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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太初始也 21.賭注

相比往年來說,這幽北三路的頭場雪,提早了多半個月。好似白羽一般鬆軟的雪花,在凜冽的北風中飛舞出詭異的弧線,落在地上又會很快融化水,浸入乾裂的土地中,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

就在這飄蕩的初雪冬夜,由奉京城南市場方向,一個少年郎奔跑而來,由遠至近,腳步聲音急促。這少年風雪中呼嘯而來,撞開了前來攔人的兩個巡夜兵丁。被撞開的年輕兵丁從地上爬起來,抄起落在地上的更鑼剛要發聲示警,卻被身旁的同僚捂住了嘴,拖入了一旁的小巷:

“閉嘴你個生瓜蛋,自己不想活,也別連累著老子。”這年長些的巡兵說完,也沒鬆開捂著對方嘴巴的手,見這年輕小兵眼神中還帶著些許不忿,又‘啪啪’左右開弓的甩了兩耳光上去,這兩下徹底把這小年輕打懵了。

“咱就是倆臭巡城的,要不是在這奉京都城裡,就這活那都是更夫幹的。管不了人也管不了鬼。只要不走水,那就當自己是瞎子聾子傻子,懂嗎?”這中年巡城惡狠狠的盯著對方。

“可咱咋也是當兵拿餉,鬼雖然管不了,可這人正該是咱管的啊。這麼晚了,城門也關了,也不知道哪跑來這麼個孩子,怎麼也得問問吧?”年輕巡城兵揉著被扇紅的臉,有些委屈的嘀咕著。

“當初你娘央求我給你在衙門找個事做,我也是一時按捺不住臭顯擺的毛病,怎麼就能答應她呢。走,進更房裡暖和暖和,叔和你仔細說道說道。”這中年人拉起小巡街的手,朝著更房走去。

“這奉京城裡啊,是大官三百六,小官賽牛毛,你看著就是普通百姓的那麼個人,沒準家裡就有人在哪個官家府中當差呢。宰相門前七品官,不管這好人賴人,咱們可都惹不起。”那年長一些的巡城兵,此時正圍著更房中間的炭火爐,眯眼看著這個愣頭青,就著渾濁的家釀米酒,仔細的跟他說起了奉京城裡的門道。

“那行,我聽您的。這當官的有錢的老百姓我都不管,可是這萬一是遇見賊了呢?那還不是得咱們抓去嗎?”說罷這孩子一拍腰間的刀鞘,直了直胸脯。

“可別介小祖宗,我受你娘的託付,就是給你找個事做。這可本是一片好心。可別為這片好心,再把你這命給交代了。”這當叔的躥到跟前,一把按住了他正在拍刀鞘的手:“二狗子你給叔記住嘍,這刀,是衙門給你配的那不假,可除了你自己的小命,誰的命你都要不了。你還想靠它抓賊?敢在夜裡,在這奉京城中走飛簷的賊,那能是一般的小蟊賊嗎?江湖上有句老話:掙錢放滾賬,練膽偷皇上。就這種飛天遁地的江湖,要是真讓你個鬍子都沒長齊的小崽子給逮住了,你自己敢信嗎?”

“那今天那孩子,我看也就十歲出點頭,還能是大賊?”這年輕人挨了一頓訓斥,面上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反問道。

“呵,這你就不懂了吧。叔我一輩子,來的全是小角色,從軍中的巡營放哨,到衙門口的三班六房,起起落落的什麼都沒攢下來。唯有些剩下來的,那就是人脈和見識了。就今天撞咱的那位小孩,那可是中山王爺郭雲松他老人家的親外孫。就是大薩滿祈天贖靈,用神力從閻王爺那扯回來的那個死胎。”

這年輕人一聽,倒抽了一口涼氣:“死胎也能救回來?大薩滿真有這麼神嗎?別是街面上傳來傳去,給傳神的吧?”說完就瞪大了雙眼,懷疑地看著這個同僚世叔。

這年長之人喝了一口渾酒,用著頗為神秘的語氣,壓低了聲音說道:“十年前你才多大,肯定不知道大薩滿是何許人也。你叔我當年,那可是親眼見過大薩滿的神通。就在東海關戰場前,她老人家前去為陣亡的袍澤們安魂祈靈。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就在那片戰場之上,她老人家祈神安魂的儀式結束的一剎那,竟然憑空升起了密密麻麻的魂靈幽火。”說罷搖了搖頭,不肯再細說下去了。

“哎叔啊,要讓您說,已經這個時辰了,還漫天大雪的,那孫少爺在城裡瘋跑是為啥呢?”這小兵見他不再說下去,又想起沈歸來,打算把這事問個清楚。

“記住,在這都城裡當差什麼都好,只要你人機靈會辦事,賺銀子的機會是大把大把的。可你若是想活得長久些,能給你老孃養老送終,那就少說少問。至於今天這孫少爺是為什麼,我也不清楚。不過憑我的經驗,今天這風雪裡夾的盡是些血腥味。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哇。你就別出去了,在更房裡睡會吧。剩下的我自己巡去就行。”

說完,這中年人拎起了地上的腰刀,提過燈籠來,邁步走出了更房門。他在挑開棉門簾,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際,轉過頭對屋裡說了一聲:“你今天可什麼都沒遇見,記住咯,什麼都沒遇見,什麼也沒聽見。”說罷放下簾子邁步進入了漫天大雪的黑夜中。

這年輕人斜躺在火炕上,琢磨著剛才聽到的事,忽聽得窗外傳來了一快三慢的四聲銅鑼響,隨即熟悉的聲音穿透風雪傳至耳邊:“四更梆響,平安無事。”

