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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夢裡

夢裡不知身是客,只有往事和溫情。

“琪兒,不要睡懶覺,快起來跟爺爺出去騎馬射箭——”蒼老卻充滿愛意的聲音在耳畔迴盪。

“不嘛,我怕冷,等天氣暖和了再去不好嗎——”稚嫩清爽的稚子童音,亮燦燦懶洋洋回應。

一個大手帶著一股涼氣揭開被窩伸進來,笑呵呵的聲音貼著耳根,“這算什麼寒冷呢,才剛入冬,再我們穿棉襖披斗篷呢,還有又厚又結實的裹皮裹腿,腳蹬皮靴子呢——在西北軍營那才叫冷呢,滴水成冰的天氣裡,很冷水,冷水洗手臉,軍服太單薄,冷風一來就灌透了——還有比這更無奈更悲慘的呢,惡戰中掛彩受傷了,血水橫流,粘接在衣服上,把衣服浸透,那衣衫就不是衣衫,而是鮮血凍成的鐵甲,硬邦邦裹在身上,割著皮肉,那個疼,鑽心呢,卻脫不下,不能脫,只能活生生受著,熬煎著——琪兒,你不是長大了要做真正的英雄嗎,爺爺告訴你,英雄不是嘴巴上就能做到的,是一天天一年年不懈努力出來的,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長久錘鍊出來的。”

哎呀哎呀,爺爺真煩——不過的好像很有道理,少年一骨碌翻起身,揉吧揉吧眼睛,甕聲甕氣:“琪兒跟爺爺去就是了,實在受不了一個老頭兒在耳邊的碎碎念啊——”

爺爺呵呵大笑,拉起了孫子的手。

家丁早就牽出棗紅馬候在練武場上等待。

站在大紅馬跟前,他只有馬的四隻腿那麼高,需要仰頭才能看到馬背。

“爺爺你抱我上馬嗎?”少年仰面問。

“不,”爺爺搖頭,“真正的男子漢都是自己爬上馬背的,你也來試試吧,爺爺可以給你示範,也可以給你當上馬石。”

最後他踩著爺爺寬厚的脊背爬上了馬背,在搖搖晃晃膽戰心驚中開始了抓韁繩、勒馬橛子,第一次騎馬。

“爺爺這麼重的弓,我拉不開,胳膊疼——”一年後,站在練武場上,少年的身形拉長了幾分,一頭烏髮束成一個烏黑油亮的發冠⊙⊙⊙⊙,m.≯.c¤om,顯得風神俊逸。

頭髮添了一層白色的爺爺還是笑呵呵,卻不鬆開,“要想縱馬西北,戎馬生涯,保家衛國,建功立業,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拉弓射箭。”

爺爺是最風趣的老頭兒,也是最嚴厲的師傅。

可是一個早晨練下來,回家脫衣檢視,右胳膊被弓弦反彈撞擊得青紫冒血,疼得摸一下都鑽心。

母親見了更是心疼得一個勁兒抹淚水,什麼都不同意他再去受那種沒必要的罪。

可是第二天的相同時間,一老一少兩個身影照舊準時出現在操練場上。

練熱了,出汗了,老人脫下褂子,露出一張寬大的脊背,那是少年白子琪第一次看到爺爺的脊背,白子琪驚訝得合不攏嘴。

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摸,摸到了滿手心的坑坑窪窪凸凹不平。

手心灼燙,心裡好疼。

“爺爺,爺爺,為什麼會是這樣?”

