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戰無聲。
當窗而立。
下午的時候。
陳加祥從部隊來了。
老陳來後,也沒避諱唐若與陳戰,他和唐若爸面對面坐著,談起了事情。
陳戰相陪。
唐若先是給這幾個人每人沏了一盅茶,然後也坐下了來,聽她爸與陳伯伯聊事情。
那可不是閒聊。
兩個人是回憶,是回憶起了一段被塵封在過去的往事。
往事中,唐若爸與陳加祥都是配角。
……那是——
他們在越南戰場上的一個傍晚。
當時。
他們連,剛剛打退了敵人的一次進攻。
伴隨著夕陽的霞光和拋灑一地的殘肢斷臂,整個戰場寂靜得讓人窒息。
連傷員都不敢發出一點呻吟,這靜,讓人心驚膽戰。
他們的排長——那是一名桂林興安籍的,三十多歲的老兵,從掩體中探身舉起望遠鏡,想偵察下敵情,這時,突然從下面不遠處飛來一顆手榴彈,落在了他們的掩體中爆炸了。
當時就炸死一名戰友。
排長的右眼,也瞬間被彈片擊中,萬幸的是,幸好有望遠鏡擋了一下,不然的話,彈片直接就送進了排長的腦袋,當場就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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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讓人扼腕嘆息的是,排長的右眼睛永遠失明了。
唐開餘和陳加祥因為離爆炸點比較遠,倒安然無恙。
他們大聲呼喊那個被炸死的戰友——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排長也暈了過去。
有人咬牙切齒從掩體中一躍而出,用手中的五六衝鋒槍狠狠地把那個越南傷兵打成了螞蜂窩。
後來。
排長被送往戰地醫院,命雖然保住了,但卻失去了一隻眼睛。
……!
後來。
組織上安排排長轉業,他二話沒說脫了軍裝,再後來……再後來就都失去了聯絡。
陳加祥鬼使神差般,居然又打聽到了當年老排長的訊息,據說,他就在小城的養老院裡,聽到訊息後,陳加祥激動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就趕來了。
他此次到小城來,一是看唐開餘,二是尋找老排長。
唐開餘也很激動。
他和陳加祥商量起怎麼一起去養老院的事。
依著陳加祥辦事情雷厲風行的性子,現在就去。
唐開餘卻面色凝重地道:“這個事情先不急吧,我覺得明天去吧,我們明天上午去比較好一點,今天晚上就在我家裡面住一夜,然後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行。
找人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晚飯後。
唐開餘和陳加祥又聊了很長時間,唐若陪著陳戰,陳站陪著唐若媽邊看電視邊聊天。
唐若媽看看陳戰,一個勁地拿些蘋果香蕉什麼的塞在他手中,她過分的熱情,讓陳戰兩隻手都抓著東西,放也不好,不放也不是,哭笑不得。
當然。
同時陳戰也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慈愛——母愛,是他從小缺失,終生遺撼的最美好的東西。
第二天。
所有的人都坐在陳加祥的軍車上,陳戰開車,來到街上,陳戰先是買了幾箱水果裝到車裡,然後又買了十幾箱牛奶。
陳加祥喊道:“陳戰,買兩條中華。”
買完東西。
掛著WJ牌子的軍車直奔養老院而去。
車子進了養老院,養老院的院長莊勞石對這幫人的不約而至感到有點奇怪,但是,當他看到了那一大堆水果牛奶後,決定靜觀其變,於是口中的疑問句也變成了感嘆。
他趕緊滿臉堆笑來到陳加祥面前:“首長好,請問首長……”
看在東西的面子上,莊勞石連叫了兩聲首長。
首長送東西來,他絕對沒有往外推的道理,他可不是蠢貨。
蠢貨能當上院長嗎?
真是的。
陳加祥也沒廢話:“領導,你好,我們到這兒來找一個人,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楊勇的人?”
莊勞實想了想,點點頭:“有!”
陳加祥和唐開餘對視一眼,看得出兩個人都很激動。
喜上眉梢。
莊勞實招招手叫過一個護工:“去,你去把老楊頭叫來,就說有首長要接見他,快去……”
陳加祥一皺眉:“慢,還是麻煩院長一下,辛苦你帶我們過去見他吧,好嗎?”
