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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夜送

慈母塔外守衛張紫藍小姐的護衛們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喝一頓了,那姓白的公子確實出手豪爽,買的好肉好酒,好酒就著好肉,白子琪又特別熱情,一個勁兒勸酒,大家高興,所以喝得特別盡興。

等大家酒足飯飽意興闌珊之後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走出白子琪住的草屋,夜風一吹,護衛們徹底爛醉如泥。

領頭的護衛強撐著不敢倒下,他畢竟是小頭目,不管什麼情況下,他都得比別人多操一份心,當初張知州派他們出來的時候可是鄭重交代過,小姐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小姐萬一有個什麼閃失,他要這幾個護衛的身家性命,還有全家老小,也得跟著吃掛落。

還好白子琪真夠朋友,帶著他的僕從小九子,兩個人把這些護衛大哥一個一個攙扶著送回屋子,脫了鞋襪抬上床,白子琪抬手拍拍領頭護衛的臉頰,“大哥,放心睡,外頭有兄弟我呢,我會替你盯著的。”

領頭護衛撐起脖子,直著嗓子說:“我沒醉,我怎麼能醉呢——白公子你真夠朋友——”然後就軟軟醉倒,鼾聲如雷,睡得死了一樣。

白子琪從外頭拉上門,徑直走向院門,輕輕一拍,門就開了,深兒奉命早在等候。

白子琪這是第二次來這以後,被正式放進這扇門,“這道門可真不好進啊——”他輕輕感嘆。柳萬跑過來拉住他的手,“白表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

白子琪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得藉著月光看他,“咦,感覺你今晚忽然長大了。”

“那是!”柳萬受到表揚很高興,“臭媳婦說了,她信任我,這件事不隱瞞我,我呢,也得好好聽話,她還說我已經長大了,從今晚起得學習做一個大男人。”

白子琪捏一把他的手,“對,好好聽你媳婦的話,以後肯定有出息。”

啞姑帶著蘭草、淺兒、長安在張紫藍門口等著。

可是張紫藍主僕遲遲不見動靜。

“小姐,時辰不早了,不能再耽誤了。”秧兒輕輕催促。

“讓我再喂幾口吧。”張紫藍懷裡抱著孩子,把***按在孩子嘴上,喂孩子吃奶。可長念早就吃飽了,喂進去,他吐出來,再喂進去,他小小的鮮紅的舌頭又給頂出來。

“小姐,真的不能再喂了。你看,他都吐奶了。真的吃飽了。”秧兒帶著哭腔,伸手來抱孩子。

“再喂最後幾口吧——”張紫藍忽然伸手,一把推開了秧兒,附身把孩子緊緊摟進懷裡,貼在心口上,拿自己的臉貼著孩子的小臉,久久不動,看樣子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奶水在這一刻都餵給這孩子。

外頭敲門,聲音很輕,但是秧兒聽來卻是驚心動魄,她撲上來抱住小姐胳膊:“秧兒求你了——”

張紫藍埋著頭不做聲。

半輪上弦月,早上中天,已經是夜半時分。

柳萬打個哈欠。

白子琪和啞姑各自慢慢踱步,走到了梨樹下面,他在左邊的陰影裡,她在另一半的樹影裡。

他抬頭看,她的身上臉上落了一層樹影,一張白白的小臉靜靜看著前方,那裡是白塔,月色暈染,那塔身顯得越發潔白。

白子琪看呆了,不敢動,就這麼靜靜站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眼前宛然是一副自然天成的風景畫,畫面裡有白塔,樹影,還有穿著古裝的女子。那女子衣衫很樸素,一身純白長衫。烏黑的頭髮柔順綿長,披散在嬌小單薄的肩頭,那烏髮後面松松地繫著一條白色絲帶,黑白相映,越發襯托得一張小臉俏麗可愛。

這樣的女子,擁她小小的身軀入懷,看她輕輕淺淺地笑,聽她在耳畔呢喃輕語,和她一生相伴度過,那會是何等的幸福……

他想得走神。

啞姑也在望那個樹影裡的男子。

他,是那個他,是她深深愛過,但是也深深傷過她的人。可是,又分明不是他。他身上還有一種從前的那個人所沒有的氣質。她感覺自己被一種熟悉,同時又陌生的氣息所吸引,明明心裡很恨,卻為什麼只要看到他的笑,聽到他的聲音,就情難自禁地被吸引,心裡說走,不要理這個人,不要靠近這個人,身子卻不想走,想和他多待一會兒。

我這是怎麼了啊?她輕輕嘆息,問自己的心。

心是迷茫的。

說不清楚心裡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上學的時候測試過心理型別,她是抑鬱質,這種性格的人就跟林黛玉一樣,有輕微的分裂,尤其在情感方面,太看重真情,哪怕是被傷得千瘡百孔,卻總是被一種內心的東西所牽引和左右,很難像薛寶釵一樣理智而決然,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願意捨棄內心那一縷真正的愛。

他是真愛嗎?

自己需要捨棄嗎?

她苦惱地搖搖頭。

蘭草再次敲門,“秧兒姑娘,你們快點——”

張紫藍的臉還附在孩子身上。

秧兒撲通雙膝跪地,抱住張紫藍雙膝,“小姐——嫂子,為了孩子,也為了我們,更為了我那死難瞑目的哥哥,你就交給我吧——多拖延一會兒,就多一會兒的危險。”

張紫藍猛然抬頭,孩子胸前已被她淚水打溼一片,她最後深深看一眼孩子,站了起來,把襁褓塞進秧兒懷裡,“走吧,快抱走——不然我就後悔了!”