“哈哈,嚇壞了吧?不要緊,已經不疼了,只是偶爾發癢罷了,是南征北戰幾十年落下的紀念啊——那個最大的疙瘩,摸到了嗎,哎正是它,那是在我朝一世二年的秋天,我們帶軍攻打大界山時候被敵人從背後砍了一刀,幸虧有個親兵機靈,從背後揮刀替我擋了一下,這才救下了我一條命,我是活了,可是那兄弟受了重傷沒能救活,這刀疤一天天蛻化,最後擰成了這個疙瘩。”

爺爺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當年的疼痛,但是那顫音裡卻含著一絲痛惜,是為那個死去的親兵而惋惜。

這個最大的疙瘩其實不是最讓人驚駭的,少年的目光被疙瘩旁一道紫色的斑痕吸引。

疤痕足足有五寸長,醜陋難看。

少年的手心不敢落到這疤痕上。

“呵呵,是不是看到了那道箭痕?”爺爺含笑問,好像爺爺背後長著眼睛,能看到背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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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朝一世五年的春天,我帶著大軍越過採雲山在東南邊界和三家蠻荒國展開鏖戰,那是真正的血戰啊,連續戰鬥十四個日夜……唉,不提不提了,往事已矣,一切已經過去,只有這背上箭傷,在時刻提醒我,家國安寧,來之不易,是多少年輕兒郎在用生命換取。”

爺爺的聲音忽然變得激憤無比,“世人都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又有誰知道,這其中要經歷多少心靈與血肉的撕裂和熬煎?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孩子你記著,作為一名將官,一個身負萬千生命和平重任的人,有時候你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服從命運的安排,承擔命裡注定的結局,你真的無能為力,一辦法都沒有!”

聲音在顫抖,好像爺爺驟然間蒼老了十多歲。

“爺爺,什麼人射的您?還疼嗎?您那時候哭了嗎?”

他嬌嫩柔軟的手心終於落定,輕輕撫摸這道醜陋無比的紫色箭痕,同時看了看自己手心裡握著的弓箭,得需要多粗多長的一支箭才能把人射出這麼醜陋扭曲的一道疤痕來?那得經過多麼嚴重的劇痛?

“哭了——”爺爺跟乾脆地回答,“箭頭上有毒,為了徹底拔除毒傷,軍醫用刀子剜肉、刮骨,我痛昏死了三回。受不住我就大聲哭。惹得滿營的將士們跟著抹眼淚。”

少年一愣,爺爺承認得這麼乾脆,倒是出乎了他的意外。

隨即他笑了,露出剛剛換過的新牙。

原來爺爺這個他心目中的鐵人,也有脆弱的時候,也會哭鼻子。

爺爺的手盤繞到身後,自己指著最下面一個暗紅色圓形傷口,“算起來這是我身上最後一次落下的傷痕。不是流矢飛箭也不是長劍大刀,更不是敵人傷我,是我自己在這裡刺了一匕首。”

“啊?”

少年驚呼。

這一聲,生生嚇醒了一個夢。

從很深的夢裡驚醒了過來。

眼皮有千斤重,慢悠悠地撐開,看到了一團昏慘慘的光亮,看不到爺爺,也不是在童年的操練場上,而是……在那個不知何處的山洞裡。

意識一回到身上,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是被往事的舊夢嚇醒的,也是被重新凍醒的。

下半身的麻木在一消退,等他重新抬起頭,發現自己橫趴在石頭地面上,冰冷侵骨,好像全身凍僵了。

只有意識卻活著,分外清晰明了。

“爺爺,為什麼要自己對自己下匕首?難道您和您的部隊又遭遇了最厲害的敵人?實在沒有辦法取勝您才選擇自戕?”

蒼老的白髮在風裡搖擺,苦苦地笑了,“孩子,你要記住了,有時候最最強大最致命最陰毒的敵人不是明刀明槍的敵人,最邪惡的戰鬥不是和敵人之間,而可能是和自己的親朋好友之間,甚至是曾經最親近最信任的人。那是我朝二世二年,已經是全國戰鬥結束,邊境安寧,天下太平的時候了……唉,起來你不會明白的,你還,不要你,爺爺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至今都不能明白徹底地想清楚這件事,何苦是你。”

他掙扎著往起來爬,喃喃,“爺爺,琪兒似乎明白了,是非黑白,有時候可以被顛倒,但是琪兒始終相信您。”

爺爺,我相信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