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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世界二 公子琴歌

第二十四章

“……章程已然出了, 大體分為文試和武試,文可分三試, 考較詩書文章,武可分為兩試, 一考技藝本事, 二考實戰……”

易安坐在秦鉞下首, 不疾不徐的說著招賢館選材的安排,秋韻偶有補充。兩人態度坦然恭敬, 聲音悅耳, 語氣沉穩,且說話有理有據,是以便是長篇大論, 也並不讓人覺得煩躁無聊。

秦鉞不置可否,低頭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嗅了一口, 卻沒有喝——酒是前所未見的好酒, 可惜太烈,不能如往常一般豪飲, 尤其是在……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門外,微微皺眉,怎的去喚個人, 半日不來,難道是……不願?

不,不會, 以那少年的性情,不涉底線時,不會如此不識趣……他的風骨,從來都是刻在骨子裡的,而不是給人看的。

易安注意到他的神色,眼中不著痕跡的露出一絲鄙夷來,還以為是改了性子,原來只是改了興趣而已,倒是想不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原來喜歡的是欲擒故縱的把戲。

一名內侍急急進來,稟道:“陛下,陸統領被……不是,是陸統領和琴歌公子打起來了……”

話還未說完,秦鉞手中的酒杯重重摔在地上,人已拍案而起,大步向門外走去,面沉如水:“大膽的東西!”

又冷喝道:“他身邊都是死人嗎?”

內侍喏喏的在前面急急小跑著領路,心中卻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家主子到底是說誰大膽,誰又是死人。

秦鉞去的時候,場面已經很熱鬧了,周圍幾十個侍衛圍成一圈,刀出鞘,弓上弦,隨著圈中人或進或退,卻沒有一個人敢出手。

秦鉞過來,侍衛讓出一方,守在他身側,秦鉞此刻才看清,原來大圈之中還有小圈,被圍在中間的人是陳策,目的卻不是圍攻,而是保護。

和這一圈人對峙的,卻不是拿著武器並肩而立的韓樸和餘生,而是閒閒的站在數丈外的單薄少年。

那一圈人,除了陳策,剩下的也個個都是禁衛營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現在幾乎都受了傷。這些人連秦鉞過來都無人注意,只是神色緊張的看著似乎全然沒有注意他們的少年,將手上的武器捏的死緊,喉結上上下下起伏著不斷吞嚥著口水,間或用衣袖擦一把冷汗……

少年的站姿有些懶散,他喝的很有點多,便是半靠在石桌上也有些不穩,身體時不時搖晃一下,彷彿隨時都會倒地睡去。一柄賣相普通的長劍被他鬆鬆的倒提在手上,劍上沾著鮮血,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他一身白袍上也星星點點的濺上了許多血跡,遠遠看上去恍如雪中紅梅,穿在少年身上,竟顯得煞是好看。

少年瓷白的臉頰染上了幾絲緋紅,一貫冷漠的雙眸氤氳著朦朧水汽,顏色淺淡的柔軟雙唇沾起水光……酒醉後的少年美得要命,也誘人的要命,卻偏偏讓人生不出任何褻瀆的心思,因為少年此刻的氣勢,強大至極。

琴歌微微眯起眼,搖搖頭甩開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但是眼前的人影還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晃來晃去,於是他離開了暫時依靠的石桌,又向前走了兩步。

陳策和他周圍的好手齊齊退了一步,脊背瞬間繃緊,呼吸停滯。

琴歌勉強辨認出前面的人,長劍有些不穩的指向陳策,神色散漫,語氣也一樣散漫:“過、過來,若能接我一劍,饒你不死。”

陳策緊緊抿著唇,一聲不吭,捂著胳膊上淌血的傷口,一動不動。

琴歌見他沒有動靜,無奈嘆一口氣,委屈自己再次向前走去,一面道:“這次,我要開始殺人了。”

隨著這一句話,周圍的氣氛又緊張了三分,彷彿已經崩到了極致的弓弦,再經不起半分顫動……陳策周圍幾個侍衛手上的刀劍都開始顫抖。

少年並不高大,更談不上威武,但那挺直的腰背、微張的雙肩、眯起的雙眸,還有輕挑著笑意的唇角,似乎都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勢,讓人面對著他,如臨深淵、如面陡壁,連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少年帶了幾分踉蹌的腳步彷彿一道道驚雷、一聲聲重鼓,無聲的砸在眾人心中,一步、兩步、三步……三步落,長劍微收,所有人的心懸上半空——這正是他即將出手的標誌!

