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意是一個大夫。
身為一個大夫, 就算沒有絲毫仁心,也要守最基本的規矩。
當你開始醫治一個人的時候, 就算有再多的私仇私怨, 也要徹底放下。
哪怕你醫好他之後就要殺掉他, 哪怕你對他恨之入骨或者愛意深重,在醫治的時候,仍然不能代入任何私人恩怨。
遇到這樣的大夫,是病人的幸運。
但是很顯然,這一回, 這個病人並不是那麼配合。
“林姑娘。”
程知意拿著金針,蹙眉,
“能不能醫好, 還要等我仔細診斷之後才能確定, 你這樣諱疾忌醫,哪怕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紫衣姑娘坐在輪椅上,眉目寧靜,聞言,輕輕地開口,
“青蘭, 你先出去吧。”
一旁的丫鬟福身,
“是。”
門被吱呀關上,頃刻又恢復一片寂靜。
紫衣姑娘抬起頭,一雙美目很澄澈, 就這麼盈盈如水地看著她,
“聽說,你與我同名。”
程知意卷開手裡的金針,語氣平淡的很,
“嗯。”
“聽說,你是為景見而來的,對嗎?”
......
程知意抬頭,視線落在紫衣姑娘的臉上,唇角彎出一個極淡的弧度,
“之前或許是,現在不是了。”
“那便是霍大哥請你來幫我醫治的,對吧?”
林知意嘆了口氣,語氣憂愁,
“他是不是還說,只要你幫我治好了腿,什麼要求都可以提。”
......
“程姑娘,我們名一樣,年紀一樣,其實,命也一樣呢。”
程知意抬眸,目光波瀾不驚,清清淡淡。
“你愛林景見,對嗎?”
她苦笑了一聲,聲音輕輕的,“我也愛霍大哥。”
“愛而不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我們兩個同病相憐,想必你也能體會到我的感受。”
......
“程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別管我了。”
窗欞上支開一道小口,正午的陽光漫漫一片灑進來,落在金針上,微微閃著細碎的光。
程知意注意到,她的屋子裡,也有一架古琴。
和她那把很像,都是連珠式,杉木斫琴底,桐木納音,紫檀嶽尾。
幾乎就像是同一把琴。
“我這條腿是為他傷的,他那麼迫切地想醫好我,就是想儘早擺脫我。”
“可是我捨不得,我不會纏著他,不需要他給我什麼回報,我一點都不貪心,只是希望,可以就這樣,就這樣留下來遠遠望著他。”
“我們是同一遭遇的,如今都是這樣的命苦。你心裡一定最知道我是怎麼想。你幫了我,你愛景見,我也可以幫你。”
......
程知意終於移開目光,落在她臉上。
少女的眼裡已經盈滿了淚,煙眉微蹙,每一個眼神都是深深的哀愁。
較弱又可憐,讓人心疼。
“抱歉。”
林知意愣了愣,眼淚染溼了睫毛,卻一直沒有落下來。
“程姑娘......”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也恕我不能幫你。我來,是受人之託,你不想醫,他想醫,總要辜負一個。但是凡事都分個先來後到,我想林姑娘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
紫衣姑娘低下頭沉默,手搭在膝蓋上,攥的緊緊的。
指甲蓋兒直接陷進了掌心,她卻恍若沒有絲毫感覺。
程知意掀開她覆在腿上的披風,語氣淡淡,
“林姑娘,請問你是什麼時候傷的......”
“你別碰我!”
她猛地推開她,臉上滿是淚痕,眼眶通紅,手裡還拿著一把釵,抵著自己的脖子,
“我不用你治!”
“你要是再碰我,我就乾脆殺了我自己!反正左右他都不會要我了,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
程知意沉默地看著她。
“我求你了,我的願望不多,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就可以了。我求求你了......”
紫衣姑娘已經哭得快要背過氣去,滿臉都是淚,聲音悽切,帶著絕望和一絲絲期盼。
程知意不知道自己就這樣輕輕一下,會引起她這麼大的反應。
凝凝眉,語氣很淡,
“林姑娘,腿傷,一旦傷的重了,拖得越久,越難治好。你現在或許不願,但等將來你又後悔的時候,可能就徹底治不好了。”
“我不管,我只求你,你別管我了,你就跟霍大哥說,我傷的太重,根本治不好,行不行?你有什麼要求,只管跟我提,他不答應你,我答應你。程知意,我求你了......”
.......
程知意從屋內出來的時候,一抬眸,就看見院子裡一站一立的兩個男人。
霍星朝懶洋洋地坐在石桌旁,手裡還把玩著一個孔明鎖,悠閒的很。
林景見皺眉站著他身後,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看見,就迎了上來,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急,“程姑娘,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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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意越過他,徑直向石桌旁的男人走去。
男人抬眸,漫不經心地問道,“如何?”
