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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刀屠之名

魏尺木從縱博賭坊出來,一身血汙,其跡淋淋,像極了剛從地獄裡走出來的惡鬼。魏尺木信手牽了賭坊外的一匹快馬,趁著夜色便往長洲縣城的另一頭狂奔而去。因為在長洲縣城的另一頭,有一處奢華院子,是城裡最有名尋花問柳之地。在魏尺木看來,色字頭上一把刀,那溺色之人比之嗜賭之人還要可惡,自然也是該殺。

魏尺木一邊催馬而奔,一邊把從縱博賭坊裡裹來的錢帛丟在路上,他馬到城西,銀子正好散完。魏尺木雖然殺人成癮,一連殺了一百多人,可他心裡還是存有正邪之分。他不禁思道,“這般殺人散財,可算得上劫富濟貧?可擔得起‘大俠’二字?”

魏尺木一念未息,已瞧見前面一幢亮堂堂的院子。那院子外頭掛滿了紅色的長燈籠,照得路前亮同白晝。非但如此,那窗前還有潺潺溪水,那門外還有依依楊柳,只可惜時值深秋之際,那溪水是將幹未幹,那楊柳是不殘也殘——可在魏尺木看來,這涸水殘枝,卻別有一番風趣。

那院子的門楣之上,寫的是“藏衣樓”三個飛字,門前則有幾個濃妝豔抹的嬌滴女子,正賣弄著風騷,招攬來往的行客,其間鶯聲燕語,滑骨潤肌,有十分香豔。

魏尺木下了馬,仗刀直入。那門外的姑娘見他滿身血汙,面目猙獰,俱是嚇得花容失色,直往院子裡躲去。魏尺木闖將進去,卻是逢人便殺——當然,只殺男子。

青樓裡亂成一片,姑娘們驚恐非常,盡藏作了桌底惴獸;男客們避無可避,都淪為了刀下之魂。魏尺木屠殺正酣時,忽有一聲大喊,飛來一把鋼刀架住了魏尺木手中的“雁尾”墨刀。

魏尺木運力震開鋼刀,凝目看去,但見那人青衣黑靴,約莫三十來歲,生的是圓頭尖頷,鐵眉鋼須,身子十分矯健,那雙臂猶長。

魏尺木不由問道:“你是誰來?”

那中年漢子高聲回道:“老子褚豹,你是誰,敢這般撒野!”

“褚豹、安良……除暴安良?”魏尺木口裡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又問道:“那安良是你什麼人?”

褚豹見魏尺木提到安良,不禁收回了鋼刀,回道:“他是我二弟,你認得他?”

魏尺木聽罷,心裡覺得好笑,這兄弟二人名為“除暴安良”,幹的卻是賭館妓院的勾當,當下便笑道:“哦,我和他賭過一場,僥倖贏下了他的腦袋。”

褚豹驚怒道:“你……殺了他?”

魏尺木卻是搖了搖頭:“不,是贏下了他的腦袋。”

褚豹聽了更是暴跳如雷,惱道:“我二弟賭技出神入化,怎會輸給你?分明是你殺了他!”言畢,又是一刀劈來,刀鋒顫顫,力道非凡。

魏尺木接過這一刀,心道,“這褚豹的武功倒是遠在那安良之上。”

兩人才過了三招,忽聽得樓上有人沉聲喝道:“何人在此聒噪!”其聲威嚴十足!

魏尺木抬頭看去,見是樓上柵欄邊立著一個身穿圓領綢衣的男子,約莫四五十歲,面相溫和而不失一絲剛毅,倒像個有正氣的讀書人,此時正從樓上看向魏尺木。

魏尺木試問道:“你是這裡的主子?”

那人並不隱瞞,實言道:“不錯,我乃長洲縣令,也是這‘藏衣樓’之主。”

魏尺木聽得這話倒是微微吃驚,雖說官員養妓狎妓乃是本朝風尚,世人皆知,只是這官員暗開妓院倒是十分少見。

魏尺木忽而笑道:“你既然在這裡,倒是省卻我去縣衙裡尋你去了。”

那長洲縣令眉頭微皺,問道“你尋我有何事?若有冤屈,本縣自會為你主持公道。”

魏尺木道:“嘖,有人設賭館、開妓院,礙著了魏某的雙眼,縣令大人可能替我主持公道?”