“放箭!放箭!快放箭!”陳策身邊終於有侍衛支撐不住,失控的大吼一聲。

“住手!”秦鉞的喝聲隨後響起,但終究慢了一步,扣弦許久幾乎麻木的手在“放箭”二字響起的下一瞬就已經鬆開,十幾支利箭劃破短短數丈的距離,幾乎瞬間就到了少年身前。

秦鉞難以控制的前衝兩步,驚呼失聲:“琴歌!”

下一瞬,利箭臨身,少年卻幾乎沒什麼反應,眾人清楚的看見他漫不經心的側了下頭、斜了下腰、偏了下肩,快的肉眼難見的利箭便貼著他的身體掠過,而後少年右手長劍微抬,劍柄敲飛兩支,左手一揚,從空中輕輕鬆鬆將最後幾支箭摘了下來,隨手扔在一邊……他全然沒將這些蒼蠅放在心上,卻被秦鉞的聲音吸引的扭過頭來:“你叫我?”

眾人齊齊無語。

秦鉞也一時無話。

很眼熟……琴歌按住額頭,卻硬是沒想起來面前的人是誰,只隱隱記得自己喝酒的目的好像是……練劍來著?

於是眯著眼睛,問道:“過幾招?”

秦鉞看著他,面前的少年,美麗到了極致,強大到了極致,也魅惑到了極致……

秦鉞片刻後才開口:“好。”

話音一落,陳策緊張的聲音響起:“陛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秦鉞充耳不聞,左手撇下披風扔開,右手長劍出鞘,披風尚在空中飛舞,人已如猛虎出柙,長劍橫掃,帶著某種勢在必得的氣勢!

秦王勇武,天下皆知,他自幼習武且天賦驚人,便是他身邊的陳策、餘生之流,也遠不是他的對手——自恃勇武,是他屢屢遇刺的原因,也是他屢屢遇刺而不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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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鉞從陳策等人的反應看出琴歌的不凡,是以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相信,這世上能接他這一劍的,屈指可數。他不信,這個只有三腳貓功夫的少年,能在短短幾天之內,變得有多厲害!

“陛下!”陳策等人齊齊驚呼一聲,向他撲來。

秦鉞看見面前一直懶懶散散的少年終於動了,且動的快如閃電,纖細的腰肢旋轉起來、漆黑的長髮飛舞起來、雪白的衣襟漂浮起來……他甚至還沒看清少年的動作,那張清美絕倫的臉就已經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冰涼的觸感在脖子上蛇一般的遊動,帶來尖利的刺痛和迸濺的鮮血……

秦鉞終於明白陳策他們的恐懼從何而來了,可惜卻明白的太晚了……少年的長劍正飛速的勒過他的脖子,下一瞬,也許他的頭顱就將飛上天空,看著自己的身體是慢慢倒下……

“陛下!”絕望的、難以置信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所有人腦海中一片空白……

秦鉞幾乎要閉上眼睛,然而就在這一瞬,遊走在他脖子上的死亡之蛇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少年似乎因為醉的太厲害看不清東西,所以重重的閉了閉眼又睜開,喃喃自語:“……不能殺?”

