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城來,滿目悽涼。
空蕩蕩的丹陽大街兩旁處處閉戶,家家關門。千家無人門遺矢,萬戶凋敝鬼詠歌。
只見老道那張飽經風霜之臉滿面凝重,邊走邊搖頭嘆息:“唉!孰料這丹陽城,今日竟如此破敗不堪,不知師弟他……”
“喵嗚……”,一隻野貓口叼一隻寸許長的瘦鼠,從旁邊柴米菜市路口一下竄了出來,倒把範雲嚇了一跳。
他緊緊抓著老道。
“師父,這菜市……咦?為何停放了如此多的棺木?”
老道無語。
他亦不知。
兩個人沿著菜市右側徑直往裡走去。
無法言述的荒涼。
昔日人群擁擠,繁華熱鬧的諾大一個柴米菜市,不但空無一人,反倒密密麻麻停滿了棺槨,儼然已成了一座孤魂無主的義莊所在。
露天的義莊。
範雲一路看去,有許多板質稍薄、稍糙的棺槨,因為經不起風吹雨淋,日頭暴曬,如今已經裂開,露出了裡面的慘色白骨。
再往前走走,地上橫七豎八擺著許多朽爛的蘆蓆卷,幾乎每張蘆蓆卷都裹有一具血肉全無的森森骸骨,看上去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唉!這瘟疫直如此猛烈勢急?以至讓人都來不及掩埋這些棺槨與屍體。”
老道嘆息道。
“徐道長……可是你回來了麼?”
菜市的盡頭。
一個似乎是從地獄中發出的恐怖聲音,從一個看上去黑洞洞的門內傳了出來。
老道定晴看去。
範雲也看過去,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他的面前霍然出現了一個怪物。
一個爛掉了半張頭皮與一隻右眼,滿臉惡瘡不斷往外滲著汁水,拄著一根木棍,才能勉強撐住自己,以及那條已經爛掉了的右腿的一個怪物。
一個人。
老道定晴細看:“你是……”
他實在已認不出面前這個人,雖然,此人的聲音似還熟悉。
“我是金福……住在你們隔壁的金福啊!”
“你是金……金福?賣錢紙香燭的金大郎?”
“正是小人,道長。”那個怪物嘶聲道。
“記得當年我離開丹陽城時,你不過才二十有二的年紀,可現在……為何竟是這般模樣?”
“道長……唉,還不是因為你……”那個怪物話只說了一半,卻又咽了回去。
老道大奇。
“因為我?為何是因我……我這幾年一直在外,並不知道丹陽城竟然淪落至如此境地,不然……”
那個怪物又嘆了一陣氣。
“唉!道長,有些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講……”
“什麼話你儘管講,金福,不必顧慮。”
“道長,你知不知道,丹陽城之所以淪為今日的境地,全是拜你……拜你那個好師弟所賜。”
老道眉毛都擰起來了:“與他何干?”
“此事說來話長……大概一年之前,不知是哪一日,丹陽城中突然來了一個喚作獨眼鬼王的惡煞,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忌在城中行兇作惡,甚至以人為食,一時之間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後來,你師弟奉了丹陽太守之命,就前去降伏那只惡煞,可孰料……”
“孰料什麼?”
“孰料你師弟他,非但並沒有斬妖除魔,反倒與那惡煞達成了某些協議。他同那只惡煞沆瀣一氣,不知道在城中做了什麼手腳,突然之間,丹陽城就暴發了時疫,這時疫來的既猛且兇,針湯皆不可醫,凡中疫者,唯有哀哀等死,束手待斃。彼時朝廷震驚,派來軍士圍城,不許丹陽百姓外出……你看看,短短三兩個月,丹陽城就被時疫荼毒的十室九空……道長,你再看看我,我雖然仗著身子粗笨,僥倖未死,卻已被弄成這般模樣,與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老道覺得他的話大有蹊蹺:“我師弟不是這種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冤枉於他?”
金福慘然一笑,看上去說不出的難看可怖:“我們冤枉他?他自己都已經親口承認了,用得著我們冤枉他?道長,所謂人之將死,其鳴也善,像我這般等死之人,還用得著去冤枉他人麼?”
“什麼?”
老道不由大怒:“那你且說,我師弟他現在可還在城裡?”
“小人不知,小人只知道,城中還餘有二百來口人丁,俱是些老弱病殘,大難不死之人,如今全部被官府拘束於南城的米庫。”
老道點點頭:“那你又為何被留在此處?”
