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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流長

柳府第二進院子的左邊,一排溜是姨太太們的住所,分成一個一個的獨立院兒,裡面分別住著柳丁茂所有的姨太太們。

柳丁茂是讀書人出身,平時熱衷附庸風雅,他給這些院題了名字,寫在扇形的門牌上,鑲嵌在各自門口的磚牆上。

第一個院叫沐風居,本來是大姨太的住所,只是大姨太死得早,這房子一直空著,去年老爺納了第九房姨太太,他對這個最的姨太太十分疼愛,就讓她住進空了多年的沐風居。

沐風居自從九姨太太懷孕後受到的寵愛一天比一天多,來來往往看望走動的人也就跟著多,這裡變得一天比一天熱鬧。

傍晚時候的沐風居里擠滿了女人,除了沐風居四五個粗使的婆子,兩個近身伺候的大丫環,四個在外間幹活兒的丫環,現在又多了幾個接生婆子,其中最顯眼的是王巧手那張鞋底子一樣板著的麻臉。她矮個頭,胖墩墩,生得一雙腳手,據她之所以能在靈州府地面上眾多的穩婆當中名氣很大,就是因為她那雙靈巧的手。

雕花木床上,層層床幔低垂,燈光下一個身子伏在被窩裡,一聲高過一聲地呻吟著。

那就是即將臨盆的九姨太太,柳李氏,李萬嬌。

“蘭香,謝大夫還沒來嗎?你再去前門看看,劉管家是不是打發人催去了?”

李氏忍著疼痛,抬頭催自己的丫環。

一個伶俐的大丫環剛從外面進來,聞言皺著眉頭,看看滿屋子的外人,有些猶豫,李氏看出她的顧慮,頓時火氣直冒:“究竟怎麼了你快呀,火燒眉毛了你還支支吾吾什麼?”

蘭香跺著腳,“回主子的話,請是去請了,只是我聽請的不是謝大夫,是濟仁堂新來的金大夫。劉管家是大太太的主意,外間都傳這個金大夫醫術好,擅長婦產一科,所以大太太……”

到了後面她不敢多,語聲越來越。

李氏氣得用拳頭咚咚咚捶床頭,一不心被木頭磕疼了骨頭,咬著牙翻起身,顧不得自己肚子疼,抽著氣眼淚汪汪地看地下的幾個人。

地下坐的站的,都是柳老爺的姨太太們,除了早死的大姨太,難產死掉的五姨太,和九姨太太一向不睦的七姨太,其餘的姐妹們都來了,她們的伺候下人也跟來幾個,只是不敢進屋,擠在門口嘀嘀咕咕低聲著話兒。

別人都還罷了,四姨太性子豪爽,一向快人快語,她咳嗽一聲,把一抹冷笑咳了出來:“金大夫?我們怎麼從來都沒聽過?我們一向看病請的是懷仁堂的謝玉林,府裡上上下下的都和謝先生早成了熟人兒,誰都知道謝先生也早把我們當自己的親人一樣盡心盡力呢,這貿然換了大夫,又是個不知底細的,妹妹你放心,我們看著還不放心呢,再你自打有孕後都是謝先生在把脈保胎,這臨了臨了,猛不丁地換了人,叫誰都手忙腳亂啊。”

是啊,是啊,三姨太六姨太八姨太一起頭。

八姨太太耳朵上戴了一對兒珊瑚墜的耳環,人一動,那墜子就在細長細膩的嫩白脖頸裡顫顫地抖,她的嗓音就跟那上好的珊瑚墜一樣嫩嫩的翠翠的,嬌嫩得透著水分,“哎呦呦,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過鬼門關,我妹妹你可是千萬大意不得啊,我們命苦,一個個不是難產就是產,就盼著妹妹你給老爺添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呢。”

