣婦當不起聖恩,只怕礙著皇上。”

皇帝有些尷尬,鬆開手,退後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讓玉蝶見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面容上停駐,櫻唇輕吐,語氣似怨似嗔,還有著幾分惆悵:“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後還是喚臣婦的誥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經死了。”

皇帝眼神掃過她腰間繫著的那對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還是原來的模樣。上次相府見你,許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咱們今天好好說說話。”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捨地移開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會變的,就是大哥您,不也變了嗎?”

皇帝似被她這聲“大哥”喚起了遙遠的回憶,目光深遠,半晌方輕嘆一聲:“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對朕立功頗豐,但他與易寒是公平搏鬥,朕也無能為力。”

“我倒不是為這個怨皇上。”裴夫人垂下頭去,話語漸低:“皇上心中裝著的是國家社稷,即使留著一個角落,裝著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緊抿嘴唇,沒有再說下去。

皇帝呵呵大笑,笑罷搖頭道:“玉蝶和那些孩子們致什麼氣,他們不過是些小玩意,朕用來解解悶罷了。”

裴夫人低頭不語,右手手指輕捻著腰間翡翠玉蝶,燭光投在她的身上,暈出一圈柔和的黃光。

皇帝有些激動,便欲上前,想起心頭那事,又壓下衝動。

他低嘆一聲:“玉蝶,朕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不說朝中,就是這後宮,也叫朕不省心。個個女子爭奇鬥豔,競相獻媚,你道她們是真心待朕?背後不定是哪方塞進宮裡來的。朕若是寵幸了她們,又要封妃又得蔭親,還得防著她們身後的人將這宮中弄得烏煙瘴氣。

“倒是這些孩子,令朕省心,煩的時候拿他們解解悶,既不需冊封蔭親,也不需防著他們,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發出宮就是。象三郎那般資質出眾的,還可以教教他武功,拿來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語,良久輕嘆一聲:“是,倒是玉蝶想錯了。”

皇帝笑了一笑:“不說這些了,倒忘了叫你來,主要是想問問少君傷勢如何?朕這心裡,牽掛著他,便當牽掛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

裴夫人微微垂頭,粉頸柔媚,讓皇帝心中一蕩,耳邊聽得她輕聲回道:“勞皇上掛念,琰兒傷上加傷,內功損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前日有信來,怕是要養到四月份才會有好轉。”

皇帝眉頭緊皺:“怎麼會傷得這麼重?朕還想著叫他回朝,幫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們父子,都沒這個命。臣婦是命苦之人,當年子敬離世,臣婦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著,趕回長風山莊,他都已經入―――”她話語漸低,終至無聲。

皇帝也有些難過,嘆道:“是啊,當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緩緩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傷愈歸來,你們裴氏一門,也好團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這話,倒讓臣婦有些不好回話,臣婦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總以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過皇上這麼一說,玉蝶倒真想起當年的事情來了。要說皇上和他兄弟倆,倒還是皇上勝出幾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只會給您添亂。這麼多年,我也懶得理他,只聽琰兒說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釣魚,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見到他,能不能認出來。”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給他派個閒差事,也不讓他太過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禮:“還得請皇上另發宅子給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話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著步近,慢慢拉起裴夫人的雙手。

長風山莊,東閣內,裴琰看著手中密報,笑得極為暢快。

安澄不明,微笑道:“相爺,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

裴琰擲下密報,伸了伸雙臂,笑道:“安澄,你說,一個睥睨天下之人,若是沒有可與之抗衡的對手,會不會感到很寂寞?”

安澄搖頭:“這是相爺才能感覺到的,象我們這種普通人,怕是達不到那種境界。”

裴琰大笑:“你什麼時候學會拍馬屁了!”

安澄試探著問道:“相爺所說,是衛三郎?”

“嗯。”裴琰點頭,神情略帶欣喜:“王朗未能拿下月落山,還讓衛三郎趕回了長樂城,死傷慘重,太子爺這回可顏面盡失了!”

“衛三朗重創王朗,倒讓我們將來省很多心。”

“嗯,這樣一來,皇上必得將濟北高成的人馬向西調一些,等高成的人馬到達,也差不多是春天了。”裴琰沉吟一陣,道:“我們下一步的行動,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和把柄,也不能再用密件傳遞。我說,你記,然後命人將這些命令用暗語傳出去。”

“是。”

“讓劍瑜開始挑起成郡一帶與桓國的爭端,然後以這個為藉口將長風騎的主力往那處撤。傳話給玉德,殺一些武林中人,造成各門派間尋仇的假象。

“問一問胡文南,各地庫糧是否安好?你再派個人去一下嶽世子那裡,只說我傷未痊癒,原本約了他春日狩獵,只怕不能應約,說京城東面野獸太兇猛,安全起見,讓他往西南的象形山放鬆筋骨。

“讓子明傳信由三日一傳改為一日一傳,朝中動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傳信給肖飛,讓他把星月教主與王朗的作戰經過,調查詳細,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安澄用心記下,點頭道:“我去吩咐。”

見他要踏出房門,裴琰又將他喚住:“你等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讓他們挖暗道的行動快一點,入口改在蝶園。”

衛昭知此次落鳳灘一役,族人雖士氣大振,重拾信心,民心向聚,但畢竟月落一族多年來如一盤散沙,各圍子的士兵也未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遂趁著這段時日華朝未再來襲,下令將兵力分批集於山海谷,進行統一的嚴格訓練。

這日辰時末,他正立於較場一側,靜靜看著士兵在令旗的指揮下排演著陣列,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在他身邊停下:“少爺。”

衛昭轉身道:“平叔倒比我預想的要回來得快,辛苦了。”

二人離開較場,回到“劍火閣”。衛昭步至椅中坐下,取下面具,平叔轉身將門關上,趨到他身邊,輕聲道:“已和易寒約定好了,只要形勢象我們所設想的,他自會如約行事。”

衛昭微微點頭:“看來只等東邊的動靜了。”

平叔猶豫了一瞬,終咬咬牙,將心一橫:“少爺,我去您說的寧平王府探過了。”

衛昭猛然站起,凌厲的眼神盯著平叔,見他低下頭去,又緩緩跌坐於椅中,聲音如在九天雲外飄浮:“難道,真的―――”

“是。”平叔聲音有些哽咽:“那金右郎的話沒錯,夫人當年入了寧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寧平王秘密處死。聽說,遺體是被扔在亂葬――――”

衛昭眼前一片茫然,縱是早已知道此結果,卻還抱著一絲希望,但平叔憐憫悲痛的目光讓這絲希望徹底破滅。他沉默著,只是呆呆地望著平叔,臉上呈現出霧濛濛的灰色,終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平叔大驚,上前將他扶住,把脈一探,跪落於地:“少爺,那丹藥,您不能再服了。”

衛昭吐出血後,倒逐漸平靜下來。他面色漸轉清冷,微微低頭,凝望著白袍上那一團血跡,冷冷一笑:“不服?!早服了幾年了,你當那老賊讓我服用‘冰魄丹’是好意麼?不過拿我當試毒的罷了。”

他站了起來,望向窗外,忽然大笑:“也好,我只要裝成服這‘冰魄丹’沒有任何影響,他便也會服用。他素喜服‘火丹’,我倒要看看,‘火丹’和‘冰魄丹’混在一起,能不能讓他萬壽無疆!”

他戴上面具,恍若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向屋外,平叔伸了伸手,卻終沒有喚出聲來。

江慈正在廊下和淡雪有說有笑地刺繡,眼見著繡繃上那一叢菊花便要繡成,心中歡喜,笑道:“以後我若是回去了,就開一家繡莊,專賣‘月繡’,保證能財源滾滾,到時分阿雪一半。”

淡雪“卟哧”一笑:“你縱是繡得出,也沒人敢買。‘月繡’可是定貢之物,你們華朝民間不能私賣的。”

江慈憤憤不平:“憑什麼就那些王公貴族能用‘月繡’,咱們平民百姓就不能用。這一針一線,可都是繡姑們繡瞎了眼睛換來的!”

淡雪想起瞎眼的母親,神色黯然,低聲道:“只盼聖教主能帶著我們立國,那樣就不用再向你們華朝納貢‘月繡’,你這開繡莊、賣‘月繡’的宏圖偉業,也能―――”

院門輕啟,衛昭負手進來,淡雪忙低頭行禮,退了出去。

江慈並不起身,將最後一瓣菊花繡好,方用銅剪輕輕剪去線頭,看著自己親手繡出來的“月繡”,得意笑了一笑。

衛昭搶過細看,搖了搖頭,又道:“這大閘蟹還沒繡。”

江慈將剪子一撂:“不繡了,眼睛累得慌。”

衛昭在她身邊坐下,看著院中逐漸消融的積雪,半晌緩緩開口:“那天那首《明月歌》,誰教你的?”

“淡雪。我聽她哼著好聽,就學了,當時也想不到其它有暗示意思的歌,又怕你不明白,情急下就唱出來了。”江慈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唱得不好,我聽淡雪唱,很好聽的。”

衛昭淡淡道:“你再唱一遍給我聽聽,那天只顧想著將你拉過索橋,狠狠綁起來,沒細聽。”

江慈心中忽然想明白一事,瞪了衛昭一眼:“你當時不信我,故意看了一眼河對面,害我差點挨了一箭,是不是?”

衛昭邪邪一笑:“我不是把你抱住了嗎?也算救了你一命。”

江慈有些惱怒,站了起來:“三爺自便,我要休息了!”

衛昭一把將她拉住,聲音低沉柔軟得有些嚇人:“唱吧,我想聽。”

江慈心中一動,只覺他的聲音,似飄緲的空中有人在嘆息,讓她的心浮起一層淺淺的哀傷。她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襟那只修長柔韌的手,緩緩坐落,慢慢唱了起來。

“日落西山兮月東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蕩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嘆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里,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六二、冬去春來

正月二十八,江慈站於廊下,仰面看著廊簷上不斷滴下的雪水,再看著這些雪水和著院中融化的積雪流入溝渠之中,流向院門旁的小涵洞,臉上露出淺淺的笑。

嚴冬終於過去,冰雪消融,春天,終於到了。

“雪梅院”外,山圍子的孩童們追逐玩鬧,嬉笑聲隨風吹入院中,江慈不由有些心癢。淡雪從屋中出來,見她神色,微笑道:“要不,咱們也去玩玩?”

這些日子,衛昭夜夜過來,與江慈說說話,兩人偶爾喝喝酒,絕大多數時候是江慈講,衛昭聽。江慈也不明白衛昭為何對自己在鄧家寨的生活那般感興趣,只得搜腸刮肚,將自己這十七年的生活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應是衛昭下了令,對她的看守放鬆了許多,她也可以出“雪梅院”,在山海谷內遊玩,只是需得淡雪和梅影二人陪同。

衛昭看出江慈與淡雪梅影極為投契,發下話,說江慈若是逃走,便要將淡雪梅影處死,江慈知他掌握了自己心軟的弱點,索性絕了逃走之念。

衛昭既不再將她當囚犯一般禁錮,這山海谷的月落族人便對江慈十分熱情。他們感念她冒死救了月落一族,俱是笑臉相迎,果品、野物不斷送入“雪梅院”中,不時有年輕人託淡雪或梅影送來一朵紅花,讓江慈哭笑不得。

三人出了院門,見一群幼童正在小樹林邊玩著拋石子的遊戲。他們在石子上拴上一塊紅綢布,用力拋上去,看誰拋的綢帶能掛在樹上,而且掛得最高,誰便勝出。

江慈從未見過這種玩法,童心大發,接過一個孩童手中的綢帶,綁上一顆石子,用力向樹上拋去。眼見那紅綢就要垂在樹枝之上,卻又被石子的重量帶得緩緩滑下,掉落於地。

她笑著拾起綢帶,再度拋上,還是沒有成功。再拋幾次,她摸索到決竅,知得讓石子稍稍越過樹枝,又不能越過太多,紅綢才能掛住,才不致於掉落。她掌握手中力道,再度將紅綢丟擲,見那紅綢悠悠盪盪掛於最高處的樹梢,眾幼童齊齊喝彩,江慈也極為得意,向淡雪和梅影笑了笑。

淡雪忽然衝她擠了擠眼,江慈不明,又見她努努嘴,回過頭,見那夜向自己送出紅花的洪傑正神色靦腆的走過來,一慌神,便往淡雪和梅影身後躲去。

洪傑對江姑娘有意一事,早已傳遍整個山海谷。幼童們見他過來,轟地圍擁在他身邊,發出促狹的笑鬧聲,更有調皮的將洪傑向前推搡,口中叫道:“快抱新娘子回去!”

江慈早知月落族民風純樸,不拘禮節,她雖是大方之人,卻也禁不得眾人這般調笑,躲在淡雪和梅影身後,拉著她二人衣襟,往“雪梅院”一步步退去。

洪傑忍了十日,每過一日,那明麗的面容便在心中深了一分,讓他坐立難安。這日,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雪梅院”前,不理眾人的調笑,準備再度向江慈送出紅花,卻見她躲在淡雪梅影身後不肯出來,心中焦急,大步向前。

江慈探頭見洪傑面紅耳赤,眼神亮得令人心驚,嚇得“啊”的一聲,轉身就跑,跑出十來步,撞入一人懷中。

她的額頭撞上那人的下巴,不由痛呼出聲,揉著額頭,眯眼望出去,見衛昭正負手站於面前。他凌厲的眼神一掃,幼童們一哄散至遠處,洪傑也停住了腳步。

江慈如見救星,長舒了一口氣,堆起笑臉向衛昭道:“聖教主來了,我正找您有事。”說著拉住衛昭袍袖,往“雪梅院”走去。

衛昭任她拉扯,隨她進了“雪梅院”。

洪傑呆立原地,望著手中的紅花,無比失落。淡雪見他可憐,有些不忍,輕聲道:“給我吧,我幫你給她。”

江慈用力將院門關上,道:“好險!”

她轉過身,正好對上衛昭的視線,見那雙黑深閃亮的眸子中,自己如同兩個小小的水晶人兒,不由有些窘迫,面頰便紅了一紅。

衛昭冷笑一聲:“你不是找我有事嗎?什麼事,本教主聽著。”

江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難受,往石屋中一鑽,重重將櫳門關上。

衛昭拉門進來,江慈越發不好意思,情急下見屋內有些衣物未洗,手忙腳亂的抱起衣物放至院中的木盆中,從井中打了水,用力搓洗。

衛昭斜靠於廊下的木柱,靜靜看著她將衣物洗乾淨,用力擰乾,晾在院中的竹篙上,不發一言。

江慈將衣物晾好,轉過身,見衛昭還在廊下,堆笑道:“三爺今天挺閒的嘛。”

衛昭淡淡道:“這麼多人惦記著你,看來這山海谷,你不能住下去了。”

江慈心中一驚,不知他又打什麼主意,平靜地望向他:“反正我跳不出三爺的手掌心,三爺說什麼便是什麼罷!”

衛昭望向如洗的藍天,微眯著眼道:“走吧,院外的人應該都散了。”

江慈跟在他身後,連聲問道:“去哪裡?”

衛昭不答,帶著她直奔正圍子。平叔早牽著馬在那等候,衛昭縱身上馬,江慈忙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衛昭清喝一聲,駿馬踏出一線塵煙,待淡雪和梅影奔來,三騎已絕塵而去。

江慈一路跟著衛昭,縱馬疾馳,山間初春的景色一一從眼前掠過。

遠處的山尖,還有著一些薄雪沒有徹底融化,但山腰和山腳的小樹卻已經綻出了嫩芽,微風拂過,帶著一股初春的清香,孩童們在山野中嬉戲打鬧,偶爾還有昂亮的山歌響起。

這一切,讓她想起遙遠的鄧家寨,這些景象,無比熟悉,自有記憶起便一直陪伴著自己長大,她有些貪戀這景色,馬速便慢了下來。

衛昭策馬奔出很遠,又迴轉來,在江慈馬前十餘步處勒住韁繩,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做什麼,別誤了爺的行程!”

江慈不答,低下頭去,衛昭見她眼角似有淚漬,皺了皺眉:“怎麼了?”

江慈想起鄧家寨的那個小院,那雞圈、兔舍,門前的大榕樹,還有自己去年栽下的桔樹,播下的雲蘿花種子,越發心酸,強自忍住淚水,輕喝一聲,策馬由衛昭身邊奔過。

衛昭揚鞭趕上,路邊有月落族人認出他來,向他下拜行禮,他也不理會,盯著江慈看了一陣,哂笑一聲:“想家了?”

江慈被他猜中心事,只得點了點頭,又覺在他面前哭泣實是丟臉之至,扭過頭去。

衛昭冷笑道:“誰讓你貪玩,不知天高地厚,一個人到江湖上遊蕩,還敢跑到長風山莊去看熱鬧!”