“嗯……不能殺……”

“哐當”一聲長劍墜地,琴歌也搖晃了兩下,軟軟的向地上倒去……他這次,喝的實在是有點多了,該死的……呃……韓樸……

秦鉞面無表情的上前一步,在少年墜地前將人一把抱住。少年瘦的嚇人,抱在懷裡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什麼分量。秦鉞低頭,看著剛剛還強大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窩在他懷裡,乖巧的像只貓兒一樣,長長的睫毛低垂,臉頰到脖子都透著紅暈,嘴唇不安分的抿動著,似還在夢中品評美酒……

秦鉞忽然輕笑出聲,他剛才,又差點死在這個人的手裡呢!

看著懷中安睡的少年,心臟砰砰的跳動著,鮮活的要命,他竟第一次覺得,活著,原來是這麼一件難能可貴的事。

……

琴歌臥室中,匆匆趕來的秦逸臉色難看之極,將秦鉞脖子上的傷檢查過一遍重新上藥之後,噗通一聲跪下:“陛下,臣懇請陛下,殺琴歌!”

他對琴歌或許是有些好感,但這個人,太危險,太危險。

陳策緊隨著跪下:“臣請,殺琴歌!”

“殺琴歌!”

“殺琴歌!”

“……”

易安臉色蒼白的站在一旁,聽著越來越大的聲音,看著跪了一地的秦人,看著坐在塌上的高大男人,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說話。

韓樸臉色也有些發白,手悄悄伸向袖中,目光緊緊盯著秦鉞。

餘生安安靜靜守在琴歌床邊,彷彿沒有聽見他們說話。

秦鉞抬頭,看了易安一眼,唇角勾出一絲冷笑,慢條斯理的給自己斟了杯酒,在唇邊抿了一口,輕飄飄道:“殺了他,好啊!什麼理由?”

他雖問了,卻不等答案,冷笑道:“因為他沒殺寡人,所以寡人要殺了他?”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無言。

秦鉞冷冷道:“出去!”

其他人魚貫而出,秦逸看著紋絲不動的韓樸和餘生,也一動不動。

房中只剩了幾人,站的站,坐的坐,沒有一個人說話,房中安靜的落針可聞。

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每個人的耳邊傳來一聲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疼……”

話音很輕,帶著牙齒輕顫的聲音,說話的人似乎恐懼害怕到了極致,也痛到了極致,下頜顫抖著勉強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疼……”

這一個“疼”字,彷彿從地獄裡飄蕩出來,讓聽到的人,連骨頭縫裡都升起了寒意。

秦鉞的目光落在床上,原本安靜熟睡的少年不知何時縮成了一團,頭髮蓬亂的堆到了臉上,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眸中無聲無息的滲透出來,浸溼了大片床單,少年顫抖著,說疼。

秦鉞覺得心臟猛地被什麼東西揪緊,疼的他喘不過氣來,好半日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秦逸,聲音乾澀:“……看看他。”

秦逸默默上前,把了脈,退開,道:“並無大礙。”

秦鉞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他說疼。”

秦逸低頭,道:“身體那個樣子,怎麼可能不疼?他一直都是疼的,只是……不叫疼而已……”

他一直都是疼的,只是……不叫疼而已……

原來他一直都是疼的……

秦鉞覺得有什麼東西,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當烙鐵烙在他的臉上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當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當長箭刺穿他的肩膀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秦鉞渾身微不可見的顫抖起來:秦鉞,秦鉞,為何你直到現在才想到,原來他也會疼,他也怕疼,他只是……不叫疼……他只是,不叫疼。

記憶中,少年輕盈的跳下馬車,唇角勾起一絲頑皮的笑意;記憶中,少年對他拱手一禮,瀟灑一笑‘秦王別來無恙?’;記憶中,少年倒提長劍,氣勢宛若山嶽……

眼前,躺在床上的少年蜷縮著身子,頭髮被冷汗和淚水浸溼,凌亂的貼在臉上,少年全身都在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說:“……疼……”

原來,他一直都在疼,他只是……不叫疼。

秦鉞慢慢捂住胸口,唇角有一縷暗紅的血液緩緩的溢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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