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葉韜也沒想到，他只是下樓喝個水的功夫, 竟然會聽到葉瑩和葉薇的對話, 讓他更沒想到的是，他會看到葉薇的另一面, 不再是沉默、老實、乖巧得近乎愚蠢的她, 反而是尖銳的、惡劣的, 帶著一種憤世嫉俗的憤慨, 彷彿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她一般。
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 原來葉薇和葉瑩的關係一直不好, 她對葉瑩的友好一直是偽裝的，她一直不喜歡葉瑩, 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接受過葉瑩，在她看來, 葉瑩是搶佔她一切的人，她只想將葉瑩趕出葉家！
而在陳家溝裡發生的一切，都是葉薇故意想讓他看到的, 她想要他的愧疚和心疼。
事實上葉薇也成功了, 他確實對她愧疚萬分，心疼不已, 甚至覺得當初那麼無知又武斷的, 就決定繼續把葉薇留在陳家的自己是個傻\逼。
葉韜後悔得不得了，腦子裡想得最多的就是怎麼彌補葉薇之前十八年來受的委屈，怎麼彌補他們對她的虧欠。
他甚至還慶幸葉薇雖然被陳衛國教得有些愚昧，但她的性子卻不壞, 笑起來時憨憨厚厚的，淳樸老實，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小姑娘……
可剛才看見的葉薇，她冷漠又尖銳，甚至被他發現了也沒有絲毫慌張，反而滿臉不屑，有恃無恐的模樣。
這才是真正的葉薇嗎？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都有些不認識她了，不對，應該是他從來就沒有認識過她，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試圖去瞭解她。
葉瑩走到他面前來，喊了聲哥哥，“你都聽到了？對不起，我也不想和姐姐吵架。”
葉韜腦子很亂，他搖搖頭說：“你先別說話，讓我自己想想。”
葉瑩緩緩點了點頭，她覺得葉韜應該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葉薇，這和他所認識的葉薇有所出入，所以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就聽葉韜又說：“我相信她不是那種心機深沉的人，她不是的，薇薇應該是覺得你霸佔了她的東西，所以才會不喜歡你，和你爭鋒相對吧？”
葉瑩愣了愣：“我和姐姐解釋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搶什麼，可是無論我怎麼保證，她都不信。”
葉韜：“……是嗎？”
葉瑩無奈點頭：“嗯。”
葉韜想了想，道：“其實葉薇不信也是正常的，她和你才認識多久啊，根本不瞭解你，所以才會不信任你，這不能怪她。”
葉瑩看著葉韜極力為葉薇開脫的樣子，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她勉強道：“可能是吧。但是姐姐說她是故意使了點手段，要讓哥哥你和章煜去心疼她、關心她，哥哥你又沒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姐姐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葉瑩一臉認真的看著葉韜，希望他能仔細想想，葉薇之所以那麼做，就是為了要把他們從她身邊搶走啊！
葉韜看了看葉瑩，其實他也沒想到，他去陳家溝看到的、經歷的那一切，竟然都是葉薇故意要讓他看的，目的就是為了勾起他的愧疚之心！好讓她關心她、心疼她……
可她剛剛明明也說了，她根本不稀罕他的關心！
這樣的葉薇讓他更加無法理解了，當然他也沒想到她的心思這麼複雜，但是他也是真的覺得一心幫著奶奶幹活，再苦再累也不怕的人，心腸能壞到哪裡去呢？
葉韜嘆了口氣，道：“我明天再和葉薇談談吧，好了，瑩瑩，你快去睡覺，對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先別告訴給媽媽知道，我不想她擔心。”
葉瑩點了點頭：“嗯，我不會告訴媽媽的，我也不想媽媽擔心。”
葉韜心不在焉的嗯了聲，回到房間他一宿沒睡。
翌日，他早早就起了，剛下樓就看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葉薇坐在餐桌前，和王慧有說有笑的，在吃早飯。
她見到他時，還笑了笑說：“哥哥早，快來吃早飯了，吃了早飯我們去醫院陪爸爸。”
王慧也說：“快來吃吧。”
葉瑩坐在一旁埋頭吃飯，她看了看葉韜，又看看葉薇，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王慧沉浸在丈夫在生死邊緣和對親生女兒的愧疚之中，也沒發現葉瑩情緒不對。
葉韜走在餐桌前坐下，他看了葉薇一眼，葉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對著他笑了笑。
葉韜皺了皺眉，隨便吃了點早飯之後，一家人跟著去了醫院。
醫生很快就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葉世成有救了，葉薇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她成了目前唯一可以給葉世成換腎的人。
這個訊息讓人高興又讓人擔憂，高興的是葉世成暫時不用死了，他還有機會活下去，擔憂的是這個合格者竟然是葉薇，雖然說捐出一個腎並不會危及生命，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影響，何況葉薇才十八。