江慈有些惱怒,轉回頭瞪著他:“還不是因為你!若是你不把我當擋箭牌,我也不用受這些苦!”

衛昭斜睨著江慈:“誰讓你去爬樹的?我比你先到那處,你擅闖我的禁地,可怪不得我!”

江慈想起自己這半年來的辛酸和苦痛皆由眼前這人而起,恨意湧上,也顧不了太多,抽出腳蹬中的右足,便往衛昭身上踹去。

衛昭輕笑一聲,托住她的右足,手心用力,江慈“啊”的一聲向後仰倒。她身下座騎受驚,向前急奔,江慈左搖右晃,好不容易才未跌下馬背。

衛昭策馬跟在後面,眼見到了一處山坳,他向四周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輕喝一聲,奔至江慈馬邊。

見江慈還在努力勒住受驚的座騎,衛昭騰身而起,躍至她身後,在她耳邊悠悠道:“坐穩了!”說著用力一夾馬肚,駿馬向前疾奔,江慈被顛得向後一仰,倒入他懷中。

衛昭左手下意識地將她抱住,臂彎中的腰肢輕盈而柔軟,低頭間正好望上她白晳的脖頸、秀麗的耳垂。他胸中忽地一窒,那股令人害怕的感覺再度湧上,讓他想把身前這人遠遠的丟開去,但駿馬疾馳間,他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半分。

江慈曾被他數次抱住,扔來擲去的,此時馬兒顛簸,她又一心想著不被甩下馬去,依在衛昭懷中不敢動彈,並未留意衛昭的左臂,這一路,竟一直擁著自己不放。

待衛昭與江慈共乘一騎,消失在山坳的轉彎處,林間,傳出一聲哨音,衛昭先前所乘白駒長嘶一聲,奔入林中。

蘇顏伸手挽住馬韁,回頭向蘇俊笑道:“大哥,看你的了。”

蘇俊一襲白袍,笑了笑,將一直矇住面容的黑紗扯掉,戴上人皮面具,長髮披散,雙手負於身後,走了幾步,聲調忽變:“都散了吧。”

蘇顏點了點頭:“是很象,不過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蘇俊回頭道:“缺什麼?”

蘇顏托住下巴想了一陣,道:“氣勢。教主的氣勢,大哥還得多學學。”

蘇俊有一瞬的失神,輕嘆一聲,道:“走吧,教主氣勢不是一朝一夕能學來的,我盡量少說話便是。”

將近天黑時分,衛昭才在一處山谷前勒住馬韁,平叔躍身下馬,轉頭見衛昭摟著江慈,不由一愣,片刻後才回過神,挽住二人所乘之馬的籠頭。

衛昭拋開韁繩,翻身下馬,江慈忙也跳下,已有數人從谷中擁出,拜伏於地:“拜見聖教主!”

江慈見這些人都穿著素色長袍,長袍下襬繡著星月圖案,方知竟已到了“星月谷”。

此時天色將黑未黑,西面的天空尚有著一層薄薄的陽光,星月谷內,樹影寂寂,所過之處,教眾皆拜伏於地,無人敢抬頭望向那個白色的身影。

江慈隨衛昭踏過纖塵不染的青磚長廊,步入大殿,見到那高高在上的紫檀木椅,“啊”了一聲:“原來那天我們到的就是星月谷啊,這裡就是你們星月教的聖殿嗎?為什麼那天你要由密道走?”

衛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知他性子冷清,嫌自己多話,不再多問。

平叔進來,躬腰道:“少爺,都備好了,您看是現在―――”

衛昭長久地端坐於紫檀椅中,不發一言,良久方道:“等亥時再去吧。”

平叔嘆了口氣,退出大殿。

月上中天,輕紗似的月色下,星月谷內流動著草葉芳香。

江慈跟在衛昭身後,沿著青石板小徑,向星月谷深處走去。衛昭負手慢慢走著,月色下的素袍,更顯孤單清冷。江慈不知他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只得靜靜地跟著。

峽谷逐漸變窄,漸成一條石縫,平叔執著火把在前,三人穿過石縫,往右一折,行出上百步,在兩座石墳前停住腳步。

平叔放下手中竹籃,從籃中取出供品祭物,一一擺好,點上香燭,山谷間陰風吹過,將香燭數次吹滅。

見平叔欲再度點燃香燭,衛昭取下面具,淡淡道:“算了,平叔,我不愛聞這股子燭味,姐姐也不喜歡。”

江慈細細看了看兩座石墳的墓碑,見左面石碑上刻著“先父蕭公義達之墓”,右邊則刻著“姐蕭玉迦之墓”,心中暗忖:看來這裡葬著的是他的父親和姐姐,那他的母親呢?是活著還是死了?

衛昭並不下拜,只是坐於石墳前,取出竹簫,簫聲先如細絲,漸轉悲涼,衝破夜空,直入雲霄。

簫音散去,衛昭長久凝望著石墳,向來森冷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滲出水來,江慈在旁看得清楚,心頭微微一震。

不知過了多久,平叔輕嘆一聲,上前低聲道:“少爺,夜深風涼,已經拜祭過了,還是回去吧。”

衛昭沉默不語,半晌方搖了搖頭:“我想在這裡坐坐,平叔,你先帶她回去。”

平叔扯了扯江慈,江慈走出數步,回頭見那白色身影孤零零地坐於墳前,心中一陣激動,衝口而出:“我在這裡陪他。”

平叔有些為難,衛昭冷聲道:“那就讓她留下吧,平叔你先回去。”

初春的夜風帶著絲絲寒意,江慈在衛昭身邊坐下,側頭看著他如石雕般的側影,一時也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今天,是我姐姐的祭日,她,是死在我師父的劍下―――”

長久地沉默之後,衛昭緩緩開口,聲音縹緲如夢,江慈望著他微眯的雙眼,心中一痛。

她細細咀嚼衛昭這句話,雖不明他姐姐為何死於他師父劍下,但也知這其中的往事飽含傷痛,心中惻然,柔聲道:“三爺,師父和我說過,一個人生與死,窮與富,都是命中註定的。你姐姐這輩子不能陪你,那也是命中註定,你不用太難過。說不定,她下輩子便能一直陪著你,再也不離開了。”

衛昭仰頭望著夜空中的一彎冷月,緩緩道:“這世上,除了平叔,便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雙重身份。你也看到了,我月落族要想不再受桓華兩國奴役,便只有犧牲族人、流血抗爭這一條路。就是為了這個,姐姐死在師父劍下,我也―――”

江慈聽他話語越來越低,周圍的空氣似都被他的話語凝住,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不由垂下頭去。

良久不見衛昭再說話,她側頭一看,只見衛昭捂著胸口喘息,似是有些呼吸不暢,雙手也隱隱有些顫抖,眼神迷亂,竟有些象師叔描述的“走火入魔”跡象。她不由慌了神,情急下拍上衛昭後背,衛昭咳嗽數聲,嘴角滲出一縷鮮血。

江慈抱住他軟軟而倒的身子,急喚道:“三爺!”見衛昭毫無反應,手足無措,半天方想起師叔所言,運力拍上衛昭胸前穴道。

衛昭再咳數聲,睜開雙眼,盯著江慈看了一陣,慢慢笑出聲來:“你這丫頭,果然笨得非同一般!”

他坐正身軀,盤膝運氣,壓下體內因激動而翻騰的真氣,待真氣逐步回歸氣海,再咳幾聲,望向江慈。

江慈被他複雜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麻,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與他默然對望。

火光下,衛昭秀美的面容皎若雪蓮,眼中流光微轉。他靜靜地望著江慈,如黑寶石般的眼眸似有魔力一般,吸緊了她的視線,不容她避開。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江慈面頰,慢慢貼近她的耳邊,聲音帶著幾分探究,幾分疑惑,似還有著一絲欣喜:“告訴我,方才,為何不趁機殺了我或是逃走?”

六三、驚天顰鼓

這略帶魅惑的聲音讓江慈腦中有些迷糊,她愣了一下方想明白衛昭所問何意,“啊”了一聲,見衛昭越貼越近,忙擺手道:“我,我沒殺過人。”

衛昭右手一僵,愣得一陣,方自江慈面頰慢慢收回。他望著她有些慌張的神情,忽然大笑。江慈惱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衛昭笑得有些岔氣,再咳一陣,斜睨著江慈道:“那為什麼不趁機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盡辦法要逃的嗎?”

江慈想了想,調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認識路,總得等你醒來,問問路才行。”

衛昭看著她唇邊隱現的酒窩,笑聲漸低,戴上面具,站了起來:“走吧。”

江慈跟上,又轉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松枝。衛昭瞥了一眼:“不用了,我看得見。”

“可我看不見。”

衛昭忽然轉身,江慈只覺左手一涼,已被他牽著往前而行。

寂靜的夜,初春的風,山間的鳥鳴,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涼,讓江慈不忍抽出手來。這青石小道,似乎很長,長得看不到盡頭,又似乎太短,轉眼便見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燭光。

兩人都未說話,直到平叔執著燈籠出現在面前,衛昭方鬆開江慈,淡淡道:“平叔怎麼不早些歇著?”

平叔眼中神光微閃:“不知少爺要將這丫頭安頓在何處歇宿,我來請示一下。”

衛昭邊行邊道:“就讓她睡我的外間吧,夜裡也好有人端茶遞水。”

平叔看了看江慈,輕聲道:“是。”

這夜,江慈怎麼也無法入睡,輾轉反側,思緒紛紜。直到天矇矇亮,實在累極,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輕輕的腳步聲由內間至外間,在江慈床前停住,過得一陣,才逐漸消失在門口。

江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過青色窗紗,投在她的臉上,方才醒轉。她奔到內室,見衛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門而出,平叔步了進來。

江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著遞給江慈一碟糕點:“餓了吧?少爺讓我為你準備的。”

江慈正有些肚餓,忙雙手接過:“謝謝平叔。”吃得一陣,笑道:“平叔,你對三爺真好。對了,你有沒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爺就是我的孩子。”

江慈點頭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爺,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話未說完,她腦中逐漸眩暈,扶著桌子倒於地上。

平叔低頭凝望著江慈如果子般嬌嫩的面容,語氣冰冷:“小丫頭,我絕不能再留你在少爺身邊了。”他俯身將江慈抱起,放入一個大麻袋中,身形微閃,扛著麻袋直奔後山。

星月谷後山,有數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著星月圖案,此處乃星月教上百年來舉行祭祀的地方,歷代教主去世後也會在此處舉行送歸大典。

平叔扛著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聽了片刻,知附近無人,遂運力將那石柱左右旋了數圈,石柱前方十步處的一塊青石板緩緩向下沉,露出一個地洞來。

平叔縱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斷向下,直到進入宏大的地宮,方松了一口氣。他將江慈從麻袋中放出� ��,把她搬到一張石椅上放下,看著她熟睡的面容,冷聲道:“小丫頭,看在你還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爺身邊,老教主的一片苦心豈不白費?你老實在這兒呆著,餓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舊從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向星月谷。

剛走出數步,他面色微變,不敢看前方衛昭冷冽的眼神,垂下頭去。

衛昭負手立於風中,平靜地看著平叔,語調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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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叔咬咬牙,跪落於衛昭身前,沉聲道:“平無傷違反教規,擅入地宮,請教主按教規處置。但那丫頭,絕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還要將她還給裴琰,豈能傷她性命?”衛昭默然半晌,緩緩道。

“小的也不是要傷她性命,將她關在這地宮中,也會給她送入水食,待裴琰依咱們計劃行事,小的自會將這丫頭送還給他。”

輕風徐徐,悄無聲息地捲起衛昭的烏髮。他神色淡然的將落於長髮上的一片樹葉拈起,將那樹葉慢慢的揉搓,直到綠色的汁液染滿手指,方輕聲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為什麼會對這丫頭動心,正準備找幾個心性相近的女子想辦法送到裴琰身邊―――”

平叔猛然抬頭:“少爺,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著少爺,還請少爺斬斷心中一切情孽慾念,以我月落立國大業為重!”

衛昭微微一震,覺自己的手指涼得有些難受,緩緩道:“平叔,你錯了,我並沒有―――”

“少爺,小的只怕,你將來會捨不得將她還給裴琰,更怕你還會將她一直帶在身邊。少爺若是動了情慾,又怎能從容面對那老賊?!她與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會誤了少爺的大業的。”

衛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覺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誰更重要?”

平叔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現下,當還是小的重要些,但將來,就說不準了。”

衛昭神情淡漠,負手望天:“你擅入地宮,便當以教規處置,我不會對你講任何情面,而且還會加重責罰你。你等下去蕭護法那裡領四十刑杖,還有,你那條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轉而大喜,磕頭道:“是,少爺。”他微笑著力貫左臂,“啪”地拍向身側的一根石柱,痛哼一聲,左臂無力垂下,他卻笑著站了起來。

衛昭轉身:“將那丫頭抱出來吧,還得我去將她還給裴琰,時機若是成熟,我也該露出真容,與他正面協商了。”

平叔痛得額頭汗珠涔涔而下,卻笑得極為愉悅,任左臂垂於身邊,啟動機關,跳入地宮,將江慈抱了出來,遞給衛昭。

衛昭並不看向江慈,負手前行,冷冷道:“我啟程時你再交給我吧。”

平叔負著一人,左臂垂下,跟在衛昭身後,語氣隱含擔憂:“少爺,現在一定要回那裡嗎?”

“是。”衛昭平靜道:“現在我們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內是平定了,但立國還不到時候。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還得與那老賊虛與委蛇。不把這池水徹底攪渾,我們即使立了國,也沒辦法在兩個大國間生存下去。”

他望向遠處的山巒,緩緩道:“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要讓他們自相殘殺,四-分-五-裂!”

蘇俊蘇顏正在聖殿內等候,見衛昭進來,齊齊行禮。

衛昭自二人身邊飄然而過,在紫檀木大椅中坐下,淡淡道:“說吧。”

蘇俊躬身道:“教主昨天過了雷山寨,屬下便騎了那匹馬,回了山海谷,下午的訓兵,晚上的政會,都無人看出破綻。”

說完他聲音忽然一變,竟與衛昭素日聲音一模一樣:“今日就議到這裡,大夥散了吧。”

蘇顏忍不住微微而笑:“大哥口技練了這麼多年,倒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衛昭點頭道:“很好,我便是這幾日要出發,一切都看蘇俊的了。”

他望向蘇顏,蘇顏忙道:“烏雅近日倒是沒什麼動作,老老實實呆在山海院。”

衛昭冷冷一笑:“防患於未然,讓雲紗繼續給她下點藥,免得她不安份。”

“是。”蘇顏語氣平靜:“那族長那裡―――”

“先放著,他還小,過兩年看看心性再定。”衛昭想了片刻,道:“蘇俊留下。”

蘇顏忙行禮出去。

衛昭盯著蘇俊看了一陣,蘇俊心中有些發毛,卻又不敢出聲。衛昭忽然冷冷一笑,右手猛然拍上紫檀木椅旁懸掛著的劍鞘。寒劍脫鞘而出,龍吟錚然,衛昭騰身而出,在半空中握住長劍,似鷹擊長空,蘇俊尚來不及有動作,劍氣便已割破了他前胸的袍襟。

衛昭劍勢凝住,長久地盯著蘇俊,蘇俊被那冷峻的眼神壓得喘不過氣來,低頭道:“教主!”

“這是‘星野長空’的劍招,可看清楚了?!”衛昭緩緩道。

蘇俊猛然抬頭:“教主!”

衛昭大喝一聲:“拔劍!”

蘇俊精神一振,手底用上內勁,彈上背後劍鞘,同時身形後翻,落下時已手握長劍,接住衛昭攻來的如疾風暴雨似的劍招。

二人越戰越快,大殿內兩道白影交錯飛旋,一時似鶴衝九天,一時若雁落平沙,殿側的珠簾被劍氣激得“叮咚”而響,配著雙劍相擊和衣袂飄飛的聲音,宛如一首慷慨激昂的邊塞徵曲。

衛昭手中長劍閃著碧波似的劍光,映亮了他閃亮的雙眸,也映亮了蘇俊眼底的敬畏與尊崇。

衛昭忽然收劍,身上白衫獵獵輕鼓,片刻後真氣盈歸體內,他冰雪似的眼神望向蘇俊:“‘星月劍法’前十式的運氣心法我等下再教給你,這是劍招,你記下了?”

蘇俊單膝跪下,劍尖點地:“教主!”