李氏不理四姨太和八姨太,獨獨把目光投向三姨太。

三姨太生一張粉白臉,眼睛,尖眉毛,她很多時候都緊緊蹙著眉,好像全世界都欠著她八吊錢。眼角眉梢掛著細細的皺紋,一看就是個被生活的苦水長期浸泡的女人。

三姨太性格內向,心性沉穩,關鍵時刻要比一般女人事。

果然她找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望著九姨太那尖得揣了大西瓜一樣的肚子,“我們柳家雖然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在外人眼裡過的是好日子,吃香喝辣的,衣食不缺,其實這日子怎麼樣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單單就拿這子女來吧,你們都知道,府裡一直養不活男子,我自己呢折了兩個男胎,四妹妹的三個兒子都沒活,五妹妹肚子裡究竟是男是女沒生下來就一屍兩命都死了,八妹妹你呢,更是連連三胎都是男胎,可惜一個都沒保住。要不是大姨太用自己的命換下了萬哥兒一命,今天老爺可就是膝下連個傻兒子都沒有了。”

她語聲遲緩,沉重,得一屋子的人都聽呆了。其實這樣的事情,在場的誰會不知道呢,又不是什麼秘密,也瞞不住的。但是三姨太一字一頓出來,聽得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冒冷汗。

李氏的臉色一時間白透了。

她伸手撕扯著床頭的帷幔,衝蘭香吼:“去告訴大太太,我不要換大夫,就要謝玉林,不請謝玉林這孩子我就不生,我等老爺回來再生!”

這句話吼出來,她已經挺著大肚子衝到桌子邊一通亂掃,茶杯茶壺花瓶乒乒乓乓驚叫著滾落一地。

蘭香跌跌撞撞去了。

蘭香前腳剛走出陳氏房間,柳媽著一頭雪走了進來。她一進來蘭梅就輕輕走到門口。柳媽腳步輕,進屋也不需要人通報,她總是像影子一樣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好像她在這柳府不擔任什麼重要的位置,但是蘭梅知道,她來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太太,這時候自己最好去把著門,不要讓閒雜人等隨便來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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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在銀飾銅色燭臺上一跳一跳地燃燒。

“果然,她拒絕用濟仁堂的人。”

陳氏的聲音很冷靜。

燭火在柳媽那張肥白的臉上跳蕩。

柳媽沒吭聲,眉毛跳了跳。

“是她自己哭著喊著要用謝先生的,一屋子的人都是見證。”陳氏望著燭火,目光悠悠的,好像在想什麼久遠的往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老爺的這些女人們變得這麼固執,一個接一個地不用我費盡好心給她們請的大夫,寧願難產而死,也只認謝先生的醫術。唉,我可是真的希望老爺能有一個健康聰明的兒子活著出生到這世上。”

柳媽的眉毛又跳了跳。

陳氏忽然提高了聲音:“蘭梅,你傳話,叫劉管家去請謝先生,雪大路滑,叫劉管家親自套車去請。”

腳步匆匆,蘭梅去了。

陳氏忽然轉過身一把攥住了柳媽的手。

柳媽直挺挺站著,沒一意外。

陳氏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她們兩個人才能聽到。

“王巧手那裡吩咐好了吧?要確保萬無一失。你知道我們都輸不起。”

柳媽的聲音像從看不見的幽暗處發出來:“放心,萬無一失,她不敢拿自己一家老性命開玩笑。”

陳氏忽然籲一口氣,陡然鬆開了手,好像很累很累,抹一把額頭有些凌亂的髮絲,“謝謝你。”她望著燭火下的人。

柳媽沒話,簾子一動,撲進來一陣寒氣,她已經出門走了。

陳氏翻起身,走進臥室旁邊的隔間,那個的空間裡供著一尊的菩薩,她上香,雙膝穩穩跪在一個的蒲團之上,開始了漫長的祈禱。

角院的屋子裡,蘭草上燈,藉著燈光看桌子上的飯碗,碗裡空了,她覺得驚訝,不等她開口,蘭花早在一邊等著:“蘭草姐姐剛才你出去不在,我替你把燕窩餵給奶奶了,她吃得可香了,連碗底裡的湯都沒剩,最後把碗邊都舔了。你是不是奶奶?”最後一句話是看著啞姑的。