“抱歉——”
此話一出,身後的林景見就輕輕垂下了眼眸,青衣磊落,難掩失望之情。
“——我不能治。”
霍星朝站起身,狹長的眼睛眯著,露出幾分凌厲的危險,
“你說什麼?”
不能治,這三個字的意思,取決於重音落在哪兩個字上。
沒能力治。
要麼,不可以治。
很明顯。
——程知意是第二個意思。
她沒什麼表情,語氣也淡淡的,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能治。”
林景見還愣著,霍星朝已經聽懂了。
又或者說,他很早之前就有這樣的懷疑,只不過是在今天,徹底得到了證實。
男人冷笑一聲,直接將手裡的孔明鎖摔在了地上,然後拂袖往屋裡大步邁去。
門被狠狠甩開,發出猛烈的一陣巨響。
半碎的門框顯示著主人難以壓制的怒氣。
林景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轉頭看程知意,語氣有些急,
“你方才跟他說什麼了?”
程知意淡淡望他一眼,收拾好自己的醫藥箱,不打算摻和進他們這趟渾水裡。
但是很顯然,事態的發展好像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嚴重一些。
因為霍星朝進去不到半刻,裡面就傳來桌椅花瓶碎裂的撞擊聲。
還帶著女人驚惶的哭聲和驚叫。
在他身邊跟了近十年的林景見心下一緊,腦子裡突然閃過很多年前,第一次見霍星朝時,他風輕雲淡殺人的樣子,那雙冷漠和嗜血的眼眸就這麼淡淡地盯著他......
他握著劍,直接衝了進去。
程知意原本是想離開的。
林知意也好,霍星朝也好,甚至現在林景見也好。
她都不想管了。
但是屋子裡的哭喊驚叫實在嚇人。
霍星朝是聽了她的話之後才暴怒成這樣,出於醫者的本心,她到底還是做不到坐視不理。
白裙少女垂眸,嘆了口氣,最終提著醫箱,抬腳往裡走去。
門已經被風重新拂上了,裡面的動靜一下子變得很輕,好像沒有人似的。
程知意輕輕拉開。
“吱呀——”
......
她站在那裡,表情怔然地望著眼前的場景。
地上灑了一地的碎瓷片,桌椅和繡架都橫七豎八地倒著,連茶壺裡滾燙的水也散落流淌開,冒著滾滾熱氣。
林知意的輪椅早就倒了。
她摔在一堆碎瓷片中間,臉上還有淚痕,表情恐懼驚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脖子正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掐著,少女的雙手估計都被碎瓷片割破,還在往外流血,但出於求生欲的本能,抱著脖子上的大手,拼命想要拉開。
卻無濟於事。
“霍......救......救......”
程知意看向那個男人。
他正半跪在地上,玄色衣袍寬大,袖口處染著點點茶漬,又沾上林知意的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但是他絲毫不在意。
右手握著少女的脖頸,黑漆漆的眼睛還帶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配上他俊美的眉眼,顯得輕挑又撩人。
男人勾勾唇,聲音輕輕的,懶散的,
“林知意,我懶得理你,不代表我弄不死你,你最好給我安分點,別浪費我的時間。”
“我......救......”
他放開手,輕輕拂了拂衣袖。
紫衣姑娘整個人摔在地上,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連眼淚都忘了流。
“這樣吧,前些天宮裡的楊太醫正好犯了死罪,不日就要處死。”
“我讓他來幫你看病,什麼時候治好,什麼時候斬首。這樣,總不影響你的閨譽吧。”
林知意俯身在地面上,聲音微抖,帶著艱澀的嘶啞。
她沉默了很久,
“好......好。”
霍星朝站起身,回過頭時,目光剛好落在門口的白裙姑娘身上。
又挑挑眉,抬腳走過去,
“走罷。”
他的語氣風輕雲淡的,懶散又隨意,
“該用午飯了。”
......
那一瞬間,程知意看見了林景見緊握著劍的手。
青筋暴露,卻拼命忍著,忍到眼睛都變得赤紅。
而地上那個姑娘,卻看著離去的男人的背影,閉上眼,慘然一笑。
——她突然覺得心很冷很冷。
程知意在門口站了很久。
看了地上落淚的少女很久。
“愛而不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我們兩個同病相憐,想必你也能體會到我的感受。”
......
那一刻,她透過林知意,好像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她自己。
她心底的那個自己。
被傷的鮮血淋漓,匍匐在地,望著的卻是一抹永遠都不會回頭的背影。
可憐的要命。
“吃不吃飯啊?”
懶洋洋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程姑娘。”
真熟悉。
跟唸詩一般,咬字輕緩,尾音上揚,在舌腔內繞了幾個彎。
——就像說的是“程姑娘,我心悅你啊。”
——一樣的多情又曖昧。
唉,真像是一個矯情又該死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