“蘇俊,師父當年收了你兄弟,為的就是今日。”

“老教主如海深恩,蘇俊和蘇顏不敢有片刻忘懷。”蘇俊語帶哽咽。

“你聽著。”衛昭緩緩道:“天下即將有大風波,我月落能不能趁勢立國,能不能在桓華兩個大國之間尋一席之地,就看今春的形勢。我要離開月落一段時日,你得假扮於我。如果一切順利,時機成熟,我自會回來主持立國事宜。如果形勢不對,月落一族,就交給你了。”

蘇俊越聽越是心驚,抬頭道:“教主,您―――”

“我會留平叔在你身邊,一來助你一臂之力,二來防人疑心。你要做的,便是繼續訓練軍隊,加強戰備,守住流霞峰與飛鶴峽,穩定族內人心,按我原先擬的條程,變革族內政務。如有必要,用我教你的‘星月劍法’來震懾作亂者。”衛昭緩緩步至蘇俊身前,長久地凝望著他:“你要牢記一點,只要我沒有回來,你,永遠都是蕭-無-瑕!”

華朝今年的春天來得稍稍早些,尚是正月末,道邊的野花便爭相吐出小小苞蕾,田野間已經泛青,陽光也比往年明媚了幾分。

過蒼平鎮,再往北八十餘裡,便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的駐地――隴州。

此處雖是東北境,但也已是春意漸生。這日午時,十餘騎駿馬自南疾馳而來,馬頸處掛著的竟是明黃色的符袋,一望便知是前來頒旨的欽差大臣。

駿馬在蒼平鎮北面的驛站前“唏律律”停下,眾人紛紛下馬,為首的頒旨三品內侍周之琪抹了抹頭上的汗珠,道:“跑了一上午,大夥都辛苦了,就歇歇吧,只要申時末能趕到隴州就行。”

驛丞過來將眾人迎了進去,知這些內侍們是前往隴州薄公處頒旨,忙好茶好菜地侍候著,陪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怕是未出元宵便動的身吧?”

周之琪頗有幾分皇宮內侍的眼高於頂,斜睨著驛丞道:“可不是,若不是皇命在身,誰耐煩正月裡跑到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驛丞點頭哈腰:“是是是,咱們蒼平鎮是差了些,但只要進了隴州,薄公那處,還是繁華之地。各位大人是聖天子派來傳旨的,薄公定會好好款待各位大人。”

周之琪吃飽喝足,負上黃綾布包裹:“走吧,到了隴州,完成了皇命,大夥再休息。”

待眾人騎馬而去,驛丞迴轉館內,一人湊近低聲道:“已經讓阿蘇他們趕回去報信了。”

驛丞點了點頭:“嗯,咱們也準備準備。”

周之琪帶著這十餘騎快馬加鞭,沿官道疾馳,申時初便看到了隴州的巍巍城牆。

遙見城門緊閉,城牆上旌旗招展,城牆後黑壓壓的站了一排將士,甲冑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芒,周之琪不由笑道:“薄公到底是薄公,這隴州整得如此嚴肅,倒象要打大仗似的。”

他身邊一人笑道:“薄公本來就是武將出身,聽說脾氣上來,連皇上都拿他沒轍,當年,皇上還給他取過一個外號,叫‘薄驢子’。”

眾人鬨然大笑,周之琪笑罵道:“這話可就在這裡說了,進了城都給我看好自己的嘴!”

“那是那是!”眾人應是,馬蹄聲聲,捲起一線灰塵,不多時便到了隴州城外。

名震天下的“定遠大將軍”薄雲山身著盔甲,立於城牆上,微微眯起眸子,望著那十幾個黑點由遠而近,緩緩道:“開城門,迎聖旨!”

周之琪當先駛入城中,見戴著紫色翎羽盔帽的一名大將立於大道之中,知這位定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忙翻身下馬。笑道:“領三品內侍周之琪見過薄公!”

薄雲山面無表情,將手一引:“請欽差大臣入將府頒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聖上所稱“薄驢子”,率著一眾人進入“定遠大將軍府”,將臉一板,高唱道:“聖旨下,定遠大將軍薄雲山接旨!”

薄雲山掃了一眼四周,單膝跪地:“臣薄雲山接旨!”

周之琪見他單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卻礙著他身著戎裝,也不違制,遂輕哼一聲,從身邊的黃綾布兜裡取出聖旨,扯著尖細的嗓子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宣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即日進京,欽此!”

周之琪聲音越來越低,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道聖旨實在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薄公鎮守東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后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這聖旨未講任何理由,便將其宣召回京,實是有些奇怪,可黃綾布上的御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只得照本宣讀。

薄雲山卻不稱“接旨”,只是冷冷笑了一聲,緩緩站起,周之琪漸感不妙,強撐著道:“薄公,接旨吧。”

薄雲山黑臉微寒,將手一揮,他身後數名副將齊擁而上,將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聲尚未出口,一名副將手起刀落,鮮血噴湧而出,濺上掉落一邊的黃綾聖旨。周之琪帶來的一眾內侍齊聲驚呼,兵刃尚來不及出鞘,已被薄雲山的手下圍攻而上,不多時相繼倒地,血濺當堂。

薄雲山冷冷地看著地上的黃綾聖旨,謀士淳于離過來,輕聲道:“主公,一切都準備妥當。”

見薄雲山眉頭微皺,淳于離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無可避,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張易二位將軍此時應已到了鄭郡和新郡。”

薄雲山面色陰冷如冰,急速轉身,黑色毛麾颯颯而響,聲音不起一絲波瀾:“起事,發檄文!”

城牆之上,三軍戰鼓砰然敲響,宛如春雷,沉沉迴盪在隴州上空,蕩向遙遠的京城。

天下起了濛濛細雨,崔亮從方書處出來,已是入夜時分。看到皇宮城牆邊綻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現一個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剛走出數步,震天的馬蹄聲由東側皇城大道上響起,似戰鼓擂響,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馳而過。崔亮看到馬上之人手中執著的紫色符杖,面色一變,急速返身,閃入方書處。

方書處此時僅餘一小吏值守,他抬起頭來:“崔大人,忘了什麼東西了嗎?”

崔亮微笑道:“倒不是,忘了程大人囑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還沒整好。”

小吏笑了笑,繼續低頭抄錄。

崔亮步至自己的長案前,他所坐位置靠著西面的軒窗,由軒窗望出去,正見巍巍內宮的青石道。

他緩緩研墨,目光卻不時望向窗外。過得一刻,十餘名內侍急急由內皇城奔出,連聲呼喝:“快快快,開宮門!”

再過一刻,重臣們由宮門先後湧入,個個面如土色,兵部尚書邵子和更是腳步踉蹌,險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難道―――

晨陽漸升,裴琰收住劍勢,順著山路下了寶林山。

林間鳥兒的婉轉啼鳴在晨風中聽來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腳長風山莊嫋嫋升起的炊煙,再望向遠處的層巒疊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這江南風光,與北域風光,哪個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屬下還是懷念當年在新郡的日子,這南安府春光雖好,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裴琰立住腳步,望向遠處天際,滿目江山讓他胸中舒暢,笑道:“這江南風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麼心情去欣賞罷了。”

安澄只覺相爺今日意興豪發,言談間頗有幾分當年指點沙場、號令長風騎的氣慨,喜道:“相爺,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點點頭:“估摸著差不多了。”

二人說話間已快下到長風山莊,空中撲喇喇聲響,安澄口撮哨音,尖銳破空,信鴿“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開密函,一瞬的沉默後,手中運力,密函化為粉齏。他望著那粉齏散入春風之中,眼中笑意漸濃,終呵呵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負眾望啊!”

六四、閒花落地

華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遠大將軍薄雲山釋出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為肅帝,領討逆大將軍一職,策十萬人馬於隴州起事。

同日,討逆大將軍麾下張之誠、易良率六萬軍馬攻下鄭郡與新郡。

其後三日,討逆大將軍薄雲山親率中軍,張之誠率左軍,易良率右軍,分別攻破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

二月三日夜,小鏡河決堤,阻薄雲山南下之路。

長風騎寧劍瑜部潰敗,退守婁山以西及小鏡河以南。雙方大軍對峙於小鏡河及婁山。

入夜後,空中雲層漸厚,雖夜色黑暗,但仍可覺那雲垛似黑壓壓的大山,和著夜風的溼漉之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延暉殿中,重臣們個個神色凝重,燭花輕爆,驚得數人面無血色。

總管太監陶紫竹尖細的聲音在殿內迴響,他手中的檄文在隱隱顫抖,不時偷眼望向寶座上面色冷峻的皇帝,聲音越來越低:

“討逆大將軍薄雲山,奉正統肅帝詔令,謹以大義佈告天下:偽成帝豺狼成性,以詐謀生承大統,罪惡盈天,人神共憤。其泯滅天倫,謀害先帝,偽造遺詔,罪之一也;矯詔殺弟,塗炭生靈,罪之二也;殘害忠良,誅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賦重,細稅慘苛,民怨彌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寵信奸佞,淫狎孌童,令弄臣鬥筲,鹹居顯職,罪之―――

皇帝面色鐵青,猛然抓起龍案上的玉鎮紙,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閃避,額頭鮮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內眾臣齊齊拜伏於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該萬死!”

皇帝怒火騰騰,用力將龍案掀翻,背著手在鑾臺上急急走來走去,額上青筋隱現:“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朕看你們死一萬遍都不夠!”

他越想越氣,大步走下鑾臺,一腳踹向兵部尚書邵子和:“薄雲山謀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聾子,竟一點風聲都沒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頭不止:“皇上息怒,請保重龍體!”

皇帝指著他,手指隱隱顫抖:“就算他薄雲山密謀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鄭郡一日之內便被攻破,你這個兵部尚書,還有何話說?!”

邵子和雖嚇得肝膽俱裂,也只得強撐著一口氣道:“回皇上,新郡和鄭郡駐紮的是長風騎,可年關前後,桓國屢派散兵遊騎在成郡一帶過境騷擾,為防桓國大舉來襲,寧劍瑜寧將軍請示過兵部,將那處的一半駐軍往成郡調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呢?!”皇帝厲聲道,他將手中緊攥著的緊急軍報擲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賊破了新郡、鄭郡,三日內又拿下明山府、秦州、衛州、微州,當地的駐兵都死了嗎?若不是衛昭帶人冒死決了小鏡河,阻了逆賊南下的路,只怕他現在就要打到京城來了!”

想起被逆軍重傷後跌落小鏡河、生死不明的衛昭,還有他讓光明司衛易五突破重圍送至洛州的血書及軍情,皇帝心中隱隱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腳。

董學士面色凝重,上前道:“皇上,還請息怒,保重龍體!”

皇帝向來對董學士頗為敬重,聽他相勸,也覺自己今日有些過於心浮氣躁,壓下體內翻騰的真氣,再橫了眼邵子和,迴轉龍座之中。

董學士道:“皇上,眼下逆賊氣焰高熾,一路攻了數個州府,但那是他們預謀在先,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並不需過度驚慌。唯今之計,臣請皇上下旨,命長風騎死守婁山和小鏡河,同時調濟北高成的人馬過去支援,再從京畿一帶調人馬北上小鏡河設防。”

皇帝逐漸恢復理智,點頭道:“董卿所言極是,即刻擬旨,令寧劍瑜死守小鏡河和西面的婁山,速調濟北高成的五萬人馬向東支援婁山,駐紮在祈山關的三萬人馬即刻北上,設防小鏡河以南,決不能讓逆賊過小鏡河!”

他頓了頓道:“令諭中加一點,命各部在小鏡河沿線查訪衛昭下落,一旦將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內眾人見皇帝怒火漸消,稍稍松了口氣,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誰勾結了逆賊,讓逆賊將朝中派在隴州的暗探全部斬殺,還累得衛昭衛大人暗查失敗,暴露行蹤,被其追殺。”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賊暗中勾結,刑部給我將朝中臣工細細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過!”

靜王上前道:“父皇,依兒臣之見,還得防著桓國趁亂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著桓國撕毀和約,趁人之危。看來成郡的長風騎不宜全部調回,這樣吧,從王朗那裡抽三萬人馬,趕往婁山。”

太子無奈地看了看董學士,董學士微微搖了搖頭。

皇帝目光掃過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冷一笑:“他薄雲山有膽謀逆,沒膽子自己稱王稱帝,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野種,冒充逆王的兒子!”

眾臣均不敢接話,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亂”牽扯甚廣,當年的景王雖被滿門處死,但其生前妃嬪眾多,也素有風流之名,若說還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絕無可能的事情,只是薄公現在推出來的這個所謂“肅帝”是否真的是當年景王的血脈,就無人知曉了。

皇帝卻突然想起一事,面色大變,道:“立刻傳旨,封閉城門,速宣嶽藩世子進宮!”

莊王眼前一陣眩暈,血色盡失,喃喃道:“父皇,只怕遲了―――”

皇帝怒道:“什麼遲了!”

莊王跪下磕頭:“父皇息怒。今日嶽世子來約兒臣去紅楓山打獵,兒臣因為有公務,便推卻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獵,心癢下便與嶽世子於辰時出了城―――”

皇帝氣得說不出話來,莊王生母高氏一族為河西世族,歷代皇后貴妃出自高氏一門的不計其數,自己登基之後,便是藉助高氏的勢力保持著政局的平衡。但近年來,高氏氣焰愈盛,莊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橫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為自己賀壽,已搶了數位民女,打傷十餘路人,刑部對其睜只眼閉只眼,自己也當從來不知。未料他竟於這關鍵時候將身為質子的嶽藩世子帶出了京城,實是壞了大事。

莊王知事情要糟,使了個眼色給陶行德,陶行德忙轉向禁衛軍指揮使姜遠道:“快,速速出城緝拿嶽景隆!”

姜遠望向皇帝,皇帝已無力說話,只是揮了揮手,姜遠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於寶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靜,方轉向戶部尚書徐鍛:“現在庫銀和庫糧還有多少?”

徐鍛心中估算了一下,道:“庫銀共計五千六百萬兩,各地庫糧較豐盈,夠度過春荒尚有節餘。”

皇帝心中略安,沉吟片刻道:“嶽景隆一旦真的跑掉,西南嶽藩作亂,得將玉間府的兵馬調過去,庫糧不愁,庫銀可有些不足。”

董學士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將以前擱置下來的的‘攤丁法’―――”

皇帝眼睛一亮:“速下旨,實行‘攤丁法’,各地州府如有違令者,從重處置!”

殿內之人,十人中倒有七人心中一疼。這‘攤丁法’於數年前朝廷財政捉襟見肘時提出,按各戶田產數和人丁奴僕數來徵收稅賦,後來遭到世家及各名門望族的強烈抵制方擱置至今。眼下薄公謀逆,其久經沙場,數日內便連奪數處州府,長驅南下。值此國家存亡危急時刻,皇帝和董學士再度將這‘攤丁法’搬了出來,誰也無法出言反對。只是想到自己每年要為此多繳許多稅銀,這心疼總是免不了的。

皇帝再想片刻,寒著臉道:“太子會同兵部即刻擬調兵條程,靜王主理戶部調銀調糧,莊王――,莊王就負責‘攤丁法’。朕明早要看到所有的條程,董學士隨朕來。”

夜色黑沉,宮牆下的宮燈在風中搖搖晃晃,映得皇帝與董學士的身影時長時短。

皇帝負手慢慢走著,董學士跟在他身後半步處,也不說話。

更鼓輕敲,皇帝從沉思中驚醒,道:“董卿。”

“臣在。”

“你說,當年三弟真的留下了後裔嗎?”

董學士低聲道:“若說逆王有後裔留下,臣看不太可能。”

“看來,是假的了?”

“是。薄賊謀逆,若想自己稱帝,名不正言不順,更失了民心,他唯有推出一個傀儡,打著景王的幌子,來爭取一部分民心。”

皇帝再沉思片刻,停住腳步,回轉頭:“董卿,你看這事,與裴子放有沒有關係?”

董學士想了想,道:“裴子放應該還沒有這個膽,再說,容國夫人和裴琰都在皇上手心裡捏著,裴子放已經幽居幽州二十餘年,也沒這個膽氣了。”

皇帝點了點頭:“嗯,他也不敢拿他裴氏一族作賭注。”

“是,裴氏家大業大,裴琰又將兵權政權都交了出來,當與他無關。依臣看―――”董學士稍稍停頓。

“董卿但說無妨,朕現在也只有你一個貼心人了。”

“皇上厚愛。”董學士躬腰道:“臣推測,若說早就有人與薄賊勾結,老慶德王脫不了干係。”

皇帝將手一合:“是,三郎當初和朕說老慶德王有謀逆之心的時候,朕還不太信,看來他們早就有勾結的。這個狗賊,他倒是死得痛快!”

