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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遙想楚雲深(十二)

黎簡換過一身乾淨的衣服, 擦乾頭髮重新綰好發回到甲板上時,先一步收拾妥當的蘇禧已坐在玫瑰椅裡捧著茶盞在喝熱茶了。此時此刻,她臉上一片平靜之色。

在水中發生的事如夢一場,然而那一刻的觸感太過清晰,心底的震動太過清楚,黎簡知道那一些都是真的。他抿唇,走到小幾的另一側,一撩衣襬也坐了下來。

丫鬟上前與他斟滿了熱茶,黎簡嚐到嘴裡才曉得是薑茶,多半她方才吩咐丫鬟新煮的。薑茶味道有些辛辣, 他不是十分習慣,因此只淺淺一口便將茶盞擱下。

“少易哥哥,要多喝一些, 免得受寒了。”蘇禧轉過頭衝著黎簡笑, “多謝你來救我,我很高興。”停頓了半晌,又說,“之前打賭的懲罰, 你也受過了。”

看到蘇禧對自己暗示般眨眨眼睛, 黎簡近乎一瞬醒悟她口中的懲罰是什麼。可是那樣……算什麼懲罰……他暈暈的想著,卻重新端起了茶盞,把一盞薑茶飲盡。

兩個坐在甲板上,河面上有涼風吹過來,將周遭的熱氣吹散了許多。黎簡腦子裡是揮散不去水裡的那個吻, 餘光注意著蘇禧的一舉一動,心裡莫名感到了滿足。

恍然之間,彷彿這樣和她挨著坐在一處,沉默著不說話,喝茶吹風,看著遠遠近近的熱鬧,便已什麼都像是好的。連運河往日看慣了的風景,都開始變得不同。

意識到自己這些想法的一刻,黎簡自己先打了一個寒顫。他瞥一眼旁邊分外氣定神閒的人,不是不想問一問,為什麼要那樣做,什麼叫做懲罰……可開不了口。

一直到這個時候,黎簡猛然驚醒,想起一個被他忽視了的重要的問題——

她為什麼會鳧水?

儘管驚疑,但黎簡沒有質問,反而想起她曾經說過很多事情都沒有人教她。其他的事情若是沒有,鳧水極可能也沒有人教。他想到水裡面欲對她不利的黑衣人。

從見到這個人起,黎簡便不覺得她的性子軟弱,何況有時口無遮攔、理直氣壯,行事作風甚至帶一點兒犀利。她彷彿一朵豔麗卻帶刺的花,輕易不可攀折。

黎簡從前沒有認真仔細想過,如今細想,不須費多少腦筋,便可猜測得到,母親去世、無人可依,幼年至今,她曾經獨自面對過多少的危機與難堪。

大概,這樣有人想要對她不利的情況遠遠不止一次。她想保護自己,是必須費許多力氣的。黎簡回想自己的態度,想到她曾經說過他不值得被喜歡,又擰了眉。

過去明明那個樣子,今天為何又突然對他做這種事?

從歡喜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黎簡更感覺到她的行為反常,也叫人猜不透心思。

黎簡轉過臉去,一時看向蘇禧。同一時間,一艘遊舫已經靠近他們這兒,且僕從直接在兩艘遊舫之間搭了木板,一聲招呼也沒有,那艘遊舫上的人徑自走過來。

僕人來稟報時,傅二爺已經出現在了蘇禧和黎簡的面前。一經出現,他熱切的目光便落在蘇禧的臉上,掩不住激動往前疾走兩步,同樣語氣激動喊:“似錦!”

傅似錦長到了十六歲,傅二爺第一次真正見到她。看到這張臉和謝婉瑩有六七分相似的臉,他一眼便認出她來。哪怕不知道她人在定遠侯府,他一樣不會弄錯。

傅二爺是剋制不住的心情激盪,無法維持住平靜。他早應該來找她,也早應該來見她,早就應該……把她給帶回傅家去的。這是他和婉瑩唯一的女兒啊!

蘇禧和黎簡幾乎同時起身,黎簡往前一步側身擋下傅二爺,不讓他隨意靠近。傅二爺這才看黎簡一眼,見他臉上表情不善,便客氣的說:“我來找我的女兒。”

“傅二爺,您是長輩,應比晚輩要更懂禮義廉恥,這算是做什麼?”念著對方的長輩身份,黎簡話裡尚且有三分餘地,卻已不怎麼好聽,更加不必談好態度。

“方才聽說定遠侯府的遊舫出了事情,有人落水了,因有些擔心,才特地過來看一看。”傅二爺話對黎簡說,眼睛卻在捕捉蘇禧身影,“不知現在情況如何?”