“我……時疫氾濫之時,我抽籤中到了看守義莊一職,就住在了此處,可誰知我命多舛,自己也不幸染上了時疫,沒過幾日,就成了這般模樣。或許因我太過醜陋不堪之故,所以就連那惡煞也不肯將我收去。”
老道嘆息一聲,他反手從背後口袋中摸出一粒黑色丸藥:“金福,此藥可解疫毒、痊惡瘡。你且服下,雖然已不可恢復你舊日容貌,卻也能剔盡你身上的苦楚!”
“謝謝道長,謝謝道長!”那怪物謝聲不斷,接過丸藥扔進口中,嚥下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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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轉身看看範雲:“徒兒……走吧!我們且到南城米倉去看看。”
金福嘶聲道:“道長,你……你要心有所備啊,如果那些人惡言惡語加之於你……”
“你放心,唯有唾面自乾而已。”
範雲看看老道:“師父……”
“唉!為師本想帶你回丹陽好好的住上幾年,可誰知道……唉,走吧!先跟為師回我的住處去看一看。”
前面。
淒涼依舊,破敗更甚。
老道與金福的住處左右相鄰,俱在丹陽大街十字路口不遠處,不一會,師徒二人就來到門。
漆落門朽,岌岌將倒。
“師父,這兒就是你家?就是你說的丹陽派?我還以為咱們丹陽派是在一座道觀裡呢,原來只是這麼樣簡簡單單的民居。”
“咱們丹陽派不允許廣收門徒,所以我的師父當年只收了我與你師叔雷洔兩人。我不知道他可曾收徒與否,但為師謹遵師命,只收了你一個徒兒……其實,這也是咱們師徒之間的緣分之故!”範雲望著老道:“師父……!”
“進去吧!”
院門洞開。
師徒二人來至院中,範雲好奇的左看右看,只見不大的庭院裡已長滿了野草,幾無容足之地。東牆處的一個小小井臺上,爬滿了牽牛花與菟絲子的藤蔓,朵朵五顏六色的小喇叭與金黃色的菟絲間插一起,倒也相映成趣。
左牆下一隻看上去呆頭呆腦的木樁人,因日日風吹日曬,渾身多有裂痕。
範雲喜呼一聲:“木頭人。”
他抬起右手,便去搖那只木樁人直直的手臂。
“呼!呼呼……”
突然!
那只木樁人原本灰暗的眼珠,一下子有了神采,它的雙臂上所有僵直的關節,瞬間也變得極為靈活起來,只見它右手手臂向前一伸一曲,成一環形往回一帶,就將範雲的腰緊緊箍住,然後左手在下面一扶,竟將範雲高高的舉了起來。
“小呆,不得無禮!”老道朗聲道。
那只木樁人聽見老道的聲音後,兩手掐著範雲的腰,將他舉在半空。他呆呆的歪著頭,一副似有所思的模樣,片刻之後,輕輕將範雲放了下來。
木樁人拽開腳步,三步兩步來到老道面前,只見他手臂一支,伸出一隻滿是風口裂痕的右手,扯住了老道的衣襟。
看它的姿勢,竟似要將老道扯至屋中。
老道輕輕拍了拍那個木樁人的腦袋瓜,與範雲跟著它往正屋裡走。
範雲看著小呆走路時,果然也是一副呆呆的樣子,不由笑起來:“小呆,小呆。”
那個木樁人的腦袋突然向後整個轉了過來,眼神中竟似帶有對範雲的嗔怪。
“嘿,小呆。”
再向前。
房門緊閉。兩張官府的封條左右交叉貼在門上,上面佈滿殘破的蜘網與一層灰塵,幾乎都看不清封條上的字跡。
老道“咦”了一聲!
自己數年不在丹陽,丹陽城遭此鉅變且不說,如今連自己的房子居然也被官府封了。
所為何故?
老道還未動手,走在前面的小呆突然伸手,“哧哧”數聲,將那兩張封條撕了下來。
但是!
小呆只是把封條撕開,它的手臂又收了回來,它轉過頭,看著老道與範雲,那雙呆呆的眼睛中,竟似有一絲絲的懼意流出來。
老道看著小呆,又看看跟在身旁的範雲:“徒弟,你和小呆往後,退到院中去,等下若沒我的召喚,不要輕易過來。”
“是,師父!”
範雲嚮往退去,退至院中,小呆亦退至他身畔。
老道立在門口,緩緩從背上抽出長劍,又伸手從大口袋中取出一道紙符,誦讀咒語,將符紙化在劍鋒之上。
說也奇怪,他那柄原本閃爍著淡淡青氣的長劍瞬間變得亮了起來,老道繼續催動咒語,只見長劍劍尖不住的發出響聲,劇烈顫動起來,……越動越快、越動越響。
長劍已發出“哧哧”的劍聲,突然,一聲龍吟!