董學士道:“這樣看來,小慶德王雖將玉間府他老子的八萬人馬交了一部分出來,但只怕還不能放心用。”

“嗯。”皇帝有些發愁:“萬一嶽景隆是真的逃跑了,小慶德王靠不住,玉間府這八萬人馬不能放心用,兵力可有些不足。”

“依臣看,嶽藩頂多是自立,若說敢越過南詔山北上,他倒沒那個膽。所以西南只需派兵守著南詔山,征討的事先緩一緩,待將薄賊平定了再考慮收服嶽藩。”

皇帝點頭道:“眼下也只有先這樣了,唉,董卿,調兵的事,你看著點,朕不想讓高氏的手伸得太長。”

“是,臣明白。”

後半夜,閃電劃空而過,春雷轟轟而響。

皇帝睡到後半夜,猛然睜開雙眼,寒聲道:“誰在外面?!”

陶內侍忙在外稟道:“皇上,易五已被送回來了!”

皇帝掀被而出,唬得一旁的少年跪落於地。內侍進來替皇帝披上衣袍,皇帝邊行邊道:“人呢?在哪裡?!”

陶內侍急急揮手,眾內侍跟上,陶內侍道:“人是快馬送回來的,知道皇上要親問,抬到居養閣了。”

皇帝腳步匆匆,空中再是幾道閃電,黃豆大的雨點打落,隨從之人不及撐起黃帷宮傘,皇帝龍袍已被淋溼,他也不理,直奔居養閣。

閣內,太醫黑壓壓跪滿一地,皇帝揮揮手,眾人退去。

皇帝步至榻前,見榻上的年輕人面色慘白,氣息微弱,肋下兩道長長的劍傷,尚未包紮妥當,他細細看了看,伸手點了易五數處穴道。

易五睜開雙眼,眼神有些迷離,皇帝沉聲道:“少廢話,把事情經過詳細說給朕聽。”

易五似是一驚,喘氣道:“是皇上嗎?”

“快說,三郎到底怎樣了?你們是如何逃出來的?又是如何決的小鏡河?”

易五精神略見振奮,低聲道:“衛大人帶著奴才一直跟著裴琰到了長風山莊,見武林大會沒出什麼紕漏,一切按皇上的意思進行,衛大人還嫌有些不夠刺激。誰知姚定邦尋仇死於那蘇顏手下,衛大人便起了疑心。”

“這個朕知道,三郎在摺子裡說了,朕是問他到了薄雲山處之後的情形。”

“是。衛大人覺姚定邦的事情有蹊蹺,便帶著奴才往隴州走。一路察探薄雲山的底細,也沒查出什麼來。等到了隴州,已近年關,衛大人還笑著說待隴州查探完畢,要趕回京城給皇上祝壽,誰知,誰知―――”易五漸顯激動,喘氣不止,眼神也漸有些迷濛。

皇帝探了一下,將他扶起,伸手按上他背心穴道,輸入一股真氣,易五精神又是一振,低聲道:“謝皇上。衛大人帶著奴才分別見了朝中派在隴州的暗探,覺薄雲山沒什麼可疑之處,便準備動身往回走。誰知當夜便被一群黑衣蒙面人圍攻,我們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回去找那些暗探,發現他們全失蹤了。

“衛大人知事情不妙,潛入定遠將軍府,想一探究竟,奴才在府外守候,一個時辰後,衛大人才出來,並且受了傷。衛大人說,說宮裡出了內賊,出賣了我們。我們連夜出城往回趕,被薄雲山的人追上,邊戰邊退,被追至迷魂渡,在那處藏匿了兩天,才擺脫追殺者。

“等我們從迷魂渡出來,薄雲山的人馬已經攻下了秦州。衛大人知逆軍定要從小鏡河南下,便帶著奴才連趕兩天兩夜,到了小鏡河,用了火藥,決了小鏡河,這才斷了逆軍南下的路。只是衛大人他―――”

“他到底怎樣?!”皇帝喝道。

“他先前便有劍傷,似是感覺到命不久矣,便寫下血書和軍情給奴才。逆軍趕到小鏡河時,決堤正是關鍵時刻,衛大人為阻敵軍,被,被逆軍大將一箭射中,掉到河中,不知―――”易五越說越是激動傷心,一口氣接不上來,暈死過去。

皇帝呆立片刻,拂袖而出,冷冷道:“用最好的藥,把他的命給朕留住!”

他急急而行,不多時到了弘泰殿。殿內,董學士與太子等人正在擬調兵條程,見皇帝進來,齊齊跪落:“參見皇上!”

皇帝陰沉著臉,冷聲道:“傳朕旨意,即刻關閉宮門,宮內之人,沒有朕的手諭,一律不得出宮,將所有人等,徹查一遍!”

殿外,再是一道閃電,驚得所有人面無血色,兵部尚書邵子和一哆嗦,手中毛筆“啪”地掉落於地。

霧氣蒸騰,裴琰泡在寶清泉中,閉上雙目,聽到安澄的腳步聲,微微一笑:“今天的軍報倒是來得早。”

“相爺,不是劍瑜那處的軍報,是肖飛傳回來的月落的訊息。”

“哦?”裴琰笑道:“我倒要看看,三郎的軍事才能,是不是和他的風姿一樣出眾!”

見他的手有些溼漉,安澄將密報展於他面前。裴琰從頭細閱,臉上笑容漸失,霧氣蒸得他的眼神有一瞬的迷濛。他冷哼一聲,身形帶著漫天水珠騰起,安澄忙給他披上外袍。裴琰急步進了草廬,在草廬中負手走了數個來回,逐漸平靜,喚道:“安澄。”

“是,相爺。”安澄進來。

“傳令下去,由月落山往京城沿線,給我盯緊了,衛三郎肯定在帶著小丫頭往回趕,一旦發現二人蹤跡,即刻報上。”裴琰望向一側壁上掛著的狐裘,眼神漸轉凌厲。

不多時,安澄卻又迴轉:“相爺,南宮公子來了。”

裴琰微笑著轉身:“玉德來了。”

南宮珏步進草廬,看了看四周,笑道:“少君倒是自在,外面可傳你重傷得下不了床。”

裴琰大笑,步至案前:“玉德過來看看,我這句詩怎樣?”

南宮珏步過來,慢慢吟道:“春上花開隱陌桑,寄語林丘待東風。”

他淡笑道:“只是不知現在這陣東風是不是少君想要的東風。”

“這東風嘛,還小了點,所以火燒得不夠旺,玉德得再添把柴才行。”

“是。”南宮珏微笑道:“我這一路,倒沒太閒著,估計柳風這個時候正忙著發出盟主令,召開武林大會來商討如何解決各派尋仇生事事宜。”

裴琰沉吟道:“議事堂必有星月教主的人,玉德你細心觀察一下,把他的人找出來,既然要和他下這局棋,我總得知道他有哪些棋子。”

“是,少君放心。”

裴琰再琢磨了會,道:“玉德,你還得幫我做一件事。”

南宮珏見裴琰面色沉肅,大異平時,忙道:“少君但有吩咐,南宮珏必當盡力而為。”

裴琰卻又恢復平靜,他負手步出草廬,南宮珏跟出,二人在小山丘上的棋臺邊坐下。

林間,野花吐蕊,春風拂面,溫泉的霧氣如同楊柳般輕柔的枝條,在山野間舞動飄散開來。

落子聲,如閒花飄落,如松子墜地,南宮珏卻面色漸轉凝重,抬頭望著裴琰微微而動的嘴唇,良久,方輕輕點了點頭。

六五、玉泉驚變

天氣慢慢轉暖,春風也漸轉柔和,馬蹄歷落,車輪滾滾。

江慈放下車簾,回過頭來:“三爺,咱們怎麼往東南走?”

衛昭眼神冷如冰霜,看了她一眼,又凝在手中的書上。江慈心中暗歎一聲,不再說話,右手不自覺地撫上左手,低下頭去。

馬車內有點沉悶,江慈四處看了看,拿起衛昭身側一本《懷古集》,衛昭再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忙又放下。衛昭輕哼一聲,靠上軟墊,將面目隱於書後。

江慈� �了笑,仍舊拿起那本《懷古集》,細細讀來,忽見其中一首《陽州懷古》,師父曾手把手教自己寫過的那句“瀟水瑟瑟轉眼過,五弦難盡萬古愁”跳入眼簾,眼窩一熱,忙轉頭掀開車簾,車外的春光雖清新明媚,卻止不住她洶湧而出的淚水。

衛昭手中的書緩緩放下,看著江慈的側面,搖了搖頭,又用書遮住面容。

江慈難過一陣,便又強行把憂愁壓在心底。入夜之後投店,她便恍若沒事人一般,吃飯洗漱,還哼上了小曲。

衛昭還是沉默不語,只是聽到江慈的歌聲時,才抬眼看了看她。

江慈洗漱完畢,捲起床上的一床棉被,往床前的腳踏上一躺,笑道:“三爺太小氣,也不肯多出一間房錢,是不是怕我夜裡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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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取下面具,和衣躺在床上,淡淡道:“你逃到哪裡,我都能把你抓回來。”

江慈有點好奇:“為什麼?”

衛昭右掌輕揚,燭火隨風而滅,他望著頭頂青紗帳頂,忍不住微笑,語氣卻仍冰冷:“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

江慈輕哼一聲,裹好被子,合目而睡。

初春的夜還有著幾分寒意,江慈睡在冷硬的腳踏上,又只蓋一層薄薄的棉被,便覺有些冷。到了後半夜輕咳幾聲,鼻息漸重,清早起來頭昏腦重,連打了數個噴嚏,待洗漱完畢,已是咳嗽連連。

衛昭正端坐於床上運氣,聽到江慈咳嗽之聲,睜開眼來看了看,又閉上眼睛。

小二敲門,江慈將早點接了進來,擺在桌上,覺喉間難受,毫無食慾,回頭道:“三爺,吃飯了。”依舊在腳踏上坐下。

衛昭靜靜吃著,見江慈仍未過來,抬頭道:“你怎麼不吃?”

江慈雙頰通紅,依在床邊,無力道:“我不餓,不想吃。”

衛昭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眉頭皺了一下,戴上面具和青紗帽,轉身出了房門。江慈也不知他去哪裡,不敢出房,迷迷糊糊依在床邊,似睡非睡。

不知過了多久,口中有股濃烈的苦味,江慈驚醒,見衛昭正掐住自己的面頰,往嘴裡灌藥,她被迫喝下這大碗苦藥,嗆得眼淚鼻涕齊流。

衛昭將碗一撂,冷冷道:“起來,別誤了行程!”

江慈無力爬起,跟在他身後上了馬車,過得半個時辰,身上漸漸發汗,鼻塞也有些減輕,知那藥發揮效力,不由望向衛昭,輕聲道:“謝謝三爺!”

衛昭視線仍凝在書上,並不抬頭,鼻中冷哼一聲:“不要謝我,我只是怕你病倒,誤了事情!”他從身後取出一個布囊,丟給江慈。

江慈開啟布囊,裡面竟是幾個饅頭,她寒意漸去,正覺有些肚餓,抬頭向衛昭笑了一笑:“三爺雖不愛聽,我還是要說聲多謝。”說完大口咬著饅頭。

衛昭慢慢抬起頭來,注視著江慈,見她吃得有些急,終忍不住道:“你慢些吃。”

江慈有些赧然,轉過身去。衛昭長久凝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發覺,她的身形,竟比去年初見時,要瘦削了許多。

這日馬車行得極快,終於天黑之前,進了玉間府。

江慈透過車簾的縫隙,見到城門上那三個大字“玉間府”,不由有些興奮,拍了拍衛昭的手:“三爺,到了玉間府了。”

衛昭冷冷道:“廢話。”

江慈也覺好笑,道:“我聽人說,玉間府的小西山有道‘玉龍泉’,如果人們在夜半時分,能聽到那泉水唱歌,便會從此一生安寧,再無苦難。”

衛昭哂笑一聲:“無稽之談,你也信。”

江慈面上一紅,衛昭看得清楚,語氣有些不屑:“你這好奇心重的毛病遲早害了你。”

江慈嘟囔道:“這不已經害了嗎?”

馬車緩緩在城中穿過,又拐來拐去,天色全黑,方在一條小巷深處停住。

聽得馬伕的腳步聲遠去,衛昭如幽靈般閃下馬車,江慈跟著跳下,衛昭順手牽住她,由牆頭躍過,落於一院落之中。

院落不大,房舍不過五六間,廊下掛著盞紅色的燈籠。院中藤蘿輕垂,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迎春花。初月光輝和著燈光輕輕投在嫩黃的迎春花上,迷濛中流動著淡淡的清新。

江慈極喜愛那一帶迎春花,掙脫衛昭的手步過去細看,回頭笑道:“三爺,這是哪裡?”

衛昭望著她的笑容,眼神微閃,聽到院外傳來輕微的叩擊聲,倏然轉身,寒聲道:“進來吧。”

蒙著輕紗的苗條女子進來,江慈笑道:“你是大聖姑還是小聖姑?”

程瀟瀟對江慈極有好感,悄悄對她伸出兩個手指,江慈會心一笑。程瀟瀟在衛昭身前跪下:“參見教主。”

“說吧。”

“是,姐姐和小慶德王正在‘乘風閣’飲酒,完了後,姐姐會將他引去‘玉龍泉’,估計戌時末可以到達。”

衛昭微微點頭,伸出右手,程瀟瀟忙從身後包裹中取出黑色夜行衣遞給他。

衛昭順手將自己的素袍和內衫除下,程瀟瀟正好望上他赤祼的前胸,雙頰頓時紅透,眼神卻沒有移開半分。

衛昭穿上夜行衣,程瀟瀟見他前襟未扣上,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衛昭眼神一閃,右手猛然推出,程瀟瀟被推倒在地,清醒過來,忙跪於地上,全身隱隱顫抖。

江慈走過去欲將程瀟瀟扶起,程瀟瀟卻不敢起身。

衛昭見江慈對自己板著臉,冷哼一聲:“起來吧。”

程瀟瀟站起,衛昭道:“過一個時辰,你和老林將她帶到城外的十里坡等我。我們走後,你和盈盈留意一下近段時間武林中死傷的人,看看是不是南宮珏下的手。議事堂不久肯定要召開會議協調糾紛,你們的任務就是將水攪得越渾越好。”

江慈“啊”的一聲,腦中如有閃電劃過,指著程瀟瀟道:“原來是你們!”

當日武林大會,程盈盈和程瀟瀟以“雙生門”弟子的身份參加比試,最終進入議事堂,但二人比試時極少說話,江慈對這對雙胞胎姐妹印象不深。後來在月落見到二人,均一直以紗蒙面,穿的又是月落族的服飾,族中一直以“大聖姑”、“小聖姑”相稱,她也未認出來。直到此刻,程瀟瀟穿回東朝服飾,又聽到衛昭這番話,這才想到原來“大小聖姑”便是進入了武林議事堂的堂主程氏姐妹。

衛昭看了看江慈,猛然罩上蒙面頭巾,身形一閃,消失在牆頭。

江慈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又轉頭看向仍有些顫慄的程瀟瀟,不由輕嘆一聲。

玉間府城西,有座小西山,景色秀麗,但最著名的還是山頂有一清泉,名為“玉龍泉”,泉水清冽,冬暖夏涼,如甘似露,一年四季,水湧若輪。玉間府最有名的貢酒“玉泉釀”便是以此泉水釀造而成。

戌時正,一行車騎在小西山腳停住,小慶德王玉冠錦袍,因老慶德王去世不滿一年,腰間尚系著白絲孝帶。他俊面含笑,望著身邊馬上的程盈盈:“程堂主,這裡就是小西山。”

程盈盈巧笑嫣然,唇邊酒窩淹人欲醉:“素聞‘玉龍泉’之美名,既到了玉間府,便想來看看,倒是麻煩王爺了。”

小慶德王忙道:“程堂主太客氣了,二位堂主既然到了玉間府,本王便應盡地主之誼,可惜瀟瀟妹子身體不適,不然―――”

程盈盈嘆道:“是啊,妹子還惦著來看‘玉龍泉’,希望能聽到泉水唱歌,倒是可惜了。”

小慶德王見程盈盈容顏如花,就連那輕嘆聲都似楊柳輕擺、春風拂面,心中一蕩。

他本就是風流之人,又早聞程氏姐妹花之美名。今日在城外打獵,聽得屬下來報,程氏姐妹來了玉間府,便急匆匆趕來,以盡地主之誼之名邀這對姐妹同遊。雖只邀到姐姐,但想來只要自己下點功夫,那妹妹應該也是手到擒來。

他飄然落馬,風姿翩然,挽住程盈盈座騎。程盈盈身形輕盈,落於地上,小慶德王的隨從們也十分會湊趣,均齊聲叫好。

程盈盈嫣然一笑,小慶德王更是歡喜,引著她一路往山上走去。

初春的夜色,迷濛縹緲,小慶德王注意力全在程盈盈的身上,當那一抹寒光乍閃,冷冽的劍鋒迎面襲來,他才猛然驚醒後退,但劍鋒已透入他肋下寸許。

程盈盈怒叱一聲,手中軟索纏住那黑衣刺客的右臂,方將這必殺的劍勢阻了下來。

小慶德王也是身手不凡之人,雖然肋下疼痛,仍運起全部真氣,雙掌拍向黑衣刺客。刺客被程盈盈的軟索纏住右臂,只得棄劍,身形向後疾翻,雙手發出十餘道寒光,程盈盈一一將飛鏢擋落在地。

那黑衣刺客從背上再抽出一把長劍,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數,攻向小慶德王。小慶德王的隨從已反應過來,他手下頭號高手段仁劍起寒光,快如閃電,將黑衣刺客逼得步步後退。其餘隨從或執劍,或取刀,還有數人架上了弓箭。

程盈盈將小慶德王扶住,急道:“王爺,您怎麼樣?”