剛撞完人的沈歸,腳步踉蹌地朝著中山王府疾步狂奔。直到王府的胡同口,沈歸才停住了腳步。他緩神定睛仔細觀看,見中山王府的匾額兩邊,有兩個白晃晃的紙燈籠掛著,正隨著風雪吹過的方向飄擺。沈歸艱難吞嚥了一口,隨即直接穿過敞開的王府大門,快步穿過門廊直撲正廳而去。

“回來了?來,先給你孃舅上柱香。”已經披掛全身太白將軍盔甲的中山王郭雲松,正在正廳上首處端坐。見沈歸進入廳堂中,伸手指了指地上放著的一卷草蓆。

沈歸腳步有些虛浮,略帶踉蹌地上前點燃了三柱安魂香,敬在草蓆前擺著的銅香爐裡面。敬香之後,他抬頭看了看已經披掛齊整的外公問道:

“這……這確實………確實是嗎?”他心中還有些希望,神情中帶著些急切。沈歸來這奉京城中也才個把月,還未來得及見自己的親孃舅郭霜。只是聽鐵甲提起過,就在兩個月之前,二薩滿林思憂曾遣人來過中山王府送信。在得知自己馬上要來奉京城的訊息之後,外公就向皇帝主動提出,自己要卸甲歸田。皇帝準後,也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又晉升自己的孃舅郭霜,承襲父業,提拔為太白衛副統領,輔佐新齊王顏復九,一切都順理成章。正因如此,郭霜平日都住在內宮太白衛的營房裡,方便當值練兵。所以在沈歸回來的這段時間,還未曾見過這個親孃舅。

“是,屬下親自確認過了。”站在老王爺身邊的鐵甲,眼眶泛紅,從緊咬的牙縫裡說出一句來。

“誰下的令?誰下的手?理由是什麼?”沈歸伸了伸手,還是不忍揭開這血跡斑駁的草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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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還不清楚。半個時辰前,是宮中御馬監的兩個狗太監,帶著太白衛裡的幾個老卒,一起抬著少爺回來的。來人只說,

是巡夜的之時,被闖入內宮中的賊人所害。這巡夜的一隊十二人,包括帶隊副統領郭霜,沒一個活口。”

“一派胡言。若是行竊的賊人,但凡有神不知鬼不覺瞞過城門衛潛入內宮的能耐,也定是取了東西就走,根本沒理由與禁衛軍搏殺,怎麼來怎麼走就是;若是行刺的江湖人,那也定然是直撲皇帝寢宮。能屠戮一整隊由孃舅親自提領的太白禁衛,這樣的人江湖上能有幾個?更別說太白衛還是內宮最後一道屏障,這人能殺盡一隊的太白禁衛,當然也能順手取了……”

“咳咳!”老王郭雲松打斷了沈歸的話,自己伸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塊口布,不停地咳著。鐵甲連忙上前,隔著白甲用力捶打著老王的後背,另一只手招手喚茶。

“宮中不只有太白衛,還有御馬監呢。皇帝陛下的安全無憂。霜兒這次……是他武藝不精,有辱………”說到這,老王爺又開始咳嗽,只好止住了話,大口大口的喘起氣來。

“王爺,屬下是您從死人堆裡刨出來養大的。您給我請先生讀書,還親自教我武藝。我這條命,早就是您的了……”說到這,鐵甲攥了攥他一直佩戴在腰間的公子劍“您今天只要……”

老王爺聽到這一邊咳一邊拼命的擺手,平復了氣息以後,指了指鐵甲:“孤王知你一直想說的都是什麼,我還是那句話,天時不交,水火未濟。”說完,一手撐著椅子站起身來,卻被一身重甲壓得晃了幾下身子,踉蹌了幾步才站穩。伸手止住想來攙扶的沈歸和鐵甲,自己強行穩住了下盤,然後把腰桿挺得筆直:“我回房先把甲冑卸下來,你們讓廚頭做點吃的,咱們爺仨,一會陪霜兒喝上幾口上路酒。”

中山王離去的背影高大堅毅,映在沈歸和鐵甲的眼中卻盡顯衰老而寂寥。“鐵甲,你在這陪著舅舅,我去廚房弄點吃的來。”說完沈歸立刻轉身出門,鐵甲也扭過了頭,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在了地上。

“既然林思憂這個大薩滿,如今已經不知去向了。那依老夫看,明日就把霜兒下葬吧。橫豎我們郭家自祖上起,也全是丘八出身,除去了酒肉糧食,手中的兵刃以外,啥都不信。”郭雲松換了一身棉服,坐在郭霜遺體旁,正與鐵甲和沈歸喝酒說話,臉色平靜思維清晰,若此時來個旁人,根本看不出,這老人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

“這般只怕過於寒酸草率,會寒了少爺在天之靈吧?”鐵甲小心翼翼的看著老王爺問了一句。

“狗屁的在天之靈。你沒上過戰場,自然不知道。這人一死啊,無論你生前是多麼聲名顯赫地位尊崇的人,都和市集肉攤上的肉一個模樣。我郭家人,從來過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都信神信鬼的,殺了那麼多人,早把自己給折磨瘋了。”老王爺說完就抬頭喝了口酒,又把剩下的半碗潑在了草蓆邊的地上。

“披甲男兒不能馬革裹屍還,也的確是一件憾事。不過咱們若是就這樣給舅舅草草下葬,只怕皇帝那邊也不太好交代吧?”同樣不信鬼神的沈歸,現在擔心的,確是另一尊活生生的‘神’。

“啪”一聲,老王爺摔碎了手裡的碗:“我跟他交代個屁。要交代也得是他來給老夫一個交代。”中山王郭雲松本有些蒼老渾濁的雙眼中,此時竟射出兩道令人膽寒的光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