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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行經平頂山

話說孫大聖師徒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鬥草傳卮。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

大聖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什麼虎狼!”

長老勒回馬道:“我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舍利國中金象彩,浮屠塔裡玉毫斑。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逐逐煙波重迭迭,幾時能夠此身閒?”

大聖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閒,這有何難?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閒?”長老聞聽,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駔,兜韁趲玉龍。

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巍巍峻嶺,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巒頭突兀透青霄,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似梯凳,下低塹如坑。古怪巔峰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連尖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竄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草徑迷漫馬進難。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擔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閒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見長老自東來。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呢。”

長老聞聽,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

大聖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究竟。”好大聖,邁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何緣故來此?”

大聖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什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

樵子聞聽,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瘋和尚。”

大聖道:“我不瘋啊,這是老實話。”

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

大聖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

樵子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

大聖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裡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

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

大聖道:“怎見得他狠毒?”

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裡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裡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莫想去得去得!”

大聖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呢。”

大聖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吃?”

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

大聖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

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

大聖道:“你還不曾經歷過。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為。”

樵子道:“和尚,他哪裡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裡,囫圇蒸吃了。”

大聖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

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

大聖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

大聖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這三四個昏易得發,發發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邁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什麼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

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裡鬼了。”

大聖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裡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  忽抬頭往雲端裡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

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西天路莫想去得。”

大聖聞聽,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

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吧!”

沙僧道:“二哥,怎麼分?”

八戒道:“分了吧!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夥,還往西天去?”

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

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裡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

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怎麼去得?”

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什麼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個哭包臉,是嚇我呢!”

大聖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吧。”

長老聞聽,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的話?”

大聖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

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排程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大聖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也莫想過去。”

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吧,不要攀我。”

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叫你做什麼。”呆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叫我做什麼事?”

大聖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

八戒道:“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叫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

大聖道:“不是叫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

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吧。”

大聖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你該打;黃了些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形骸,你該打。”

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要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叫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裡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

大聖道:“巡山去吧。”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

大聖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什麼山,是什麼洞,我們好過去。”

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吧。”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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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巡什麼山,卻又在這裡笑他!”

大聖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哪裡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

長老道:“你怎麼就曉得他?”

大聖道:“我估計他是這樣,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

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

行者應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唯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閒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