小慶德王搖了搖頭:“沒事,小傷,多謝程堂主了。”

見段仁與黑衣刺客鬥得難分難解,小慶德王將手一揮:“上,注意留活口!”

他一聲令下,隨從們紛擁而上,只餘彎弓搭箭的數人圍守四周,防那刺客逃逸。

黑衣刺客連舞數十劍,欲從道旁的樹林邊逃逸,段仁怒喝一聲,人劍合一,揉身撲上,黑衣刺客痛呼一聲,段仁的長劍已劃過他的右肋。

黑衣刺客嘴中噴出一口鮮血,長嘶一聲,劍勢逼得段仁向後疾退,他手中忽擲出一篷銀針,眾人急急閃避,他已騰身而起,逃向黑暗之中。

眼見黑衣刺客就要逃逸,程盈盈猛然搶過隨從手中的弓箭,銀牙暗咬,箭如流星,黑暗中,傳來一聲痛哼,但已不見了那刺客身影。

程盈盈用力擲下弓箭,聲音有著幾分傷痛:“可惜讓他跑了。”見眾人還欲再追,她嘆道:“算了,追不上的。”

段仁等人過來將小慶德王扶到一側的大石上坐下,細看他傷口,知無大礙,方放下心來。有隨從過來替他包紮,小慶德王卻俊面寒森,盯著地上的那十餘道飛鏢,段仁忙俯身撿起,小慶德王接過細看,冷冷一笑,遞給段仁:“你看看。”

段仁接過細看,悚然一驚:“這毒,與老王爺中的毒一樣!”

另一人接過看了看,點頭道:“是南疆的毒,難道真是嶽―――”

小慶德王緩緩搖頭:“父王死於這毒,我還疑心是南邊下的手,但這次又對我來這一套,就明顯是栽贓了。”

段仁輕聲道:“王爺是懷疑―――”

小慶德王站起,緩步走至背對眾人、立於林邊的程盈盈身前,長施一禮:“此次蒙程堂主相救,大恩實難相報。”

程盈盈眼中似有淚光,扶住小慶德王:“是我不好,要來這小西山,累得王爺受傷,我這心裡可實是難受。”

扶住自己雙臂的纖手柔軟溫香,眼前的明眸波光微閃,小慶德王心中飄飄蕩蕩,卻仍保持著幾分清醒,道:“不知程堂主可否借你的軟索一觀。”

程盈盈忙將軟索遞過,小慶德王接過細看,那軟索上有數道倒勾,勾下了黑衣刺客數片袖襟。

小慶德王取下那倒勾上的小碎布,走遠數十步,段仁跟了過來。小慶德王將小碎布條遞給段仁,段仁細看幾眼,猛然抬頭:“是宮中的―――”

小慶德王用力擊上身邊大石,恨聲道:“這老賊!”他猛然轉身:“傳令,召集所有人到王府!”

江慈與程瀟瀟站在十里坡下,眼見已是月上中天,仍不見衛昭到來,程瀟瀟不由急得有些跺腳。

江慈上前將她挽住,微笑道:“你不用這麼著急。”

“你又不知,教主他―――”程瀟瀟話到半途又停住。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做很危險的事情,但他本事那麼大,肯定能安然脫身的。”江慈平靜道:“他要是那麼容易就死掉,還怎麼做你們的聖教主,怎麼帶著你們立國。”

程瀟瀟點頭:“也是,倒是我白著急了。可這心裡―――”

黑影急奔而來,程瀟瀟身形縱前將衛昭扶住,衛昭卻一把將她推開,躍上馬車,江慈跟著爬上,衛昭冷聲道:“快走!”

老林揚響馬鞭,馬車駛入黑暗之中,程瀟瀟望著遠去的馬車邊,那盞搖搖晃晃的氣死風燈越來越遠,終至消失,晶瑩的淚珠掛滿面頰。

六六、敲棋待君

江慈上得馬車,轉過身,這才見衛昭肋下劍傷殷然,肩頭還插著一根黑翎長箭,無力靠於車壁上。

她忙撲過去將他扶到榻上躺下,衛昭輕聲道:“榻下有傷藥。”

江慈俯身從榻下取出傷藥,見一應物事齊全,心中稍安。她隨崔亮多時,於包紮傷口也學了幾分,撕開衛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劍傷,所幸傷得並不太深,從車內的銅壺中倒出清水,將傷口清洗乾淨,敷上傷藥,包紮妥當。

她再看向衛昭肩頭的長箭,不禁有些害怕,畢竟從小到大,還從未為人拔箭療傷。衛昭睜開眼,見她面上猶豫神色,將頭上面具取下,喘氣笑道:“怎麼?害怕了?”

車內,懸著的小燈籠搖搖晃晃,映得衛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時仿似盛開的雪蓮,一時又如地獄中步出的修羅。

江慈咬咬牙,雙手握上長箭,閉上眼睛,道:“三爺,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衛昭卻右手猛然伸出,捉住江慈雙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聲,只見那黑翎長箭竟再刺入衛昭肩頭幾分。

她一時有些慌亂:“三爺,你―――”

衛昭右手如風,點上箭傷四周穴道,冷聲道:“快拔箭!”

江慈控制住劇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運氣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噴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長箭,用軟布用力按上傷口,不多時血流漸少,她努力讓雙手保持鎮定,敷上傷藥,但鮮血再度湧出,將藥粉衝散。江慈只得再按住傷口,再敷上傷藥,如此數次,傷口方完全止血。當她滿頭大汗,將軟布纏過衛昭肩頭時,這才發現他已暈了過去。

她覺自己有些虛脫無力,強撐著將衛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向他靜美的面容、散落的烏髮,還有額頭滲出的汗珠。良久,在榻邊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這麼相信我嗎?”

馬車急速前行,江慈風寒未清,本就有些虛弱,先前為衛昭拔箭敷藥,極度緊張下耗費了不少體力,見衛昭氣息漸轉平穩,放下心來,依在榻邊睡了過去。

馬車顛簸,許是碰上路中石子,將江慈震醒。見衛昭仍昏迷未醒,她掙扎著起身,將車內血汙之物集攏,用布兜包住放於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尋出一襲素袍。

衛昭身形高挑,江慈費力才將他上身扶起。她讓他依在自己肩頭,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將素袍穿上,視線凝在他的脖頸處。那裡,布著數個似是咬齧而成的舊痕,她不由伸手撫上那些齒痕,是什麼人,竟敢咬傷權勢熏天的衛三郎呢?

衛昭微微一動,江慈忙喚道:“三爺!”

衛昭卻不再動彈,江慈覺馬車顛得厲害,索性將他抱在懷中,依住車壁,想著滿懷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實在支撐不住,方又睡了過去。

這一路,老林將車趕得極快,似是衛昭事前有過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車速方慢慢放緩。

江慈從睡夢中驚醒,正對上衛昭微眯的雙眸,忙將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傷口,見未滲出鮮血,放下心來,笑道:“還好。我比崔大哥差遠了,三爺別嫌我笨手笨腳才好。”

衛昭看了看傷口處,嘴角微微勾起:“你學過醫術?”

“沒正式學。”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園時,閒著無聊,向崔大哥學過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衛昭緩緩道。

江慈點點頭,又道:“三爺,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說吧。”衛昭端坐於榻上,合上雙眸。

“你傷得這麼重,為什麼不讓小聖姑跟來,讓我這個犯人跟著,萬一―――”

衛昭冷哼一聲,卻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長氣。江慈知他開始運氣療傷,不敢驚擾於他,遠遠坐開。

由玉間府往東而行,不過兩日的路程便到了香州。

衛昭一路上時昏時醒,到後來,清醒的時候居多。昏迷時,江慈便把他抱在懷中,以免顛裂了傷口,他清醒過來,便運氣療傷,餘下的時間便合目而憩,極少與江慈說話。

車進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棧的後院,將馬車直接趕了進去。車入院中,衛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見衛昭在床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將水燒開,用銅壺提入正房。

她步至床邊,輕聲道:“三爺,該換藥了。”

衛昭任她輕柔的手替自己換藥、包紮,聽到她的歌聲從屋內到院中,聞到雞粥的香氣,又任她將自己扶起,慢慢嚥下那送至唇邊的雞粥。

衛昭吃下雞粥後面色好轉,江慈心中歡喜,將肚皮填飽,迴轉床前坐下。見衛昭鳳眼微眯,望著自己,江慈柔聲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復得快一些。”

衛昭輕哼一聲:“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卻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以前師姐只要聽到我唱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著。”

衛昭忍不住微笑:“你師姐比你大那麼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慈輕聲道:“師姐雖比我大上幾歲,性子又冷淡,但她心裡是很脆弱的,我經常哄著她罷了。”

“那你唱來聽聽。”

長風山莊內有處高閣,建於地勢較高的“梅園”,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閣中依欄而坐,清風徐徐,他望著手中密報,微微而笑。

侍女櫻桃跪於一側,將茶器洗過頭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於裴琰面前。

裴琰伸手接過,讓茶氣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安澄登閣,待眾侍女退去,趨近稟道:“相爺,他們過了江州,正往南安府而來。”

裴琰握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衛三郎還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麼容易死?”裴琰悠悠道:“這麼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紀入慶德王府,在那個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願被送入宮中,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你當他是那麼容易就死的嗎?只怕,傷到幾分幾寸,都是他事先算計好了的。”

“看來,程氏姐妹當是他的人無疑。”

裴琰點頭:“嗯,玉間府這出戏,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安澄想了想:“屬下只想到兩隻。”

“說來聽聽。”

“第一,自然是刺傷小慶德王,嫁禍給皇上,小慶德王縱是不反,也定會與嶽藩暗通聲氣,讓嶽藩放心作亂;第二,衛三郎要裝成是為決小鏡河受的傷,逃過皇上的懷疑,可皇上精明,定從傷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時所傷,傷到何種程度,衛三郎在玉間府‘行刺受傷’,正是二月初五,日子差不離。”

裴琰笑道:“你想想,這出戲,讓程盈盈假裝‘救’了小慶德王,再加上小慶德王的風流稟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響玉間府數萬人馬,在那裡興風作浪,怕也不是太難的事情吧?”

安澄搖頭嘆道:“衛三郎為了將天下攪亂,可算是費盡心機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險,令人生畏。”

“嗯。他處心積慮,利用姚定邦這條線,將薄公逼反。這三個月又一直假裝成在隴州調查薄公,薄公這一反,他自然便只有假裝是決小鏡河時受傷落水,才能釋皇上的疑心。”

安澄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讓人決了小鏡河,讓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豈不更好?”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決小鏡河,還讓劍瑜小小地幫了他一把。”

安澄等了半天,不見裴琰繼續說下去,知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問。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們一直是三個人嗎?”

“是。一個趕車的,身手稱得上是高手。衛三郎和江姑娘始終在車中,他們晚上有時投店,有時也趕路。”

裴琰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安澄跟他多年,聽他冷哼之聲,心中一哆嗦,遲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爺,算算行程,明天他們便可到達南安府,估計是要到咱們長風山莊來,您看―――”

裴琰慢慢呷著茶,看著春光底下疊翠的山巒,看著那漫山遍野開得燦爛的杜鵑花,緩緩道:“讓人將‘靜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裡,好好地會一會衛-三-郎!”

尚是二月,春陽便曬得人有些暖洋洋的著不上勁。山野間的杜鵑花與桃花爭相開放,燦若雲霞,美如織錦。春風徐過,花瓣落滿一地,妃紅儷白,香雪似海。

由江州過泗水,一路往東而行,這日,便進入了南安府境內。

馬車緩緩而馳,春風不時掀起車簾,露出道邊的濃濃春光,江慈卻再也無心欣賞,坐立難安。

衛昭傷勢有所好轉,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著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麼?”

江慈一驚,垂下頭去。

衛昭見她雙頰暈紅,手指緊攥著裙角,冷哼一聲:“還是不想回少君那裡?”

江慈壓在心底多時的傷痛被他這一句話揭起,眼眶便有些溼潤。衛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少君早就等著我將你送回去。他還不知我正要將你送回長風山莊,我得給他一個驚喜。”

江慈抬起頭來,哀求道:“三爺,您能不能―――”

衛昭合上雙眸,靠上車壁,江慈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淚水便簌簌掉落。

衛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麼不好?別的女子做夢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裝腔作勢!”

江慈狠狠抹去淚水,怒道:“我不是裝腔作勢,他相府再好,與我何幹!”

“他不是為你動了心嗎?還為救你而負傷,以他之為人,可算極難得了。”衛昭靠近江慈耳邊,悠悠道。

江慈緩緩搖頭,語氣中有一種衛昭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哀傷:“不,我從來不知,他哪句話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更不知,他―――”想起那難以啟齒的草廬之夜,那夜如噩夢般的經歷,想起這馬車正往長風山莊方向駛去,江慈雙手互絞,說不出話來。

衛昭盯著她看了許久,緩緩開口:“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聽他語氣似有些鬆動,忙抬起頭:“三爺。”

衛昭掀開車簾,遙見寶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將車簾放下,平靜道:“可我得將你送回去,才能體現我的誠意,才好與他談日後合作的事情,這可怎麼辦呢?”

寶林山南麓,由長風山莊東面的梅林穿林而過,有一條石階小路,道邊皆是參天古樹,沉廕庇日。沿小路而上,山腰處有一掛滿青藤的巖壁,巖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為“靜思亭”。

站於靜思亭中,寶林山南面的阡陌田野風光一覽無遺,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時,裴琰一襲深青色絲袍,負手而立,遙望山腳官道,只覺神清氣爽,春光明媚。

安澄過來稟道:“相爺,他們已到了三里之外。”

裴琰回頭看了看石几上的棋盤,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圍’沒有帶來,這套棋具配三郎,還是差了些。”

春風拂過山野,落英繽紛,松濤輕吟。陽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讓他雙眼微眯。他望向山腳官道,遙見一騎車駕由遠而近,緩緩停在山腳,不由微笑。

寶林山下,馬車緩緩停住。

老林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主子,到寶林山了。”

衛昭戴上面具,轉頭望向江慈。江慈手足無措,只覺心跳得十分厲害,猛然拿過衛昭的青紗寬帽戴於頭上,遮住面容。

衛昭將身上素袍撣了撣,站起身來,右手伸向車門,卻又慢慢停住,緩緩坐下。

浮雲,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裴琰負手立於亭中,微微而笑。

六七、瞞天過海

馬車靜靜地停在寶林山下,春風拂過,車簾被輕輕掀起。

江慈覺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才醒覺衛昭竟未落車。她掀開青紗,見衛昭正盯著自己,眼光閃爍,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輕喚一聲:“三爺。”

衛昭不答,放鬆身軀,緩緩靠上車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輕敲,目光卻凝在江慈面容之上。

靜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著山腳那騎馬車,春日的陽光讓他的笑容看上去說不出的溫雅和煦,風捲起他的絲袍下襬,颯颯輕響。

馬車內,衛昭閉上了雙眸,風自車簾處透進來,他的烏髮被輕輕吹起,又悠悠落於肩頭。

衛昭身側,江慈將呼吸聲放得極低,右手緊攥著裙邊,盯著他緊閉的雙眸。

鳥兒從天空飛過,鳴叫聲傳入車內,衛昭猛然睜開眼來。

馬車緩緩而動,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面上笑容漸斂,眉頭微皺。

春風中紛飛的桃花被馬蹄踏入塵土之中,和著一線灰塵,悠悠盪盪,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轉彎處。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面容,小心翼翼道:“相爺,要不要追―――”

裴琰搖了搖頭,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慢慢大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這一局,倒不枉費我一片心思!”

他轉回石幾邊坐下,右手執起棋子,在棋盤上輕敲,良久,將手中黑子落於盤中,道:“安澄。”

“在。”

“傳信給劍瑜,讓他上個摺子。”

安澄用心聽罷,忍不住道:“相爺,衛三郎既然不以真容來見您,咱們為何還要幫他?”

