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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 寫經

前線烽火連天、風雲詭變,後方大地上普通百姓的日子依舊。

靈州府衙的監牢裡,一個牢子在心不在焉地巡監,腳步在潮溼陰暗的甬道上走過,目光懶洋洋掃視著兩邊的各個牢房,只要沒人打架鬧事,重病將死,裝瘋撞牆,上吊抹脖,他沿著監牢走一圈兒,自己今天的這趟差事也就完成了——

但是能進這裡來吃牢飯的,自然都不是省事的主兒,要麼身上揹著人命,要麼陰辣狠毒,反正都是不怕死不要命的貨色。

他一路走過,便有哭喊聲、求饒聲、哼哼聲追著趕著。

有一個男囚用木枷敲著門框,喊:“我家裡真的有一缸白銀,只是埋在哪裡暫時記不清了,大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一回去就把家裡全部挖一遍,找到銀子第一個來孝敬您!”

牢子冷笑,看都不看。所謂白日做夢,大概就是這種人。

還有個女犯,拖著鬼魅一樣的聲音悠長地喊:“我長得這樣好看,可是西施貂蟬呀,只要能放我出去我就跟了大爺你,夜夜伺候你做新郎官入洞房。”

周圍牢房裡發出轟天大笑。

年輕的牢子有些倉皇地加快步子,他還沒有成親呢,自然不知道女人的滋味,這樣當著大眾的面被一個女人調戲,他受不了。

走著走著,他收住腳步,被一個牢房的安靜吸引。

在這幽深的牢房深處,哭哭鬧鬧瘋瘋傻傻很正常,安靜成這樣倒很不正常。

難道自戕了?

他忍不住伸脖子看。

一間昏暗的小牢裡,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蹲在地上,牢子手裡的燈籠舉起來,燈火斜射進去,照到了女犯的臉上。

女犯的目光很亮,清澈,明淨,正安靜地看著牢子。

牢子心裡一動,憑感覺他知道這個女犯沒有瘋傻,也沒有裝瘋賣傻的舉動。

能這樣安靜,在這暗牢裡確實少見。

“哎——”他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女子搖了搖頭,小臉上露出一抹笑。

“沒事就好——”牢子準備離開,卻又忍不住多說一句:“起來活動活動嘛,走走,或者躺下,一直那麼蹲著,會弄出病來的,再說你這樣子怪嚇人的。”

少女慢慢站了起來,卻沒有像別人一樣撲到門口來訴說央求什麼,只是慢慢走了幾步,又回去靠牆蹲下了。

“還真倔!”年輕的牢子搖著頭獨自笑笑,轉向別處去巡視。

他已經走出很遠了,耳邊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聲音纖細,安靜,奇怪的是在這喧鬧哄亂的深牢裡卻好像帶著獨有的安靜魅力,清清楚楚傳進他的耳朵,“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她和別的犯人一樣,也有所求。

牢子年輕的嘴角一咧,不想理睬,但是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引了他,他忍不住回頭走回來,“什麼事,說吧!”

“能給我找點紙和筆嗎?哪怕是最粗糙的馬糞紙,沒有毛筆也行,找一塊墨和一個墨盒就成。”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根素銀釵,“你幫我找幾個竹筷子也可以,削尖就可以蘸著寫字。”說著把銀釵遞了過來。

牢子愣住了。

他在監牢也有些日子了,什麼樣的犯人都見過,也有不少人給他行賄,尤其那些富裕人家的小姐媳婦,滿頭滿身的珠翠,進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恨不能全拔下來塞給牢頭和當值的牢子,好換取一時半刻的方便。

所以這女子用一根素銀釵行賄,也不算稀罕。

只是,她的神情很與眾不同,雖然在黑牢裡,但那眼睛始終亮晶晶的,溫和地望著他。

牢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反手把那銀釵推回去了,“不用這個——你要筆墨紙張是吧?你會寫字?好吧,好吧,我去辦就是。”

說著他趕緊轉身走開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在禁不住地跳。

面對這個小女子的時候,他竟然很緊張。

天哪,他居然面對犯人緊張!這是進入這行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呀。

他再也無心巡查,轉身拎著燈籠大步離開。

身後各種求饒、呼喊、哭泣和咒罵聲,在屁股後追趕著。

靈州府衙監牢的巡查分早晚兩次。

巡監是個髒累活兒,別的不說,只是沿著甬道把各個牢房看一遍,那犯人的屎尿體臭味兒和各種汙言穢語辱罵詛咒就夠人受的了。

下半天的巡監時間到了。

一個胖乎乎的老年牢子罵罵咧咧提上燈籠,嘴裡酒味噴天,說:“他奶奶的,又得去那人間地獄走一趟——老子真是受夠那些臭味了——”

年輕的牢子忽然站出來,“大叔,要不我替你去吧——年輕人應該多跑腿兒,您不常這麼教導我們!”