“已無大礙,多謝傅二爺的關心。”黎簡冷淡的回答,腳下寸步不讓。

傅二爺此刻只想同蘇禧說話,故而道:“似錦,你快過來讓爹仔細的瞧一瞧。”

他話音溫柔,好似在哄小孩子般。

蘇禧在黎簡的身後,他看不到她,便微微偏過臉去,是想要看她一眼。

可是,他沒有能夠看到蘇禧,在他的背後,卻有一雙細嫩的手臂纏到他腰間,手臂收緊的同時從後面將他牢牢的抱住。待下一瞬,她的聲音響了起來。

“少易哥哥,我不認識他。”

嬌嗔又調皮的語調,帶著撒嬌的意味。

黎簡一剎那身體緊繃住了,因為感受到她嬌嬌軟軟的身子,貼得極近。他喉結上下滾動一下,收回自己的視線,然後迅速解開她纏在自己腰間的手臂。

“傅二爺,您可能找錯人了。”黎簡冷硬道。

之後,不等傅二爺開口,他牽過蘇禧,護著她走進了船艙。

傅二爺能明顯感覺到一種疏離,這不難理解,他更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然而,在看到她抱住黎簡的時候,傅二爺還是驚愣了。這樣算……怎麼個意思?

黎簡帶蘇禧離開得迅速,黎簡的隨從也上來攔下了傅二爺,恭謹的請他離開,卻不讓他有機會追到船艙裡面去。傅二爺碰一鼻子的灰,別無他法,唯有走了。

蘇禧起初是被黎簡護在身前往船艙裡面帶的,沒過多會,黎簡改護為拎,一路將她拎了進去。丫鬟小廝們此時都在甲板上面,船艙裡沒有其他人,只他們兩個。

黎簡攥著蘇禧手腕,長身鶴立在她面前,一張臉泛著冷。面對傅二爺時,護她的模樣已然消失不見,他身上隱約的怒氣,語氣冰冷質問:“什麼意思?!”

蘇禧仰頭看著黎簡,一貫膽大不見害怕。

非但如此,她還敢嬉皮笑臉向著他:“什麼什麼意思?”

“在水裡,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當著傅二爺的面,為什麼又做這種事?”黎簡想到她的故意為之,禁不住刨根問底、要一個說法,“你把我當什麼了?”

蘇禧面色不改、眉眼不動,冷靜替自己辯駁:“你自己說過的,任何懲罰都接受,那罰你被我親一下,不可以嗎?既然是願賭服輸,為什麼還要來質問我?”

這是詭辯,不可信。

黎簡清清楚楚知道,他回過神來,也許不過是利用。

她在鄴城,唯獨和傅家有些牽扯。往前對他的態度,和今時今日截然不同。會對她不利的只有傅家,也許,傅二爺會出現在她的計算之中,包括他站出來相護。

黎簡看著蘇禧無辜的表情,心裡攢了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可是何必太計較,他如此輕易著了道,怎能只怪別人太過有心?望住蘇禧半晌,心裡那團火熄了,他鬆開她的手。

“你要做什麼,同我無關,不要隨便把我牽扯進來。”黎簡背過身,不再看她,冷冷丟下一句。腳下一頓,他又說得了一句,“差不多該回府了。”

黎簡抬腳要走,再次被人從背後抱住。他眸中閃過一絲銳利,在他身後的人卻已到了他的胸前。蘇禧無所畏懼立在黎簡面前:“不是你自己說的,你很喜歡。”

“我看到了——”停了幾息,蘇禧一笑,說,“你今天用的那把匕首,是我送給你的生辰禮物。難道你要說,你隨身帶著我送的東西,只不過是湊巧而已嗎?”

在水裡的時候,她竟然注意到了這個。

沒有預想會聽到這種話的黎簡臉上表情一滯,忽然默不作聲。

氣焰一下子矮下去,黎簡卻不肯屈服也輕易不肯承認。

他終是梗著脖子道:“湊巧罷了。”

“好一個——湊巧罷了——”蘇禧語帶調侃,轉身走了兩步,回眸一笑,“嗯,我相信了,真的信。世上巧合千千萬,多一個也無妨,畢竟萬事皆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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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禧說罷,兀自回到甲板上。起初準備先一步走出去的黎簡,反而成為了被扔下的那一個。眼看著她走出船艙,他憋悶得一拳重重打在了艙壁上。

和蘇禧之間的這些,黎簡一個字都沒有在黎永成面前提。只是她遇到危險一事,仍是要如實的告知,也沒有任何的隱瞞。是以,定遠侯府以此為藉口對今天的事情進行調查。

人落了水,差點出事丟了性命,必然不能隨便的揭過去。在黎永成看來,這是傅家自己送上的把柄,他若是輕輕的揭過,才叫白費他們一番心思。

那個黑衣人被黎簡傷到臉,這傷沒有辦法隱藏,便是從此處開始的調查。當黎簡回到遊舫上時,事情就交待了下去,等到天黑時分,訊息已經遞迴了定遠侯府。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