莊勞實當然同意。
看在陳加祥肩章那兩槓三星的份上,他也得同意呀。
莊勞實將幾個人帶到了二樓最盡頭的一間房。
其它幾個房裡,有好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個個瞪著渾濁的老眼,看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不知來者何意。
進了房。
果然,有一個獨眼老人正坐在床前的板凳上,不知道在沉思著什麼。
陳加祥激動得手都劇烈顫抖了,他走到獨眼老人面前,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放遞過去。
照片上是一群高舉槍支意氣風發的年輕解放軍戰士。
“楊排長,楊勇……
我是陳加祥啊!
我終於找到你了!”
唐開餘也無比激動,嘴唇哆哆嗦嗦著,他早已經認出了老人,雖然,老人看上去比照片上蒼老了許多許多。
老人見到這兩個人,眼睛突然如電光般一亮,旋即黯然了下去。
老人的嘴也同樣劇烈地哆嗦著、顫抖著。
他。
正是楊勇。
他。
也有這樣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
他叫楊勇。
六零年饑荒時,跟隨父母從外地要飯逃荒流落到這裡的,後來,一家子在本縣崔家鄉落下腳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沒多久,他的爹孃就雙雙病死了。
沒辦法。
當時實在是生了病沒錢看,當時吃都吃不上,拿什麼來看病?
於是。
楊勇從小象個叫化子似的,東討西要,吃了數不清的苦,受了數不清的罪,也幸虧這兒質樸的鄉親們時不時的接濟他這個孤兒一下子,終於,他也慢慢熬大了。
後來。
老天爺也覺得對不起這個苦命的孩子,於是在他十八歲報名參軍時幫助他如了願,楊勇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他在部隊上近乎殘酷的對待自己,拼命般的訓練,這讓他的軍事素質戰鬥本領大幅提升。
後來
楊勇又因為立了一次個人二等功而被破格提拔為排長……
再後來。
中越戰爭打響,他就上了前線,當時,陳加祥和唐開餘都是他手下的兵。
真是。
往事如煙雲。
此時,老戰友見面久別重逢,一個個激動得不知道說啥好了。
三個人。
六只手。
緊緊握在一起,一個個淚水縱橫,泣不成聲。
但!
這是戰友歡聚的淚,是久別重逢喜悅的淚;這淚,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擦起了眼睛。
莊勞石看著一身上校警服的陳加祥,心想,這老楊頭居然還有這樣一位當首長的戰友。
莊院長很會量體裁衣,看人做飯,於是他也識趣的獻上了幾滴淚水,然後,又不失機智的請首長們到三樓去吧,這裡人太多了,不如到樓上屋裡敘舊。
莊勞石將他們引上三樓後,吩咐護工沏來茶水,然後掩上門出去了。
他實在是個聰明人。
唐若留在樓下,並沒有跟上去,只有陳戰一個人跟著老哥仨上樓了。
唐若覺得,久別重逢的父輩們,肯定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她認為自己在場不合適,她實在是一個人懂事的好孩子。
唐若在養老院裡東看西看。
這個養老院,建在老廣場的鬧市區。
當時。
真不知道設計人員怎麼想的。
小隱於野。
大隱隱於市?