老牢子一愣,笑了,“孺子可教,你娃娃是個懂事的——以後肯定有前途!”咣噹把手裡一把串鑰匙丟過來,“那老子就去歇著啦。”

小牢子歡歡喜喜提上燈籠走了。

他一邊草草巡視著,一邊惦記著一個地方,不過還不能太大意,萬一有人打死了人,或者有人自裁,如果不能及時發現回頭知州老爺追究下來,他們牢子也有責任。

他一邊罵罵咧咧走著,一邊看著各個牢房。

終於,那個小隔間近了。

他裝作對她沒興趣,只是潦草地掃一眼,走過去,卻又折回來,燈籠剛剛靠近木門,忽然從懷裡拽出一卷紙,兜裡掏出一個墨盒。

啞姑沒想到他真會幫自己,還辦得這樣快。

她趕緊接了,低聲說謝謝。

“我可沒有幫你。”小牢子似乎被這個謝字給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牢裡的人都是三教九流參差不齊的,不管多有教養的人進了這裡也會被環境同化,一個個變得粗俗不堪滿嘴胡話,這個女子可是第一個跟他說謝謝的犯人。

“我只是怕你這麼蹲著悶出病來所以才找了點筆墨紙硯。”小牢子說完扭頭就走,他不敢看啞姑的眼睛。

啞姑目送那年輕的背影走遠,不由得翹嘴莞爾一笑,這牢子至多就是白子琪的年紀吧,雖然那裹在肥大公服裡的身軀在極力做出威嚴感,但還是掩飾不住他的稚嫩和可愛。

她開啟東西看,一卷白紙,雖然比不上在柳家用的那種潔白素箋,但也不是馬糞紙,一支毛筆,一個墨盒,一片布里包著一塊墨。

這就夠了。她深呼吸,將墨盒伸進門口的水罐里弄點水,然後摸索著研磨。視線太黑,能有盞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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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不好意思再次開口求人。

那小牢子巡視完畢,竟然又轉悠過來,隔著門框看到啞姑蹲在地上,在黑暗裡摸索著研磨,視野一團漆黑,她卻那麼認真。

“這個給你。”他說著把燈籠掛在門框上,轉頭走了。

啞姑抬頭望著燈籠,伸手拿進來,其實是一圈半透明的薄紗籠罩起來的一個手提燈籠,裡頭是一根白蠟在燃燒。

蠟燭還有大半截。

啞姑欣喜,將柳萬那件外衫卷成卷墊在屁股下坐下去,開始在紙上寫字。

《啞姑玉經》,四個字一筆一劃寫出來,她抿嘴笑了,搖搖頭:“師父啊師父,有些事想起來真叫人感嘆,想從前我總是那麼頑皮,想著只要學好了西醫就一輩子夠吃夠混,所以對你老人家親身示範的中醫不屑一顧,也懶得投入精力學。不過您偏偏看上我,攛掇我父母逼著我學。呵呵,誰叫我是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好姑娘呢,而且還具備著超凡的記憶力觀察力,而且還據您老人家訴說,我就是一塊人生學中醫的好料——不學中醫實在可惜了——

呵呵,不幸被您老人家言中了不是!我落到了如此下場,到了這個社會裡還真的得靠您老人家傳授的那點中醫混社會啊——

不過也是奇怪,在外頭自由的時候您教授的那些古方秘方我一個都記不清了,現在可好,人進了牢房,腦子清醒了,記憶復甦了,一個個都冒著泡地往出跑!”

嘴裡自嘲,手下不停,寫個“1”,再開始寫具體配方。

然後寫第二條。

第三條。

……

寫完一張紙,再寫下一張。

蠅頭小楷工工整整,落在潔白紙張上。

正當她寫得忘我的時候,燭火晃了晃,視線漸漸暗下去,光亮消失了。

她趕緊伸手摸,蠟燭燃盡了。

好可惜啊,正到關鍵處了呢。

她嘆一口氣,把寫好的紙頁小心卷起來收好。筆墨紙硯也都藏在亂草底下。

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又得在這臭味熏天潮溼陰冷的地面上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