裴琰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以蕭無瑕的名義與我們接觸,並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還是不敢讓我知道蕭無瑕就是衛三郎。也罷,咱們就幫他一把,以示誠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於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頭西移,他望著盤中棋勢,呵呵一笑:“三郎啊三郎,這次,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江慈聽得衛昭吩咐老林繼續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

衛昭橫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閉目而憩。

車輪滾滾,走出數里地,江慈才回過神來,她取下青紗帽,坐到榻邊,推了推衛昭:“三爺。”

“嗯。”衛昭並不睜眼,輕應一聲。

江慈心中如有貓爪在抓撓,可話到嘴邊,又有些怕衛昭吩咐老林轉回長風山莊,只得坐於衛昭身邊,怔怔不語。

馬車輕震了一下,衛昭睜開眼,望著江慈的側影,她睫羽輕顫,眼神也似有些迷濛,嫣紅的雙唇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惆悵。

馬蹄踏青,一路向東北而行,數日後便京城在望。

江慈坐於榻邊,將先前老林在小鎮上買來的果子細細削皮,遞給衛昭。

衛昭接過,她又削好一個,從車窗中探頭出去,遞給老林,老林道聲謝,將果子咬在口中。

衛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個大的留給自己。”

江慈微笑道:“衛大人果然是衛大人,吃慣了山珍海味,以為個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個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遞給衛昭:“既是如此,那咱們就換一換。”

衛昭眼神閃爍,猶豫一下,終將手中青果送入口中。江慈得意笑著咬上手中青果,嘣脆的聲音讓衛昭搶過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面咬了一口,吸了口氣,將果子丟回江慈身上。

江慈哈哈大笑,衛昭冷哼一聲,將手中青果一扔,敲了敲車廂。

老林將車停住,跳下前轅,步近道:“主子。”

“在前面紀家鎮投店。”

客棧後院內,月掛樹梢,燈光朦朧。

江慈心中暗咒衛昭存心報復,竟要自己從井中提了數十桶水倒入內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傷,又是冰冷的井水,要來何用?

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只得乖乖地從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內室,見大木桶終被倒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笑道:“三爺,水滿了。”

衛昭緩步過來,江慈見他解開外袍,心中一驚,用手探了探水溫,吸口氣道:“三爺,你要做什麼?這水很涼的。”

衛昭冷聲道:“出去,沒我吩咐不要進來。”

見他話語竟是這幾日來少有的冷峻,江慈愈發心驚,卻也只得出房。她將房門掩上,坐於堂屋的門檻上,隱隱聽得內室傳來嘩嘩的水聲,再後來悄然無聲,待月上中天,仍不見衛昭相喚,終忍不住跺跺腳,衝入室內。

衛昭上身赤祼,浸於木桶之中,雙眸緊閉,面色也有些慘白,溼漉的烏髮搭在白晳的肩頭,望之令人心驚。江慈撲過去將他扶起,急喚道:“三爺!”奮力將衛昭往木桶外拖。

衛昭身高腿長,江慈抱了數下才將他拖出木桶,顧不得他渾身是水,咬牙將他拖至床上。又急急取過汗巾,正要低頭替他將身上拭乾,這才發現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來,竄出室外,心彷彿要跳到喉嚨眼,只覺面頰燙得不能再燙,雙腿也隱隱顫抖。

她在門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喚院外守哨的老林過來,又想起衛昭說過,這世上只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衛昭之所以受傷後僅留自己在身邊,便是不欲別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她雖不知衛昭為何這般相信自己,但顯然,是不宜讓老林看到衛昭的真容的。

萬般無奈,江慈只得鼓起勇氣,緊閉雙眼,摸索著走進內室。

磕磕碰碰摸到床沿,江慈摸索著用汗巾替衛昭將身上水份擦乾,隱隱感覺到那具身體冰涼刺骨,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她將衛昭身下已溼的床巾抽出,摸索著扯過被子替他蓋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竄到堂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怔了半晌,她又轉身入屋,輕輕掀開被子,看著衛昭肩頭已有些腫爛的傷口,想起他自過了長風山莊後,� ��一直未讓自己替他換藥。剎那間,忽然明白,衛昭不讓換藥、在寒涼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讓傷口惡化。

她在床邊坐下,將衛昭貼在額前的數綹長髮輕輕撥至額邊,凝望著他沒有血色的面容,低嘆一聲:“你這樣,何苦呢?”

想起淡雪梅影和在月落山的日子,江慈有些發呆,直到被一隻冰涼的手緊攥住右手才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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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面如寒霜:“誰讓你進來的?!”

江慈手腕被扼得生疼,強自忍住,平靜地望著他:“三爺,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了,萬一有個好歹―――”

衛昭冷冷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是沒臉貓,有九條命,死不了的!”

他掀開被子,呆了一瞬,又迅速蓋上,眼神利如刀鋒,望向江慈。江慈頓時滿面通紅,欲待跳起,卻雙足發軟。

衛昭怒哼一聲,猛然伸手,點上江慈數處穴道,見她軟軟倒在床頭,又忍不住大力將她推到地上。

老林在院外值守,正覺有些睏乏,忽聽得主子相喚,忙開啟院門進來。

衛昭已戴上面具與青紗寬帽,冷聲道:“把她送到京城西直大街‘洪福客棧’的天字號房,你便回去。”

“是。”

衛昭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江慈,按上腰間傷口,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之中。

弘暉殿內,皇帝面色鐵青,眼神便如刀子一般,割得戶部尚書徐鍛心神俱裂,伏於地上瑟瑟發抖。

莊王無奈,只得上前勸道:“父皇息怒,眼下就是將他斬了也沒用,還得另想辦法。”

靜王心中暗自得意,面上神情不變:“父皇,二哥說得是,庫糧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是始料不及的,還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調糧才行。”

皇帝將手中摺子一擲:“調糧調糧,從何處調?!原以為庫糧豐盈,能撐過今春,可現在,二十餘個州府的糧倉鬧鼠患,十餘個州府的被水浸,難道還讓朕從成郡、長樂往京畿調糧不成?!”

董學士眉頭緊皺,也覺頗為棘手,庫糧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能不能度過今年春荒尚是未知之數,何況現在前線戰事緊急,這糧草是一刻都不能延緩的。現在除了成郡、長樂一帶建有糧倉,能解部分需求,婁山和小鏡河可就得從別處調糧過去。

他想了想道:“皇上,看來得從民間徵糧了。”

皇帝卻冷笑道:“民間調糧是必定要的,但朕現在一定要查清楚,誰是薄賊派在朝中的內奸,怎麼往年不出這種事,偏今年就鬧上了糧荒?!”

眾臣聽他說得咬牙切齒,俱深深埋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出,徐鍛更是早已癱軟在地。

姜遠快步入殿,皇帝正待斥責,姜遠跪稟道:“皇上,衛大人回來了!”

殿內眾臣齊聲輕呼,皇帝猛然站起:“快宣!”

姜遠忙道:“衛大人他―――”

皇帝快步步下鑾臺,姜遠急忙跟上:“衛大人暈倒在宮門口,傷勢有些嚴重,暈倒之前說了句要單獨見皇上,所以微臣將衛大人背到了居養閣,派了心腹守著。”

皇帝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速宣太醫。”

跟在後面的陶內侍忙命人去宣太醫。皇帝卻又回頭:“傳朕旨意,速關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快步走入居養閣,姜遠使了個眼色,眾人都退了出去。

紫綾錦被中的面容慘白,以往柔媚的雙眸緊閉,如墨裁般的俊眉微微蹙起。皇帝心中一緊,探上衛昭脈搏,將他冰涼的身子抱入懷中,輕聲喚道:“三郎!”

衛昭輕輕動彈了一下,卻仍未睜眼。皇帝解開他的衣襟,細細看了看他肩頭的箭傷和肋下的劍傷,心中一疼,急喚道:“太醫!”

守在閣外的太醫們忙蜂擁而入,從皇帝手中接過衛昭,一輪診罷又是上藥,又是施針,皇帝始終負手站於一側。

郭醫正過來稟道:“皇上,衛大人傷得較重,又在河水中浸泡過。從傷口來看,這些時日沒有好好治療,開始化膿,雖無性命之憂,但得調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

皇帝點了點頭:“你們下去將藥煎好送過來。”

床上的衛昭忽然睜開雙眼,孱弱地喚了聲:“皇上。”

皇帝忙走到床邊,將他抱住,眾人慌不迭地出閣。皇帝撫上衛昭冰冷的面頰,衛昭似是有些迷糊,又喚了數聲“皇上”,再度暈了過去。

皇帝只得將他放平,守於床邊,握著他如寒冰般的左手,慢慢向他體內輸入真氣,過得一刻,衛昭緩緩睜開眼睛,無力一笑:“皇上。”

皇帝心中歡喜,替他將被子蓋好,和聲道:“回來了就好,朕還真怕―――”

衛昭低咳數聲,皇帝語帶責備:“朕一直派人在小鏡河沿線找你,你既逃得性命,為何不讓他們送你回京城?還讓傷勢拖得這樣嚴重?”

衛昭面容微變,看了看閣外,皇帝會意,冷聲道:“說吧,沒人敢偷聽。”

衛昭低低喘氣道:“皇上,朝中有薄賊的人。臣墜入河中,被河水衝到下游,好不容易撿了一命,怕這人知道我偷聽到他與薄賊有來往,會派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追殺於我,所以才秘密潛回―――”

皇帝冷哼一聲:“是誰?朕要誅他九族,以消心頭之恨!”

衛昭有些喘息,眼神也逐漸有些迷濛,皇帝忙將他扶起,衛昭撐著貼在皇帝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皇帝面色一變,將衛昭放落,急步出了居養閣,喚道:“姜遠。”

姜遠忙過來跪下:“皇上。”

“傳朕旨意,即刻鎖拿劉子玉,封了他的學士府。還有,從即日起,京城實行宵禁,白天對所有進出京城之人進行嚴密盤查。”

衛昭平靜地望著閣頂的雕花木梁,輕輕地閉上了雙眸。

皇帝轉回閣內,見衛昭身形微弓,低低呻吟,似是傷口疼痛,忙過來將他有些僵硬的身子抱住:“三郎!”

六八、灼灼其華

衛昭由小鏡河歸來,在朝中引起轟動。緊接著的內閣行走、大學士劉子玉被滿門下獄,更是震動朝野。

劉子玉本為河西望族出身,素享“清流”之名。其妻舅雖曾為薄公手下大將,卻非其嫡系人馬,乃朝中正常調任的將領。薄公謀逆之後,將朝中派在其軍中的將領一一鎖拿關押,故劉子玉在朝中並未受到牽連。此次衛昭指認其為薄賊派駐朝中的內奸,實是讓人始料不及。

但劉子玉下獄之後,皇帝也未令刑部對其進行會審,更未對河西劉氏一族進行連坐,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衛昭傷勢較重,皇帝命人將他移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延暉殿內閣,親自看護。養得兩日,衛昭見閣內太醫侍從來往,影響皇帝正常起居,便請回府休養。皇帝考慮再三,準了他的請求,下旨命太醫院派了數名醫正入衛府。

皇帝怕衛府中沒有侍女,小子們伺候不周到,欲賜幾名宮女,衛昭笑了笑,皇帝見他眉眼間滿是溫媚纏綿之意,便也笑過不提。

衛府是京城有名的宅子,其後園靠著小秀山,小秀山的清溪如瀉玉流珠,從園中的桃林間流過,讓這片桃樹林生機盎然。此時正是桃花盛開之時,落英繽紛,宛如仙境。

衛昭閉目靜立於晨曦中,聆聽著溪水自身旁流過的聲音,待體內真氣迴歸氣海,睜開眼,看了看在一旁用花鋤給桃樹鬆土除草的江慈,淡淡道:“無聊。”

江慈並不回頭,道:“你這園子裡的桃林雖好,卻無人打理,若想結出桃子,這樣可不行。”

衛昭一笑:“為何要結出桃子?我只愛看這桃花,開得燦爛,開過便化成泥,何必去想結不結桃子?”

“既有桃花看,又有桃子吃,豈不更好?你府中的下人也太懶,都不來打理一下。”

“他們不敢來的。”

“為什麼?”

衛昭嘴角輕勾,緩緩道:“因為沒有我的命令,進了這園子的人,都埋在了這些桃樹下面。”

江慈“啊”地一聲驚呼,跳了起來,退後幾步,小臉煞白。

衛昭負手望著她驚惶的神色,悠悠道:“所以你最好聽話點,不要出這園子,小心人家把你當冤鬼給收了。”

江慈更是心驚,她穴道被點,被老林送至客棧,半日後,便有人悄悄將她帶出,安頓在這桃園的小木屋中,除了衛昭早晚來這桃園一趟,整日看不到其他人。所幸每日清晨有人自園子圍牆的小洞處塞入菜糧等物,她自己動手,倒不愁肚皮捱餓。她知衛昭的手段,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這片桃園又對了她的心思,每日弄弄花草,也不覺寂寞。

此時聽到衛昭這番話,她頓覺渾身生涼,這園子也似陰氣森森,令人生怖。

衛昭轉過身去,他白衣勝雪,長髮飄飄,微眯著眸子望向滿園的桃花。江慈看著他的神色,忽然明白過來,重新拾起花鋤,笑道:“三爺騙人。”

“哦?!”

江慈邊鋤邊道:“三爺既不準別人進這園子,定是愛極這片桃林,又怎會將,將人埋在這下面?”

晨風徐來,將衛昭的素袍吹得緊貼身上,見江慈提著一籃子土和雜草倒入溪中,他修眉微蹙:“你做什麼?”

江慈取過一些樹枝和著泥土,將小溪的大半邊封住,晨陽照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柔和的光彩。她嫌長長的裙裾有些礙事,索性挽到腰間,又將繡花鞋脫去,站在溪水中,將一個竹簸箕攔在缺口處,笑道:“這小溪裡有很多小魚小蝦,一個個去捉太麻煩,這個方法倒是利索,過一會提起來,保證滿簸箕的魚蝦。”

她將竹簸箕放穩當,直起腰,伸手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卻見衛昭正神色怔怔地盯著自己祼露的雙腿,她面上一紅,忙將裙裾放了下來。

衛昭瞬間清醒,轉身便走,但那秀麗白晳的雙腿卻總在他面前閃現,讓他的腳步有些虛浮。

剛走出桃林,江慈追了上來:“三爺!”

衛昭停住腳步,卻不回頭。

江慈猶豫半晌,覺難以啟齒,見衛昭再度提步,萬般無奈,只得再喚道:“三爺!”

衛昭背對著她,冷冷道:“講!”

江慈低聲道:“三爺,您能不能,讓個丫鬟給我送點東西過來?”

衛昭有些不耐:“不是讓人每天送了東西進來嗎?”

江慈囁嚅道:“我不是要那些,三爺派個丫鬟來,我問她要些東西。”

衛昭冷冷道:“我府中沒有丫鬟,只有小子。”

江慈不信:“三爺說笑,你堂堂衛大人,這麼大的宅子,怎會沒有個丫鬟?”

衛昭雪白的面龐上忽閃過一抹緋紅色,眼中的寒光卻有些猙獰,他緩緩轉身,見江慈微笑著的雙唇似她身後桃花般嬌豔,卻又象血滴般刺心。

江慈見他神色驚人,緩緩退後兩步,衛昭冷聲道:“你要什麼東西?我讓人送入門洞便是。”

江慈雙頰紅透,卻又不得不說,垂下頭去,聲音細如蚊蚋:“就是,是女人用的物事,小子們不會知道的,得問丫鬟們要才行。”

半晌不見衛昭說話,她抬起頭,卻已不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

衛昭在後園門口呆立良久,易五過來:“三爺,莊王爺來了。”

“是。”

“你,沒成家吧?”衛昭遲疑片刻,問道。

易五一笑,卻牽動肋下劍傷,吸著氣道:“三爺都知道的,小五跟著三爺,不會想成家的事情。”

“那―――”衛昭緩緩道:“你有相好的沒有?”

易五一頭霧水,跟在衛昭身後,笑道:“也稱不上相好的,偶爾去一去‘紅袖閣’,那裡的―――”見衛昭面色有異,他忙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莊王正立於東花廳內,聽得腳步聲響,轉頭見衛昭在易五的攙扶下緩步出來,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卻激凌打了個冷戰。強笑道:“三郎怎麼傷得這麼重?叫人好生心疼。”

衛昭笑了笑,莊王又道:“你出來做什麼?我進去看你便是。”

“橫豎在床上躺得難受,出來走動走動。”衛昭斜靠在椅中,易五忙取過錦墊墊於他身後。

紫檀木椅寬大厚重,錦墊中,衛昭素袍烏髮,膚色雪白,有著一份無力的清麗。莊王一時看得有些愣怔,半晌方挪開目光,笑道:“你受傷落水的訊息傳來,我急得沒吃過一頓安心飯,下次,可不要這麼冒險。”

衛昭低聲道:“沒辦法的事情,若讓薄雲山過了小鏡河,河西危矣。”

莊王點頭嘆道:“薄賊這一反,真讓我們措手不及。高成昨天有密報來,他的五萬人馬現在布在婁山以西,寧劍瑜在婁山的人馬抵不住張之誠,正步步後退,只怕現在高成已和張之誠交上手了。”

衛昭淡淡道:“高成沒經過什麼大陣仗,讓他歷練歷練也好,老養著,他那世家子弟的脾氣只怕會越來越大。”

“只希望他聰明點,別盡替寧劍瑜收爛攤子,儲存點實力才好。”莊王湊近低聲道:“三郎,劉子玉,真是薄賊的人?”