王慧寧願花錢去買，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來冒險，何況他們本就虧欠葉薇許多，怎麼還能讓她捐\腎？她讓醫生繼續尋找合適的腎\源，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犧牲自己的女兒的。
葉薇倒是挺高興的，抱著王慧的手說：“媽媽，我可以救爸爸了，爸爸有救了，你不開心嗎？”
王慧勉強笑了一下，道：“這件事要再想想。”
葉薇皺眉道：“為什麼要再想想？爸爸不能再等了啊，現在我們可以救爸爸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王慧一臉憂愁，葉韜臉色也不太好，葉瑩也是一籌莫展的模樣。
……
病房裡的氣氛有些沉重。
葉韜突然叫住葉薇：“出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說。”
葉薇疑惑的說：“什麼事呀哥哥？”
葉韜直接對王慧說：“媽，我們馬上回來，瑩瑩，你陪著媽。”
葉瑩嗯了聲，王慧道：“你們兄妹倆有什麼悄悄話要說？好了我知道了，我不多問，快去吧，別耽誤太久。”
王慧是個開明的媽媽，兒女不願說的事情，她也不會強求。
葉韜嗯了聲，帶著葉薇就走了。
直到走到走廊盡頭，周圍也沒什麼人的時候，葉韜才說：“葉薇，你到底在想什麼？”
葉薇這會兒已經收了笑，又恢復了昨天晚上的冷漠和尖銳，“我在想什麼？我沒想什麼啊？我就想我們一家四口，好好生生的過日子。”
“你這個樣子，怎麼好好過日子？”
“哦，那我倒要問問你了，你是又想來指責我做得不對？又或者是想說我想法愚昧？如果是這個的話，那就不用多說了，我知道我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大概就是個愚蠢、愚昧、粗俗不堪的鄉巴佬。”
葉韜立刻解釋道：“我沒想指責你，也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個什麼鄉巴佬。”
葉薇笑了聲：“沒有？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哥哥的時候，哥哥看我的眼神呢，是震驚還是驚訝？你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看我穿得一身破爛，你那看不起我的眼神，我至今都記得。呵，還嫌棄我帶來的東西，我清早五六點就起床去山上找來的野菜，阿姨炒來擺上桌，哥哥可曾嘗過一口？沒有，你連碰都沒碰一下，不就是嫌我髒嗎。”
葉韜哪裡知道因為他沒吃那個菜葉薇就想了這麼多，趕緊道：“我沒有，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我只是單純不喜歡吃蔬菜而已。”
“算了，無所謂了，你愛吃不吃。”葉薇擺擺手道，就算你沒有那意思也必須有，身為惡毒女配，她最會的就是曲解別人的意思了。
葉韜道：“葉薇，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不要誤會！”
“沒有看不起我？我誤會了？”葉薇冷笑道，“我記得剛到葉家的時候，因為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些好吃的，就多吃了一些而已，你那時候那我的眼神啊，好像我是頭餓瘋了、只知道吃的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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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她猛地看向葉韜，那雙和他極為相似的眼睛裡，竟然爆發出無比的恨意，把葉韜接下來的話都驚在了嗓子眼兒：“你過著好日子，吃穿不愁，瀟灑自在，當然不會知道我過的日子有多苦，你不會知道我每天多早就要起床幹活，你不會知道我冬天在河裡洗衣服的時候有多冷，你不會知道我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還得拼命幹活的時候有多痛苦！你不會知道挨餓受凍是什麼滋味兒！”
“你知道什麼？你只知道我不要臉，我忘恩負義，以死相逼也要回到這個家！你只知道我又黑又髒又醜，你只知道我愚昧粗俗沒臉見人，你只知道我abcde都念不標準，還自大的妄想和妹妹一起上課！你只知道我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揹著破爛的揹包，你只知道我拿著拿不出手的禮物是丟人現眼！你只知道我沒見識、吃得多！你只知道我思想愚昧、豎子不可教！”
“沒錯，我一個上不得檯面的鄉巴佬，當然比不得你們嬌養出來的小公主，她可愛單純，漂亮善良，她哭一哭，流上一點眼淚，你們就心疼得不得了，捨不得她難過，就要拋棄我！”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在流血！”
“你和那些嘲笑我愚蠢醜陋上不得檯面的人沒什麼兩樣，你們都一樣可惡！”
葉韜彷彿是第一次認識葉薇似的，他臉色蒼白，被她一聲聲指責駭得後退幾步。
他從未想過，他曾經那些無意的舉止，竟然給葉薇帶來這麼大的傷害，更沒想到原來她一直都記得，還記得這麼清楚。她明明討厭他，卻還是會叫他哥哥對他笑，那她這段時間以來對他的友好都是假的嗎？
葉薇彷彿看透了葉韜的想法，坦然道：“沒辦法啊，我才來這個家沒多久，你們又都不喜歡我，我如果不裝，怎麼在這個家生活呢？我要過上好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陳家溝，除了裝瘋賣傻討好不想要我的你們，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葉韜有些心痛，他很後悔當初那麼草率的對待葉薇，如今他是百口莫辯：“之前我確實不怎麼喜歡你，所以才會那樣，但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啊，我現在沒有再那麼想過你了，你是我親妹妹，我知道你曾經吃過很多苦，我是真的想彌補以前對你的虧欠。我們也沒有不喜歡你，更沒有不想要你……”可是後面的話，他自己說出來都沒什麼底氣，“對不起，我們做錯了很多事，但也是真心想要彌補你的。”