啞姑目光靜靜看著她。

她忽然有心虛,知道自己的她聽不到,乾脆用手語打啞語,同時衝著她狠狠瞪眼,那意思竟然是又哄騙,又威脅,就是叫啞姑承認自己吃了碗裡的東西。

蘭草的眼睛望著啞姑,她有不相信剛剛醒過來的奶奶能一口氣把那麼一碗燕窩都吃了,這麼來奶奶的傷不礙事,胃口才能那麼好呢。

蘭草更疑心的是,蘭花怎麼會忽然這麼好心,主動喂奶奶吃東西,她不是自從跟了奶奶就一直很不滿意嗎,不是偷懶耍滑就是當著奶奶的面指雞罵狗罵罵咧咧,橫豎她就欺負奶奶是啞巴,什麼都聽不到。

蘭花和蘭草都望著奶奶。

啞姑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肚子,輕輕了頭,然後閉上眼睛,好像很累很累,只是剛才這一個動作,竟然讓她無比勞累。

蘭草一顆心落了地,她頓時十分欣喜,過去替奶奶掖好被角,一邊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個不停,“一頓吃了一碗燕窩,真是太好了,這明奶奶的身體很快會好起來,頭上的傷口也再沒有流血,趕明兒謝先生要是來了,我冒一個險去求他吧,請他再來瞧一眼,昨天他奶奶你傷勢太重,失血過多,不治了,救了要是白費力氣,你會一直昏迷,然後救不活了。可是奶奶你命大,有菩薩保佑,這不又醒來了,醒來了謝先生就會為我們開藥了吧。”

她像個囉嗦的老媽子,嘮嘮叨叨家長裡短了一大堆,蘭花早就去旁邊屋裡睡了。她嘆一口氣,這個蘭花,自從到了奶奶這裡就橫不講理,白天不伺候主子,夜裡從來也不願意上夜,只能又由她來陪著奶奶過夜了。

屋裡太冷,只有炕上熱著,但是她們做下人的不可能到主子的炕上去,蘭草只能裹緊了身上的棉襖,一面吹熱氣哈手,一面坐在炕邊準備繼續縫補奶奶那件破了的褂子,可惜太冷,手凍僵了,怎麼也捏不住針。她乾脆吹了燈,蜷縮著身子鑽進自己的被褥,脊背靠住炕沿,哆哆嗦嗦入睡。

迷迷糊糊中,一雙手在臉上摸索,這雙手很,硬硬的,涼涼的,帶著久經苦活兒磨出的老繭,揭開蘭草裹身子的被褥,試著抱她,卻抱不動,蘭草驚醒了,叫一聲奶奶是你嗎,爬起來了燈,燈火下,果然是奶奶,臉兒還是安安靜靜,看不到一絲悲喜,卻已經將她的被褥枕頭扔到炕上,拉著蘭草起來,指著炕把她往上推。

蘭草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卻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自己是下人,哪敢上主子的炕。

但是奶奶盯著她看,一對眼珠子黑幽幽,烏沉沉,好像深不見底,裡面倒映著夜晚的燭火,她安安靜靜望著面前這個俊俏的姑娘,她的眼神自從醒來後就這樣,清澈,安靜,好像一直沉浸在一種遙遠的地方,那是個別人不知道也到不了的地方。

蘭草拗不過她,只能乖乖爬上炕,可是只敢蜷縮在炕邊,啞姑自己上了炕,一把拉過蘭草的枕頭和自己枕頭擺在一起,然後自己先輕輕睡下了。

蘭草吹了燈,輕輕挨著奶奶睡下,這個的單瘦的身軀一直很涼,蘭草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在夜幕的遮掩下抱一抱奶奶,當然她不敢,只是在心裡想想罷了。黑暗中,蘭草悄悄流著淚,炕上暖和,她的心裡更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