養老院坐北朝南,一拉溜三排四層高不中不洋的樓房,也不知道當年是哪個半吊子建築師設計的,周圍一圈的磚牆倒是用白灰粉刷得乾乾淨淨,兩扇大鐵柵欄門上著蘋果綠的油漆緊緊關閉著,把牆裡牆外隔作兩個世界。
敬老院的院子東南角栽著十來棵水桶粗的大榕樹,另外還有幾株碗口粗的桂花樹和銀杏樹,陣陣山風吹得枝葉沙沙的響。
樹底下。
擺著兩張花崗岩的圓桌和十幾個石頭凳子,有四五個老人正坐在那兒下象棋。
西南及西面有偌大幾個花圃,裡面種著海棠月季美人蕉、石榴杜鵑君子蘭、芍藥馬鈴含羞草、紅掌藍莓三色堇;如今正逢有幾種花開的時候,順風送來陣陣花香倒也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花圃近處,擺著十來組不知道什麼單位贊助的老年人健身器械,七八個老人正在這兒伸腰扭胯的做運動。
還行。
不說唐若。
再說樓上。
樓上。
三個老兄弟們談了許久許久,從每個人現在的情況,一直談到越南戰場……
一個個談得眼淚汪汪,淚水含含……
終於。
再次相遇時的淚水終於拭乾,久違的話也已經講完。
最後。
唐開餘要接楊勇到家中來住,被楊勇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給拒絕了。
這些年。
他已經習慣了孤獨和寂寞。
當年戰場上的那塊彈片奪走了他的一隻眼睛,不知道因為什麼特殊的原因,他並沒有因此立功受獎,楊勇當然也沒爭,他不會爭什麼的。
後來。
他復員了,在社會上輾轉各地做過很多種工作,象小時候那樣吃了很多苦受過很多白眼,他都默默無言。
他本是個孤兒,從小父母就拋下自己去了,他從沒要求社會能給自己什麼。
如今他老了,哪也去不了,只好又回到這個其實並不是他真正故鄉的故鄉,住進了這個養老院。
這兒的生活他很滿意。
安靜。
平和。
他只想自己能一個人靜靜地度過人生剩下的歲月。
別無它求。
陳加祥和唐開餘眼看勸不動老排長,只好暫時放棄,另作打算,他倆將身上的錢全掏了出來,陳戰也急忙效仿,開始楊勇不要,最後陳加祥說老排長你再不要我就給你跪下了。
說著。
陳加祥要下跪。
楊勇急忙抱住了他,他不能再堅持拂了這兩個老戰友的情意。
三個戰友來到樓下,六只手再一次緊緊握在一起。
唐若身邊兩個老頭正在竊竊私語:“真想不到,平時看上去沉默寡言,又有些孤僻的老楊頭兒,竟然認識部隊上面的大官呀!”
另一個老頭點點頭:“是啊!我也沒想到,誰又能想得到?
聽說啊,老楊頭是部隊上面的一個什麼……打越南的時候一個什麼排長,聽說還立過功的,真沒想到,他居然是個英雄人物啊。”
哦!
英雄!
英雄!
英雄,在共和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土地上,和楊勇一樣的英雄數也數不清。
不只是戰士。
還有警察、工人、農民、或許還有讀書的學生娃娃。
他們曾經在某一時刻,為了國家和人民群眾的利益,勇於犧牲,捨己為人,甚至,有些還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有一些被發現宣傳,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模範典型,而更多的,則是無聲無息的沉默著,成了無名英雄。
若是不相信,只舉一個小小例子。
去雲南邊防總隊那座烈士陵園瞻仰一下,那兒的每一塊墓碑下面,都有一位寂寂無名的英魂,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有一段驚心動魄的,由鮮血和淚水寫成的壯烈故事。
現如今。
許多人將手中的鮮花大束大束獻給那些籠罩著某星某星光環的藝人,高喊著他們的名字,在臺下看著他們的隨意飛吻而掌聲雷動,歡欣萬分。
可是。
大家可曾知道。
生活中的某一個地方,某一個角落裡,還有曾經為了人民和國家長眠地下的英烈們,永遠再也不會甦醒——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回到家後。
陳加祥和唐開餘又反覆商量許久後,終於議定一個看來既可行又不錯的方案——由陳加祥想辦法把老排長弄到總隊幹休所去安度晚年,雖然有點棘手,但是陳加祥還是可以辦的到,並且能辦好的。
議完了老排長的事。
陳加祥問唐開餘:“兄弟,你有沒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忙解決的?有的話,你就告訴我,我這次回來,一個是落實咱們排長的事情,另外一個,主要還是要看看你。”
唐開餘沒出聲。
唐若媽插嘴道:“陳大哥,不瞞您說,我們家現在除了老唐的身體不太好之外,其它倒也沒有什麼大的困難。
但是。
就是有一件事……因為老唐在林業局上班嘛,後來身體不好,辦了退休,所以現在林業局有什麼福利都輪不到他的份。
他們林業局現在正在蓋新的職工樓,我聽說凡是以前辦了病退的那些職工都不在分房的計劃內,其實,這都是他們在打官腔,因為有些關係的還是照樣分得到房子。
我就有點不舒服。
不服氣。
憑什麼呀?我們老唐在林業局上了那麼多年的班,憑什麼分房子的時候沒有我們的份呀?
真的,陳大哥,你如果能幫忙的話,看看能不能給我們林業局裡打個招呼呀。
你看看,我家裡到現在住的還是以前七八十年代林業局的老房子,夏天的時候熱就熱得要死,冬天冷就冷得要死。”
陳加祥點點頭:“嗯,弟妹,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