葉薇：“彌補？你怎麼彌補？說幾句關心的話就可以了嗎？”
葉韜沉默片刻，道：“我會對你好，保護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不會再有幹不完的活，也不會再挨餓受凍，從今以後，你可以無憂無慮的，學習、玩耍，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葉薇笑了一下，道：“晚了，我已經學會怎麼保護自己，我也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
她反問他：“難道你真的以為，一兩句簡單的關心，就能讓我感動得痛哭流涕嗎？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葉韜搖頭，艱澀的說：“對不起，我之前是真的不知道你過得那麼不好……”
“我哪裡過得不好，沒被餓死冷死打死，還能活到你們找來，這不挺好嗎？”
“葉薇……”
“夠了！你別說了，我不想聽。”葉薇抬了抬下巴，道，“如果你真的覺得虧欠我，想彌補我，那你就把葉瑩趕走！只有葉瑩走了，我才會相信你是真的關心我，為我好。”
“葉薇，你怎麼這麼冥頑不靈？我知道你記恨葉瑩，是因為我們因為怕她傷心才不讓你回家，你覺得她搶了屬於你的東西，所以你忌憚她，但是你放心，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了，葉瑩是葉瑩，你是你……”
“沒錯，葉瑩是葉瑩，我是我，所以你們當初不就選擇了葉瑩嗎！”
“……”
“說這麼多就是不願意唄？連我這點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說什麼對我好要彌補我？”
葉韜一時啞然，在他看來，葉薇是他妹妹，但葉瑩也是啊，這讓他怎麼選擇？
葉薇冷冷道：“我要你把葉瑩趕出葉家，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如果做不到，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葉韜說：“……你想怎麼做？”
葉薇眨巴眼睛，看起來一臉無辜的模樣：“你別忘了，現在我是唯一能救爸爸的人，如果你們讓我不開心了，不，應該說只要看見葉瑩那個搶劫犯，我就會不開心，如果我不開心的話，就會想起你們之前是怎麼對我的，你們既然都已經選擇不要我了，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的腎分一個給爸爸呢，你說對吧？”
葉韜是真沒想到葉薇竟然會這麼說，他對她再愧疚這會兒也有些生氣了：“你回來之後，爸爸對你有多好你難道不知道嗎？他一直在盡心關心你照顧你，你怎麼能拿爸爸的生命開玩笑？”
“爸爸對我好？是啊，好得要拋棄我！這就是對我好嗎？”
說到底，葉薇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們曾經決定拋棄她，不要她。
“最後警告你一次，爸爸和葉瑩，你選一個吧。”
葉薇不再多說什麼，也不管葉韜的臉色如何難看，更不管他這會兒在想些什麼，她轉身回了病房，又是那個一心擔心爸爸身體的乖女兒了。
葉韜回到病房後看見像沒事人似的葉薇時，心裡還是有些難受的。
他沉著臉一天都沒怎麼說話，葉瑩早就發現了他情緒不對勁，又知道他和葉薇有過一段談話，只是看葉韜的樣子，想必談話並不開心。
她去了問了葉韜發生什麼事情了，可惜葉韜搖搖頭，什麼也沒和她說。
葉瑩只能乾著急，卻又無可奈何。
還是葉薇悄悄在她耳邊說：“我告訴哥哥，如果他真的想彌補對我的虧欠的話，只要把你趕出我們葉家，因為你讓我不高興了，不高興的東西當然要丟掉。然後我就會原諒他，真心的把他當哥哥。”
葉瑩猛地看向葉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薇冷聲道：“當然是因為我看不慣，你說，我這個哥哥親妹妹、爸爸媽媽的親女兒，竟然還比不得你幾滴眼淚重要，這像話嗎？妹妹，你說如果哥哥真的讓你離開葉家的話，你能理解嗎？當初哥哥為了你不要我，現在哥哥又為了我不要你，這樣不是很公平？”
葉瑩看著葉薇冷漠又絕情的嘴臉，她心裡原本就在擔心爸爸，如今又被這麼威脅，臉色更是白得難看，身體搖搖欲墜，彷彿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
“你不用這樣，葉薇，我知道葉家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會離開的，等爸爸病情穩定之後，我立刻就走！你不用這樣處心積慮的對付我，這樣去傷哥哥的心，我自己會走的。”
葉薇扶了她一把，緩緩道：“妹妹，我就知道你心善，肯定不想讓哥哥為難，想自己退出，對吧？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遊戲規則：如果不是哥哥做出的決定，那就不算數。”
她重重在葉瑩肩上拍了一下：“這會兒想表現你的你假好心了？你要是真好心就不會讓我被爸媽拋棄！你給我老老實實等著吧！”
葉瑩踉蹌後退一步，搖搖欲墜，差點摔倒在地。
葉薇也不看葉瑩一臉痛苦的模樣，她轉身走了。
葉瑩沉默的站了許久，她突然蹲到了地上，腦袋埋在臂彎裡，只覺得無助又難過，她是真的沒想到，葉薇心裡的恨竟然這麼深、這麼重，恨不得讓她也體會一遍她當時體會過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