衛昭挪了挪身子,斜睨著莊王:“王爺怎麼問這話?”

莊王笑道:“我不是看三弟前陣子一力招攬劉子玉嗎?裴琰傷重隱退,三弟著了急,見人就攬,若劉子玉真是薄賊的人,我看他怎麼抬得起頭?”

衛昭皺眉道:“靜王爺禮賢下士的名聲在外,縱是對劉子玉親密些,皇上倒還不至於為這個問他的不是。”

“是,只是父皇怎麼拖了幾日,今早才下旨,命刑部嚴審劉子玉一案呢?”莊王沉吟道。

衛昭緩緩抬頭:“皇上下旨審劉子玉了?”

“是。”莊王尚不及細說,衛昭已道:“王爺,我要進宮,您自便。”

易五將衛昭扶入馬車中,衛昭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吞下。易五面有不忍,跪下道:“三爺,請保重身子。”

衛昭冷冷一笑,卻不說話。

見衛昭面色蒼白,裹著寬袖白袍,被內侍們用步輦抬過來,陶內侍忙迎上前:“衛大人,皇上正問您的傷,您怎麼不在府中養著,進宮來了?”

衛昭一笑:“知皇上擔心,我已經好很多了,過來讓皇上看看,也好安聖心。”

皇帝早在閣內聽到二人對話,便在裡面叫:“三郎快進來,別吹了風。”

衛昭推開內侍的相扶,慢慢走入閣中。皇帝扔下手中的摺子,過來摸了摸他的手,皺眉道:“這回可傷了本元了。”

衛昭低聲道:“能為皇上受傷,三郎心中歡喜得很。”

皇帝聽得開心,習慣性便欲攬他入懷。衛昭身軀一僵,馬上哆嗦了一下,雙手攏肩。皇帝用心探了探他的脈搏,皺眉道:“看來太醫院的方子不管用。”

“倒不是太醫院的方子不管用。是三郎自己心急了些,今早運岔了氣。”衛昭雪白的面容閃過一抹緋紅,皇帝知他氣息有些紊亂,忙握住他的手,向他體內輸著真氣,待他面色好些,方放開手。

衛昭在龍榻上躺下,將身子埋在黃綾被中,悶悶道:“在這緊要關頭,偏受這傷,不能為皇上分憂,是三郎無能。”

皇帝搖了搖頭:“你先安心養好身子,我還有任務要派給你。”他拿起一本案頭上的摺子,微笑道:“為了找你,下面的人可費了心思。寧劍瑜不知你已回了京,派了大批人沿小鏡河沿線找你,說是隱約發現了你的蹤跡,這就趕著上摺子,好安朕的心。”

衛昭抬頭看了看,冷冷道:“真讓他們找著了,劉子玉的人也會找得到我,我還不一定有命回來見皇上。”

皇帝點頭道:“是,寧劍瑜上這摺子時,還不知你已回了京,朕已下旨,命他收回尋找你的人馬,用心守住小鏡河。”又道:“劉子玉享譽多年,門生廣佈,還真是有些棘手。”

衛昭道:“依臣看,劉子玉一案,不宜牽連太廣。薄賊這麼多年,與朝中大臣們也多有來往,若是一味牽連,怕人心不穩。”

“朕見這幾日人心惶惶的,也知不能株連太廣。唉,沒一件事情順心的,庫糧出了問題,嶽景隆已逃了回去,只怕嶽藩反就是這幾日的事情。”

衛昭幽然嘆了口氣:“皇上還得保重龍體,這些個賊子們,慢慢收拾便是。”

皇帝邊批摺子邊道:“高成那五萬人只怕不抵事,寧劍瑜挺得辛苦,王朗的人馬還沒有到位,這西南的兵馬又不能動,朕總不能把京畿這幾個營調過去。”

“那是自然,這幾個營得護著皇上的安危。”衛昭緩緩道:“不過憑小鏡河和婁山的天險,當能擋住薄賊。怕只怕,桓國趁人之危,寧劍瑜兩線作戰,可有些不妙。”

皇帝正憂心這事,便停住手中的筆:“寧劍瑜顧得小鏡河便顧不得成郡,偏少君傷未痊癒―――”

他頗覺煩心,將筆一扔:“一個你,一個少君,都是傷不得的人,偏都這個時候傷了!”

衛昭仰頭望著他,面上神情似有些委屈,又有些自責,皇帝倒也不忍,便將話題岔了開去。

皇帝批罷奏摺,見衛昭已伏在榻上沉沉睡去,便輕手輕腳走出內閣,向陶內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帶著眾人往弘泰殿而去。

衛昭睡了個多時辰方才出閣,內侍上前輕聲道:“皇上去了弘泰殿與大臣們議事,說若是衛大人醒了,便讓您回府休息。”

衛昭輕“嗯”一聲,仍舊坐上步輦出了宮門,易五上來將他扶入馬車,衛昭再服下一粒藥丸,長吐出一口氣,冷聲道:“回吧。”

由於薄賊作亂,京城實行宵禁,才剛入夜,京城的東市便人流盡散。

東市靠北面的入口處是一家胭脂水粉鋪,眼見今日生意清淡,掌櫃的有些沮喪,卻也知國難當前,只得怏怏地吩咐粉娘上門板。眼見最後一塊門板要合上,一個黑影擠了進來。

店內燭火昏暗,掌櫃的看不清這人的面容,只覺他卷進來一股冷冽之氣,又見這人身形高大,心中一凜,忙道:“這位爺,咱這店只賣女子物事,您是不是―――”

黑衣人將手往鋪臺上一拍,掌櫃的眼一花,半晌才看清是數錠銀子,忙陪笑道:“爺要什麼,儘管吩咐。”

黑衣人面目隱在青紗寬帽後,聲音冷如寒冰:“女人用的一切物事,你店裡有的沒的,都給我準備齊了。”

掌櫃的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將銀子攬入懷中,笑道:“明白,爺等著,馬上備齊給您。”

六九、藏鋒守拙

衛昭拎著布囊在黑暗中行出兩條大街,方閃上一直在此等候的馬車,易五輕喝一聲,趕著馬車往衛府方向行去。

車內燈籠輕輕搖擺,衛昭取下青紗寬帽,除下黑色外袍,將手中布囊丟於一邊。

過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終拿起布囊。

將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細看,衛昭修眉輕蹙,又將東西收好,面上閃過疑惑之色。

他閉上雙眸,欲待小憩一陣,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煩燥,恐是日間服下的藥丸的影響,忙端坐運氣,卻怎麼也無法消除這股燥熱感,將衣襟拉開些,仍覺脖頸處有細汗沁出。

江慈這日收穫頗豐,溪水中魚蝦甚多,毫不費力便撈上來半桶。她在園子裡搗鼓了一日,又興致盎然地弄了晚飯,正待端起碗筷,衛昭步了進來。

想起晨間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邊吃邊含混道:“三爺吃過沒有?”

衛昭負手望著桌上的飯菜,冷哼一聲。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漸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過來:“飯不夠,菜倒是足,三爺將就吃些。”

衛昭向來不貪食,縱是覺今夜這飯菜頗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杯茶遞給他。

衛昭慢慢飲著手中清茶,看著江慈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時竟有些迷糊,思緒悠悠盪盪,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莊”。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淨手過來,見衛昭仍坐在桌邊發怔,不由笑道:“三爺,你傷勢大好了?早些歇著去吧。”

衛昭仍是不語,江慈將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衛昭猛然驚醒,緊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淚迸了出來。

衛昭鬆手,冷冷道:“長點記性。”

江慈揉著生疼的手腕,卻不敢相駁。衛昭看著她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愣了一下,卻仍冷著臉,將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東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過來,剎那間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紅,便欲攬過布囊,衛昭卻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識抬頭望向衛昭,衛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對望,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慌亂之意。江慈面頰更紅,忙鬆開手,衛昭卻慢慢開啟布囊,將裡面東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聲,轉過身去。

衛昭再看一陣,仍不明有些東西要來何用,見江慈紅到了耳朵根,更覺好奇,步至江慈身側,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給我講講,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我便答應你一個請求。”

江慈抬眼見他手中拎著的小衣和長布條,大叫一聲,跑回內室,將門緊緊關上。

衛昭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呆立片刻,將手中物事放於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濛縹緲。衛昭負手在林中慢慢地走著,夜風徐來,花瓣飛舞,撲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緋色,一時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這小山明月,還是那一抹細膩潔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這桃花,還是那嬌豔欲滴的紅唇―――

過得數日,衛昭身子逐漸好轉,皇帝便有旨意下來,仍命其為光明司指揮使,讓姜遠將皇宮防務重新交給衛昭。但皇帝體恤他重傷初愈,命他在府休養,只由易五主理防務,一切事宜報回衛府由其定奪。

衛昭也曾數次入宮,但前線戰事緊急,寧劍瑜和高成、王朗聯手,仍在婁山步步潰敗,若非靠著“牛鼻山”的天險,便險些讓薄雲山攻破婁山。軍情如雪片似遞來,糧草短缺,皇帝和內閣忙得不可開交,衛昭入宮,總是怏怏而歸,皇帝便乾脆下旨,讓他在府休養,不必再入宮請安。

江慈見衛昭夜夜過來蹭飯吃,不由哀嘆自己是廚娘命,以前服侍大閘蟹,現在又是這只沒臉貓。心頭火起,便不在菜中放鹽,或是故意將菜燒焦,衛昭仿若不覺,悠然自得地把飯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陣才出園子。

江慈折騰幾日,見無作用,自己便也洩了氣,仍舊好飯好菜地伺候著,衛昭依舊靜靜地吃著,並不多話。

這夜衛昭飲完茶,在木屋門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見他往桃林走去,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風吹鼓著衛昭的寬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著,宛若白雲悠然飄過。江慈跟在他的身後,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感受著這份春夜的靜謐與芬芳,仿若回到了鄧家寨,飄浮了半年多的心,在這一刻,慢慢沉靜下來。

衛昭停住腳步,轉頭見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靜美安然,緩緩道:“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著,伸手撫上身側的桃花,輕聲道:“我家後山,到了春天,桃花開得和這裡一般美。我和師姐,會將落下來的桃花收集,然後釀‘桃花酒’。”

“你還會釀酒?”

“也不難,和你們月落的‘紅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乾製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衛昭轉身,望向西北天際,夜色昏暗,大團濃雲將弦月遮住,他眉目間也似籠上了一層陰影,但瞬間又復於平靜。

夜風忽盛,二人靜靜立於桃林中,都不再說話。

風,涼意漸濃,也將數瓣桃花捲上衛昭肩頭。江慈轉頭間看見,忍不住伸手替他輕輕拈去。

衛昭靜靜看著江慈將花瓣收入身側的布袋之中。一陣細雨隨風而來,江慈抬起頭,正見衛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驚,便對他笑了笑。

不遠處的小木屋燈燭昏黃,身側桃花帶雨,眼前的笑容清靈秀麗。衛昭慢慢伸出手來,將江慈被細雨撲溼的幾綹秀髮撥至耳後。

他手指的冰涼讓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湧上那種莫名的感覺,卻又不敢看他複雜的眼神,低下頭,遲疑片刻,輕聲道:“三爺,你身子剛好些,不要淋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衛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處,似有某樣東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壓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江慈聽得他的呼吸聲逐漸粗重,怕他傷情復發,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爺,你沒事吧?”

衛昭痛哼一聲,猛然閉上雙眼,將江慈用力一推,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細轉密,將衛昭的長髮沁溼,他在風中疾奔。

那日,為何不將她還給裴琰,真的只是,自己不願過早露出真容嗎?

這些時日,又為何會日日來這桃園,真的只是,為了看這一片桃花嗎?

這夜,濛濛春雨中,響鈴驚破京城的安寧,數騎駿馬由城門直奔皇宮,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紅的血流,洇過皇宮厚重巨大的銅釘鎦金門。

衛昭久久立於皇城大道東側石柱的陰影中,看著那道血流,和著這春雨,悄無聲息地蔓延。

皇帝從睡夢中驚醒,披上外袍,多日來擔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面色反而看不出一絲喜怒。

重臣們集於延暉殿,心情都無比沉重,見皇帝進殿,匍伏於地,山呼的萬歲聲都透著憂慮。

皇帝冷聲道:“少廢話,該從何處調兵,如何調,誰領兵,即刻給朕理個條程出來。”

兵部尚書邵子和這段時日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撐著精神道:“皇上,為防桓國進攻,本來是已經布了重兵在北線的,但後來見桓國沒動靜,便調了一部分去婁山支援寧將軍。桓國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裡,鄆州、鬱州、鞏安兵力不足,即使將東萊和河西的駐軍都頂上去,只怕還不濟事,如果不從京畿調兵,就只得從婁山往回調兵了。”

靜王面色沉重:“婁山的兵不能動啊,高成新敗,寧劍瑜苦苦支撐,若還要抽走兵力,只怕薄賊會攻破婁山。”

莊王無奈,說不上話,低下頭去。

董學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來的兵力,和鄆州等地的駐軍加起來,不到八萬,只怕抵不住桓國的十五萬鐵騎,此次他們又是二皇子親自領軍,易寒都上了戰場,看樣子是勢在必得,必須從婁山調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誰領兵,也頗棘手。”

皇帝怒極反笑:“真要沒人,朕就將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靜王心中暗笑,面上卻肅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傷勢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於敗得這樣慘,桓國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學士抬頭,與皇帝眼神交觸:“皇上,臣建議,婁山那邊,還是寧劍瑜與高成守著,把王朗的兵往鄆州調,那一帶的八萬人馬,一併交給王朗統領,他在長樂多年,也熟知桓軍的作戰習慣,當能阻住桓軍南下之勢。至於婁山那塊,讓寧劍瑜將小鏡河南線的人馬調些過去,京畿再抽一個營的兵力北上馳援小鏡河。”

皇帝微微點頭:“王朗比高成老練,只能這樣了。”

他轉向戶部尚書徐鍛:“徵糧的事,辦得怎樣?”

徐鍛忙從袖中取出折表,將各地糧數一一報來,皇帝靜靜聽著,心情略有好轉。

徐鍛念到最後,略有猶豫,輕聲道:“玉間府的徵糧,只完成三成。”

皇帝笑了笑:“玉間府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倒只收上來三成,看來小慶德王風流太過,忘了正事了。”

董學士心領神會,微笑道:“小慶德王也不小了,老這麼風流,也不是個事,不如給他正兒八經封個王妃,收收他的心,想必也讓皇上少操些心。”

“董卿可有合適人選?”