秧兒抱緊孩子快跑,踉踉蹌蹌出門,遞給蘭草,“走吧,走吧。”

她自己卻再也沒有勇氣相送,回身咣一聲關了門。

屋子裡穿來秧兒壓低的哭聲。

“世上最苦是別離啊——”白子琪忽然說道。

“至親骨肉之間才會這樣吧——除此之外,就難說了——”啞姑輕輕接話。

白子琪愣了一下,有些為難地笑了,“你呀,時刻不忘敲打我。我要怎麼做,怎麼說,你才肯放下內心的成見呢?”

“那不是成見。”啞姑反擊,“傷過的情,碎過的心,你覺得還能回到當初嗎?”

“誰說我們要回到當初了?”白子琪毫不猶豫地辯解,“當下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不能把握當下呢?好好地珍惜當下,活在當下,才是我們最應該做的。”

“我沒有當下。”啞姑冷冷回答,轉身就走,“我們,更不會有。”

我們,更不會有?

白子琪目送那倔強的小身影再次走遠,他那一直笑嘻嘻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小九子已經備好了馬車,蘭草抱了孩子就走。

啞姑等人送出門,看著她上了車,啞姑還是不放心,扶著車門吩咐:“見了楊大娘代我問好,你先不要急著接生出診了,安安穩穩在楊大娘家坐著照顧好長念,等我這裡做好了處理,我們會去看你的。”

小九子和白子琪坐在車轅上,車輪滾動,載著幾個夜行人出發走了。

“又一次別離啊。”幾個人望著馬車隱入夜幕深處,再也看不見了,啞姑忽然說。

進門後,淺兒忽然問:“小奶奶,那張小姐哭得太可憐了,我們要不要去勸勸?”

啞姑搖頭,“算了,有些傷痛,需要當事人自己勇敢面對,自己療傷,自己痊癒。這樣才能想開,看透,早一天明白。別人再怎麼勸,都是隔著靴子搔癢癢,作用不大。”

淺兒點頭。

“那你呢,你說別人的時候總是這麼輕鬆,為什麼到了你這裡,你總是想不到,也看不開,也走不出來呢?”柳萬在身後問,拉住了啞姑一個胳膊,很依戀地抱在懷裡。

啞姑嚇了一跳,看月色下的柳萬,這小子一向裝瘋賣傻,說話顛三倒四,今晚忽然冒出這樣整齊明白的話,倒是叫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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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胡說,我哪裡想不開看不透走不出了,我在這世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多瀟灑的一個人!”

柳萬用鼻子嗤一聲,“臭媳婦,你這是肉爛了架子不倒,自己心裡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寧可一個人裝著扛著,就是不願意拿出來給我們這些人分擔,你這個人其實挺小心眼的。你是不信任我們對吧?”

淺兒趕緊攔擋:“萬哥兒,不能對小奶奶無理。”

“叫他說,”啞姑拉一把淺兒,“他真的長大了。我們從此再不能把他當孩子看待。”

柳萬今晚第二次聽到有人說他長大了,頓時心裡高興,膽子也大了,口也更無遮攔,黏著啞姑的胳膊,板著小臉,像大人一樣嚴肅,“白表哥喜歡你,你難道看不出來?”

淺兒嚇得咬指頭,趕緊擺手,示意他不要亂說,這可不能亂開玩笑。

“放心,她不是逼我寫了休書嗎,她現在是自由身。”柳萬答覆淺兒。

啞姑反手抓住他胳膊,瘦拐拐的小胳膊幾乎要被抓斷,但是他忍著,不哭。嘴裡倔強:“他就是喜歡你。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裝不知道罷了。其實你也喜歡他。”

“胡說!”啞姑怒了,喊。

“我沒有胡說!”柳萬甩開胳膊,“他為你做的事還少嗎?他好好的家裡不待著,好日子不過,跑這裡來,住在一個破草屋子裡,是為了什麼?夜夜騎在牆頭上是為了什麼?攛掇我在牆上挖一個洞幹什麼?今晚,費那麼多周章,陪人喝酒,精心策劃,現在又親自連夜駕車送人去梁燕,他難道是吃飽了沒事鬧著玩?都是為了你。他喜歡你!”

他忽然靠近,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啞姑:“你為什麼要騙自己的心?你一直都在騙你自己對不對?你敢摸著你的心口窩說你不喜歡他?那你夜裡醒著,翻來覆去長嘆短籲是為了什麼?”

“你們都以為我傻,其實我不傻,我比你們誰都聰明!我比你們誰都看得明白!”

柳萬一口氣說完,蹬蹬蹬跑進屋去了。

剩下啞姑傻在原地,愣愣發呆,柳萬是孩子,但忽然說出的話不是孩子話,旁觀者清,再說那孩子心思要比一般人細膩敏感,難道他真的看出了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事?

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啞姑望著地上的影子,孤零零一個小身影,那是自己,她痴痴看著。此刻,那個總是笑嘻嘻的人,正依靠在車轅旁,頂著夜風,熬著瞌睡,在車輪滾滾中趕路。

細想起來,他為自己做的,確實不少了。

我啊我,這是怎麼啦,怎麼越活越沒主意了,反倒要一個孩子來點醒?

她苦惱地搖搖頭,踏著月光進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