那長洲縣令聽了這番說辭,微惱道:“別人設賭館開妓院自有營生,你不愛去就不去,如何礙著你了?”

魏尺木故意皺眉道:“如此說來,縣令大人是不管了?”

長洲縣令拂袖怒道:“本縣管不了!”

魏尺木卻詭邪一笑:“那魏某只好自己管了。”話音未落,忽然使出一招“知小忘大”,劈向不遠處的褚豹。

那褚豹正在一旁聽著魏尺木與縣令相談,忽見魏尺木一刀劈來,頓時驚怒交加,舉刀相迎。只是那褚豹倉促舉刀,其力難以盡發,而魏尺木那一刀卻是刀芒暴漲,只聽得“咔嚓”兩聲,褚豹手中的鋼刀斷為三截,掉落地上,那刀勢猶自不減,正劈在褚豹的面門之上。褚豹雙目驚恐,猶自不信,可身子卻轟然倒地,一命嗚呼。魏尺木一刀殺死褚豹,並不耽擱片刻,而是一舉躍到樓上,再起一刀,想要劈了長洲縣令。

長洲縣令見魏尺木先殺褚豹,再躍樓閣,大驚道:“你敢刺殺朝廷官員!”

魏尺木不聞不問,只管出刀,眼見“雁尾”墨刀就要劈在長洲縣令的身上,忽然從繡閣裡竄出一個身影,護在了長洲縣令身前,使得魏尺木不得不收了刀。

那護在長洲縣令身前的人是個身穿綠衣、腳踩碧鞋的美貌姑娘。這女子芳名兒喚作綠絲,是這“藏衣樓”裡的頭牌,生的是娥眉杏目,婀娜多姿,有花月之容,魚雁之態,又習得書畫音律,可謂是色藝俱佳,更兼烈性如火,凡夫難近,即便是在整個蘇州也是難得一見的尤物。

這“藏衣樓”的名字自然出自長洲縣令之手,乃是取“女子如衣,藏之高樓”之意。長洲縣令是個讀書人,這裡的姑娘俱得他一一賜名,各有出處。這“綠絲”二字便是出自《詩經·綠衣》中“綠兮絲兮,女所治兮”一句。

魏尺木見這綠衣女子奮不顧身,怡然不懼,咦道:“你願替他而死?”

綠絲眉頭輕擰,堅決道:“不錯。”

魏尺木疑道:“他待你始終如一?”

綠絲眉頭不擰反鎖,上有一絲哀怨,輕聲道:“沒有。”

魏尺木得了這兩個字,忽而展開身形,一手分開綠絲,一刀揮向那長洲縣令。須臾間,那長洲縣令的頭顱已被割了下來,滾落樓下!

魏尺木身法刀法俱是奇快無比,眾人眨眼之間,他已殺了縣令,朝眾人喝道:“縣令已死,這裡便是無主之地,你們皆得自由之身,都去罷!”

一聲畢,便聽得寥寥的窸窣之聲,只有幾個女子逃也似的離了這家青樓,而其餘多數女子都立在原處,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魏尺木見狀,又呼道:“你們盡可放心離去!”

那姑娘們之中便有人言道:“我們常年住在這裡,也算衣食無憂,而今又去的到哪裡!”

魏尺木聽了這話,心中不由嘆道,“魚兒困在缸裡久了,便不曉得河川之大,江海之廣,何其悲哉!”

魏尺木正要再勸,忽感身後一道凜冽,令他心中不禁一寒。他轉身看去,只見綠絲姑娘,圓睜著雙目,盯著自己,眼神十分冷冽,其中有哀、有怒、還有恨——似是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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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綠絲姑娘終於開口,寒聲道:“我自為娼,我自為妓,又與你何幹?你憑什麼在此殺人!”