皇帝與董學士這一唱一合,眾人齊齊會意,眼下西南嶽藩自立,玉間府的小慶德王態度曖昧不明,對朝廷的軍令和政令拖延懈怠,皇帝又不便直接拿了他,唯有賜婚,既可安他之心,也可警醒於他,至少不讓其與嶽藩聯手作亂。

可這個賜婚人選,卻頗費思量,要想安住小慶德王的心,一般的世家女子還不夠份量,可小慶德王是謝氏皇族宗親,也不能將公主下嫁於他。

陶行德靈機一動,上前道:“皇上,臣倒想起有一合適人選。”

“講。”

“故孝敏智皇后的外甥女,翰林院翰林談鉉的長女,聰慧端莊,才名頗盛,必能收小慶德王之心。”

太子面上閃過不忍之色,諸臣看得清楚,知他憐惜這個表妹,可眼下國難當頭,薄賊作亂,桓國南侵,如果小慶德王再有異動,三線作戰,可就形勢危急,唯有將小慶德王先安撫住,待北邊戰事平定了再解決西南的問題。

談鉉乃太子的姨父,才名甚著,在翰林院主持編史,門生遍天下,頗受百姓敬重,也素為“清流”一派所推崇,他的女兒與小慶德王聯姻,小慶德王若要作亂,累及這位名門閨秀,必要冒失去民心之險。

但只要北邊戰事平定,皇帝顯然是要騰出手來對付小慶德王的,到時,這位談家小姐的命運,可就多舛了。

皇帝思忖片刻,道:“也沒其他合適人選,就這樣吧,董卿擬旨。”

“是。”

諸事議罷,已是天明時分。

太子出了延暉殿,眼圈略有些紅,靜王走到他身後,輕聲道:“大哥莫要難過了,日後再想辦法,讓小慶德王上京做個閒散王爺便是。”

太子嘆道:“姨母只這一個親生女兒,我真是愧對母後。”

靜王道:“只盼北線戰事能儘快平定,小慶德王做個明白之人。”

太子眯眼望向微白的天際,搖了搖頭:“桓國這一南侵,兇險得很啊。”

靜王也嘆道:“險啊。”

二人均負手望著北面天空出神,都不再說話。

衛昭攏著手,悄無聲息地自二人身後走過,步入延暉殿。

見安澄急步進來,裴琰收住劍勢,將長劍擲給侍女櫻桃。

安澄道:“相爺,靜王爺府中的金爺來了。”

裴琰慢慢微笑:“也差不多要到了。”

靜王謀士金明見安澄出來,面色有異,忙道:“是不是相爺―――”

安澄道:“相爺傷勢未愈,昨夜又受了些風寒,得請金爺移步才行。”

金明忙道:“有勞安爺� ��。”

金明隨著安澄由前堂穿庭過院,不久便聞到濃濃的藥草之氣,細心的辨認一番,多是治療外傷所用,心情便有些沉重,知裴相傷勢只怕尚未痊癒,此行恐完不成王爺吩咐下來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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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光線昏暗,金明有一些不適應,半晌方看清裴琰面色蒼白,斜躺於榻上,忙上前道:“金明見過相爺。”

裴琰以手掩口,輕咳數聲:“倒是怠慢金爺了。”

“相爺太客氣,金明惶恐。”金明面帶憂色:“出京前,王爺千叮嚀萬囑咐,說請相爺保重身體,還讓我帶了宮中特製的傷藥。”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小木盒,遞給安澄。

侍女進來,裴琰將她手中湯藥喝下,接過帕子拭了拭嘴,低聲道:“讓王爺費心了,還請金爺回去稟告王爺,裴琰不敢忘記王爺之德,會儘快養好身子,我讓人尋了幾套孤本,爭取回京與王爺共賞。”

金明有些躊躇,裴琰揮了揮手,安澄與侍女退去,金明上前低聲道:“相爺,王爺說,若是您傷勢大好了,看是不是想辦法回京,現在局勢有些不妙。”

裴琰緩緩坐起:“怎麼不妙?”

“桓國撕毀和約,十五萬大軍南侵,攻到了鄆州一帶,皇上已將那一線的八萬人馬全交給了王朗。”

裴琰皺眉道:“倒讓太子得了便宜。”

“是,皇上又下旨,將太子的表妹嫁給小慶德王為正妃。小慶德王將來若仍能穩做王爺,必是太子的強助,若是出啥事,皇上也必會因愧對故皇后,而對太子―――”

裴琰沉吟道:“這個倒也不急,我將來自有辦法。”

金明一喜:“那是自然,王爺就說了,若是相爺在京,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裴琰慢慢躺回榻上,嘆道:“只恨我這身子不遂心願,現在滿心想幫王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金明嘆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萬事只能等相爺康復了再說。”

“嗯。”裴琰輕咳道:“還請金爺回去上稟王爺,只要傷再好幾分,我便要回京城,屆時還請王爺多多相助。”

金明忙點頭:“那是自然,王爺就等相爺一句話了。”

裴琰立於窗前,看著金明出了園子,微笑著轉身,步至案前,從容舒展地寫下一行詩句。

看著宣紙上的墨字,裴琰頗覺滿意,笑了笑,安澄卻急步走了進來,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裴琰手中毛筆一頓,眉頭微皺,又舒展開來,淡淡道:“怎麼讓她跑了?”

安澄垂手道:“是安澄識人不明,請相爺責罰。”

裴琰放下手中之筆,思忖片刻,道:“明飛真是只為美色而帶走的人?看著不象,你再仔細查一查他。”

“是。”

裴琰再想片刻,喚道:“櫻桃。”

侍女櫻桃進來,裴琰道:“將那件銀雪珍珠裘取過來。”

看著狐裘下襬上那兩個燒焦的黑洞,裴琰默然片刻,轉而微微一笑,向安澄道:“你派個人,將這件狐裘送給三郎。”

七十、因何生怖

京城連著下了數日的細雨,加上桓國南侵,前線戰事正酣,京城宵禁,到了夜間,以往繁華的街道上除偶有巡邏的禁衛軍經過,空無一人。

禁衛軍指揮使姜遠將皇城防務交回給衛昭之後,便覺肩頭擔子輕了許多,晚上也有精神親自帶著禁衛軍上街巡防。

見一騎馬車迎面而來,姜遠立住腳步,手下之人忙上前橫刀喝道:“大膽!何人敢深夜出行?!”

馬車緩緩停住,一人在車內輕笑,姜遠聽著有些熟悉,上前兩步,車簾後露出一張似喜似嗔的秀雅面容:“姜大人!”

姜遠笑道:“原來是素大姐。”

他揮了揮手,手下都退開去,馬伕也遠遠退於一旁。姜遠上前輕聲道:“素大姐還是莫要晚上出行,我的手下有些人不認識大姐,怕多有得罪。”

素煙抿嘴笑道:“大姐我也不是這麼莽撞的人,今日實是有要事,正想找姜大人討個牌子出城。”

姜遠頗感為難,可素煙身後那人,與自己同屬一營,實又不好開罪於他。

素煙見他沉吟,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慢慢遞至姜遠面前,姜遠看過,面色一變,猛然抬頭。

素煙仍舊溫媚地笑著,卻不說話。

姜遠忙從腰間取下一塊牌子,遞給素煙:“要不,我送您出城?”

“倒不必了。”素煙笑道:“改日再請姜大人飲酒。”

“大姐慢走。”

馬車出了京城北門,在亂石坡的青松下停住,馬伕遠遠退開,隱入黑暗之中。

素煙掀開暗格,燕霜喬與一青年男子鑽了出來,素煙握住她的手,理了理她散亂的鬢髮,無語哽咽。

燕霜喬也是默默飲泣,良久,素煙輕聲道:“霜喬,去吧,現在只有他,能護得你的周全,能幫你索回師妹了。”

燕霜喬憂切滿面:“小姨,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怕裴琰會對你不利。”

她身旁青年男子道:“是,小姨,裴琰的人馬上就會找來攬月樓,您會有危險的。“

素煙搖了搖頭:“裴琰那人,不會做任何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師妹無關緊要,你反正是逃了,他傷害我並無任何好處,你放心吧,小姨有能力自保。但這京城水太渾,小姨護不得你的周全,更不敢讓別人知道你是易寒的女兒,你只有去找他,憑他的權勢,才可保你安寧,他終究是你的―――”

燕霜喬別過頭去,素煙淚水滑落,哽咽道:“只盼你去桓國,能平平安安,莫要捲入任何風波之中。”

她轉向那青年男子:“明飛,你的恩情,無以言謝,此去鄆州,還請你多照顧霜喬。”

燕霜喬緊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小姨,拜託您幫我打聽一下,裴琰究竟把師妹藏在哪裡。明飛幫我打探過,她似是已不在長風山莊,又不在相府,我這心裡,不知有多焦急。”

素煙點點頭:“你放心,我會盡力的,只要有訊息便會通知你。你也求求你、你父親,看他能不能運用他的勢力,幫你找一找小慈。你得趕緊走,一路上千萬不要露了行蹤。”說著從馬車中取出一件大斗篷和一頂黑紗帽,替燕霜喬戴上。

她狠下心來,到林間牽出兩匹駿馬,右手託上燕霜喬腰間,將她託上馬鞍,銀牙一咬,奮力擊上馬臀,馬兒長嘶一聲,蹄聲勁響,明飛忙驅馬跟上,兩騎消失在夜色之中。

素煙靠住馬車,低聲飲泣:“霜喬,你要保重!”

紫檀木鑲漢白玉膳桌,雕龍象牙箸,定窯青花瓷碗。

魚翅盅,紅花燒裙邊,三寶鴨,佛跳牆,烏魚蛋湯。

衛昭斜撐著頭,望著滿桌的佳餚,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白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來的手臂似比漢白玉桌面還要精美。

皇帝素來用膳不喜說話,只是抬頭看了衛昭一眼。陶內侍在一旁使了個眼色,衛昭望向皇帝,待皇帝靜靜用畢,輕聲喚道:“皇上。”

皇帝輕“嗯”一聲,衛昭接過內侍手中的熱巾,替他輕輕拭了拭嘴角,又端過漱口用的參茶。皇帝微笑道:“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更加不愛吃飯了?還是覺得陪朕用膳,拘束了你?”

衛昭聽了只是一笑,皇帝笑罵道:“你倒是越來越不守規矩,朕問你話,都不答。”

衛昭淡淡道:“三郎若是說因為在外面思念皇上,而得了厭食之症,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罵三郎是諂媚之人?”

皇帝越發開心,覺數日來因桓國南侵而起的鬱悶與煩燥減輕不少。他撫上衛昭的左手,衛昭唇邊笑意有一剎那的凝結,轉而眉頭輕蹙,右手欲捂上腰間,又慢慢移開。

皇帝看得清楚,有些心疼:“總是好強,痛就哼兩聲,也沒人笑話你。”

他鬆開手,衛昭雙手捂住腰間,頭擱在桌上,輕哼兩聲,懶懶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內侍也湊趣掩嘴而笑。

見衛昭眉間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回府歇著吧,不要一天幾次往宮裡跑,養好身子再說。”

“是。”衛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皇上也早些歇著,有什麼事讓臣子們去做便是,龍體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摺子,只是揮了揮左手,衛昭悄無聲息地出了殿門。

下人們見衛昭入府,知他要換衣裳,忙將簌新的素色絲袍取了出來。衛昭神色淡淡,將裡外衣裳都換下,又在銅盆中將手洗淨,接過絲巾慢慢地拭著。

易五過來,待下人們都退去,湊到衛昭耳邊輕聲道:“靜王府中的金明回來了。”

衛昭輕“嗯”一聲,易五覺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進來,輕聲道:“主子,飯菜備下了,您還是吃點吧。”

衛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說一不二,忙出去讓下人們將飯菜撤去。衛昭聽得外間人聲漸息,遠處敲響入夜的更聲,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靜,偌大的衛府,入夜後便寂靜無聲,下人們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聲說話,連廊下喂著的八哥們也停了鴰噪。

衛昭在廊下逗了一會兒八哥,但八哥就是不聽逗喚,死活不開口,他笑了笑,負手沿長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桃園門口。

桃園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燈燭,衛昭立於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識地在身後擰著左手,良久,提氣縱身,閃過了牆頭。

木屋中的燭光仍舊透著那淡淡的黃色,那個身影偶爾由窗前經過,靈動而輕盈。

衛昭長久地望著木屋,終提步轉身,剛一轉頭,面色微變。

桃林,落英成泥,枝頭稀疏,繁花不再。

他緩步走向桃林,鬆軟的泥地裡,桃花零落,他這才醒覺連著下了幾日的春雨,這桃花,終隨這場春雨逝去了滿園芳華。

他忽然輕笑出聲,低低道:“也好。”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衛昭身子一僵,想要轉身離去,雙足卻象陷入了泥中,提不起來。

江慈慢慢走近,提著燈籠照了照,笑道:“果然是三爺,我還以為進了賊,三爺幾天沒來了。”

衛昭將左手攏入袖中,慢慢轉身,面無表情:“世上還沒有賊敢進我衛府,你就不怕是妖魔鬼怪?”

江慈笑道:“我倒覺得妖魔鬼怪並不可怕。再說了,這桃林中若有妖,也定是桃花精,我還想見見她,求些靈氣才好。”

衛昭提步,出了桃林,江慈見他往園外走去,忍不住喚道:“三爺吃過飯了嗎?”

見衛昭頓住身形,江慈微笑道:“我將這幾日落下來的桃花收集來,蒸了桃花糕,三爺要不要試試?”

衛昭雙腳不聽使喚,往木屋走去。

糕色淺紅,狀如桃花,由於剛出鍋,散著絲絲幽香,沁人心腑。

江慈取過竹筷,衛昭卻伸手拈起桃花糕,送入口中。

見他眉目間閃過一絲讚賞之色,江慈心中高興,雙手撐頰,看著衛昭將一碟桃花糕悉數吃下,笑道:“三爺府中難道沒有會做桃花糕的?那以往每年的桃花,豈不可惜?”

“要吃,到外面去買便是,何必費這個勁。”衛昭接過江慈遞上的清茶,淡淡道。

“外面買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桃花糕就要趁熱吃,才有那股鬆軟與清香,到外面買,回到府中,早就涼了。”江慈說得有些起勁:“三爺若是喜歡吃,我走之前,教會你府中的廚子弄這個便是。”

衛昭被茶氣薰得迷了一下眼睛,半晌方道:“走?!”

江慈醒覺過來,微微一笑:“三爺不是遲早要將我送回給裴琰嗎?我總不可能在這桃園住一輩子。”

“不逃了?”衛昭抬頭望向她,眼神多了幾分凌厲:“願意回裴琰身邊?”

江慈在桌邊坐下,平靜地望著衛昭:“我想明白了,我為什麼要逃?你和他,都不可能把我關上一輩子,若說因為我的原因,他才會與你合作,這話誰都不會信,我只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你們也沒必要取我這條小命,你們要爭要鬥,那是你們的事,我只管自己睡好吃好,總有一天,我能回家的。”

衛昭默默聽著,心中如釋重負,卻又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見他良久不說話,江慈覺有些悶,將燭火移近些,取過針線,將日間被柴禾勾壞的緋色長裙細細縫補。

燭影搖曳中,她秀美圓潤的側面,寧靜而安詳。衛昭望著她手中的針線一起一落,忽然有種如墮夢中的感覺,漸覺神思恍惚起來。

衛昭似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中走著,牽著自己的是師父還是姐姐,看不清楚。聽到的卻是師父的聲音:“無瑕,記住這個聖殿,記住這條秘道,你再回來時,便將是我們月落的主宰。”

甬道出來,彷彿一下就到了“玉迦山莊”,那兩年的雪很大,留在自己記憶中的便是滿院的白雪,還有院中那兩個呆頭呆腦的雪人。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姐姐帶著自己堆出的雪人,卻被人用長長的利針在胳膊上扎了幾下。慶德王府那個管家的臉如千年冰山,自己被他關入暗房,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凍得瑟瑟發抖。

當師父在“玉龍泉”放開手,問自己可知以後要面對什麼,當時的蕭無瑕回答得那麼堅定,只是,十歲的少年,終究什麼都不懂。

不懂要面對的艱辛苦楚,更不懂要面對的屈辱與難堪。

寒光在眼前閃爍,利劍錚然,緩緩地穿過姐姐的身體,她的眼神卻無比安祥,她也知,這一劍,終能斷了弟弟的情慾,能護著他在虎狼環伺之下存得性命吧?

他漸感難以呼吸,右手抓住胸口,喘息漸急。

為求原本繡的花能對得上色,江慈費了很大勁,直到眼睛發花,才將裙裾補好。抬起頭,才見衛昭已伏在桌上,雙眸緊閉,似是睡了過去

她放下針線,望著那靜美的睡容,慢慢地右手撐頰,思緒隨著那燭火的跳躍一搖一晃。

春夜,靜謐如水,偶爾能聽到屋外的蟲鳴,一切是這麼安詳,安詳得不象這半年來所過的生活,江慈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衛昭猛然動彈了一下,江慈忙坐直,卻見他仍伏在桌上熟睡,但修美的雙眉皺起,似是正被什麼困擾著,又正在努力想起什麼。

他的左手慢慢地抓住胸口衣襟,呼吸也漸轉沉重,眉頭鎖得更緊,雪白的面容也一分分潮紅。

江慈心中暗驚,知他定是夢魘,想起那夜他在墳前險些走火入魔,不敢貿然喚醒他。但見他形狀,心中微動,俯身過去,輕柔地替他順著胸口。

衛昭雙眸緊閉,口中輕聲喚道:“姐姐。”

他喚得極輕,一聲,又一聲,江慈聽著覺鼻中發酸,終忍不住極輕地喚了聲:“三爺!”

衛昭猛然睜開眼,入目的燭火,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劍,瞬間閃入他的心中。他心裡忽然湧上一種濃烈的恨意,姐姐都死在了這寒光下,還有什麼,是不能毀滅的呢?

他眼中閃過寒光,右手探出,扼向江慈的咽喉,江慈本能下一閃,他的手也頓了一頓,便捏上了江慈的左肩。

江慈覺肩頭一陣劇痛,驚恐地望著衛昭。衛昭神情迷亂,手中力道漸緊,江慈隱隱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聲音,眼前一黑,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