老道的長劍猛的將房門擊破一個大洞,“嗖”的一聲直飛進去。
只聽得房中嘶吼突起,傳出一陣又一陣聽上去不知是人是獸的叫聲,繼而又是一陣金鐵相交的響聲。
範雲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他的心中十分駭異。
老道面沉似水,腳踏七星,足踢陰陽,身形在門口轉個不住。
但他也不進屋,範雲凝神仔細看著老道不斷遊走的身形,不知是為何故。
突然,老道雙掌齊出,大喝一聲:“破!”
只見兩扇房門木屑紛飛,門軸與連楹齊齊折斷,“撲通”一聲巨響,猛的向內倒去,“呼”的一下,揚起了撲天蓋地無數的灰塵。
老道的長劍青氣如虹,正在室內與一物緊緊纏鬥在一起。
範雲遠遠望去,只見那物狀若人形,通體都長滿尺許的綠色長毛,頭如巴鬥,牙齒暴突,眼窩內摳,雙臂上各生一隻狀若鳥趾的利爪,左右分持一對三尺長的月芽護手戈,與老道的長劍鬥得難分難解。
老道長劍青氣愈來愈盛,不斷發出龍吟虎嘯,正凌空緩緩向那怪物直壓下去。
那怪物手中一對月芽戈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綠光,映得它那一隻驚悚可怖的面孔愈發駭人之極。月芽戈左擋右擊,直欲衝破老道長劍上漸漸壓來的青氣。
突然!
綠光暴漲,一聲淒厲的嘶叫,那只怪物月芽戈上的綠光已撕破了老道劍氣,直向老道的胸口斬來。
範雲看到情勢危急,大喊:“師父,小心。”
他居然急出了一身汗出來。
忽然。
範雲瞬間驚醒了。
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夢境如此真實。
範雲抹了抹頭上的汗。
糟糕。
他感覺頭有點昏昏沉沉的。
大概,是發燒了。
範雲的身體非常好,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感冒發燒的,他這是怎麼了?
範雲頭暈暈乎乎的,他從床上爬了起來,先去上了一下廁所,上完廁所之後,又摸到堂屋裡,喝了一點水,範雲覺得自己的嘴巴幹得很,十分的不舒服,他就想,等到天亮的時候,一定要去拿點藥吃才行了。
範雲看看手機,已經凌晨五點,他再看看外面,依舊黑乎乎的一片。
再睡。
繼續睡。
範雲扯了幾件衣服壓在被子上,縮排了被窩裡,繼續睡了起來。
睡到他的鬧鐘響了,他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範雲覺得頭暈暈乎乎的,他起來打了個電話,告訴老魏自己要請假:“師傅,我可能是感冒發燒了,頭暈得很,今天想請個假,明天再回去上班,行不行?”
老魏道:“可以的,那我告訴隊裡一聲,給你請個假,你今天就不要回來上班了,嗯……要不要給你多請幾天假?”
範雲覺得自己等下去村子裡抓點藥吃,休息一天應該就可以了,於是對老魏道:“師傅,我請一天假就可以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只不過我現在覺得自己有點發燒罷了,那就麻煩你了,師傅……”
電話那頭。
老魏笑道:“沒什麼,人吃五穀雜糧的,哪有不生病的,你注意休息,那就這樣吧。”
“嗯,師傅再見。”
範雲掛了電話。
他起來後,先是洗了個臉刷了個牙,感覺舒服了許多。
果然。
洗個臉後,人還是清爽一些。
範雲推開院門出去。
他媽手裡正拿著一把青蒜苗站在院子裡擇著上面的枯黃葉子,此時見了大兒子往外走,忙問道:“你要去哪裡?
等一會兒就吃早飯了。”
範雲甕聲甕氣道:“我去衛生室去看一看,我感覺自己可能感冒了。”
他媽忙道:“怎麼了?
昨天晚上睡覺凍著了嗎?”
範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現在就感覺頭暈暈的,一點也不舒服,然後還有點點鼻塞,我去衛生室看一看,等下就回來。”
他媽點點頭:“去吧,這幾天感冒的人也挺多的,衛生室裡有好幾個打針的。”
範雲笑道:“我又不用打針,隨便買點感冒藥吃就可以了。”
“去吧,實在不行,打個屁股針也可以的。”
呵呵。
範雲媽的話簡直就是神預言。
到了衛生室。
範雲一量體溫,燒到了三十九度二,怪不得他頭暈。
他決定接受村子裡那幾個正在掛吊瓶的老頭老太太的意見,打個屁股針。
因為。
那些人生閱歷豐富的老頭老太太們都說了,打上一針屁股針,比吃藥好得更快一些。
打針。
抓藥。
範雲覺得藥水順著鐵頭注射進自己屁股後,他的感冒就已經好了三分。
他的心理作用暗示他,只要打了針,吃了藥,不用太長時間,他就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