魏尺木被這綠衣姑娘指責,心生不快,隨口回道:“如此糟踐良家,死有餘辜!”

綠絲忽然雙目淚下如泉湧,猶自冷聲道:“我等雖淪為娼妓,受盡輕薄,可縣令大人待我等恩若父女,這‘藏衣樓’更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而今你殺人父,毀人家,可還要我等感激你麼?”

魏尺木只覺得這綠衣姑娘蠢不可及,這縣令不過是拿她們取樂賣錢,縱有小恩小惠,哪裡及的上其罪惡之萬一?如此心智,卻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魏尺木自討個沒趣,但覺羞憤不已,正欲離去,卻不料那綠絲姑娘忽然縱身而下,竟朝著那縣令的人頭處從樓上跳了下去!

綠絲雖死,仍目視長洲縣令之頭,以此明志。

魏尺木正無措間,又聽得門口處一聲喊:“魏尺木,你還要殺多少人!你殺淨了縱博賭坊裡的一百多人,還要殺淨這裡麼!”

來人正是韋治亡,他怕魏尺木繼續殺人,便沿路追尋而去,卻總是遲了一步。韋治亡從縱博賭坊追到藏衣樓時,正聽見綠絲言訖墜樓,他又見滿地屍骸,心中悲憤,因而發聲。

韋治亡這話一出,樓裡的姑娘們更是惶恐不安,原來這執刀殺人的黑衣少年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菩薩,而是殺人越貨的歹人。

魏尺木自打那綠絲墜樓開始,心中便是冰涼一片,而今聽見韋治亡呵斥,更是煩不可耐。他本以為自己雖然大開殺戒,做的卻是懲惡揚善之事,哪裡能料到今日竟是這般局面?

魏尺木本是天性善良悲憫之人,他因在洞庭山上受人陷害、遭人圍殺而變得孤憤難平;因寬宥惡人以致低眉父女慘死,而變得不再仁慈;現在他又因以惡制惡、殺兇救良,反被人指責,便開始漸漸變得冷漠起來。

魏尺木心中茫然一片,愈發冰涼,索性撞開韋治亡,奪路而去,隻身離了“藏衣樓”。

魏尺木雖離了藏衣樓,可蘇州境內仍是惶惶不可終日,以致於晝無行人夜閉門,連著天色,蕭索一片。那巷裡坊間開始傳出有一個使刀的殺人魔頭,喚作魏尺木,背地裡都喚作“刀屠”。

魏尺木並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竟得了這麼一個諢號,他如今已不再強行殺人,因為他不知道殺人是對是錯,他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自從離了藏衣樓,魏尺木便整日裡渾渾噩噩,不知所往,不知所終,不分南北,不辨寒暑,飢則食,乏則寢,只不過是風餐露宿,隨行隨止,以致於多日下來把自己弄了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魏尺木曾又路過松江岸上那葬了低眉父女之處,那晚他獨坐江畔,望著茫茫江水,忽聽得江中響起了琵琶之聲,有人唱道:

公子本是多情人,風過幽谷香行雲。

一朝不慎遭人陷,多少無辜變鬼魂?

其宣告淨,如傾如訴,那口吻似時常規勸,又似臨行囑託。魏尺木聽了這歌聲,不由得又想起了低眉,心中便生出一段酸楚,他喃喃道,“低眉,你也覺得我錯了麼?”

……

這一日,魏尺木總算出了山野,來到了大道之上。那道旁設有一家簡易的茶鋪,裡面坐了幾個歇腳的行人。魏尺木進去坐下,那賣茶的是一對兒上了年紀的翁媼,並不嫌隙他一身酸臭。

“呵,蘇州這些日子是怎麼了,竟一連出了兩個閻羅!”

“是哪兩個?”

“你不知道?一個是‘刀屠’魏尺木,他可是一夜之間連殺了幾百人,眼也不眨!”

“那可真是個殺人魔頭,另一個是誰?”

“另一個卻有幾分神秘,凡是落在他手中的俱難活命,因此沒人知道他的音容。不過他每殺一人便會留下一個名號——喚作‘畫傷谷主’!”

“畫傷谷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