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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機中錦字論長恨

我心一顫,甚是覺著他用話在詐我。

我繼續陪著笑臉,故作委屈道:“那也要我能逃得出去才行啊?”

在我還未確定他是否是楚王的人之前,我是不會說真話的。

“若我能帶你逃離東楚,你願意今後與我攜手同歸嗎?”這絡先生今日還真是奇怪,淨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自見他第一面開始,我在他面前,從未有過好顏色的時候。不是被人暴打,便是被人欺壓,最好的模樣,便是一身塵火,頂著烈日燒飯菜。

難不成,這爺們不喜歡柔軟嬌媚的,偏生喜愛煙火燻人的?

“成啊,你要能帶我離開東楚,我後半輩子就做你跟從了。”我估摸著他是看上了我燒飯的手藝,於今後行走江湖之時,不再飢腸轆轆。

“我要你做我妻子,與我飲馬江湖。”他臉上似是盪漾起淡淡的笑意。

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連忙揉了揉眼睛。

“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楚王的人,不會暴露你的藏身之處。”絡先生猛地轉過身,將我抱入懷中。

奇怪的是,我並未排斥他的懷抱,反而莫名覺著心安,彷彿他曾這樣保護著我,許多次。

“是因為我做的飯菜太香了嗎?”我萬般不惑,唯有如此猜想。

絡先生聞此,淡淡一笑:“也許吧,你的陶甕悶鵝做的,確實還不錯。”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笑容,忽然覺著他並不是我熟悉的絡先生。

我猛地推開他,欲將上手朝他的臉而去。

絡先生眼疾手快,按住了我,閃身往遠躲去了。

我斜眼瞟著他,站起身,大喝一聲:“何方妖孽,膽敢在此冒充別人行兇傷人,姨婆祖,快些出來收了他。”

姨婆祖開啟了我的心念,我與她之間便有了感應,她其實一早就在鐵欄後等著了。

隨著我喚她的聲音,她拉斷黑錦,乍然現身。

絡先生嚇了一跳,聞之望去。這一望,便被塗山婜惑住了魂。

“呦呵,想不到這男人還有兩幅面孔。”塗山婜笑道。

原本我猜想著,是什麼邪祟冒充了絡先生,在此行兇害人。但聽姨婆祖確認他為人,便覺著眼前的絡先生應當是本人,他先前那些一本正經地模樣,說不定是裝出來的。

那時的我,其實並沒有真正明白姨婆祖這句話的意思。

自控力超乎於常人的絡先生掙開塗山婜的掌控,他神情憤慍地抬起手,接連朝塗山婜扔出飛刀。

第一次有人在她的魅惑中清醒的這樣快,塗山婜深感意外,卻還是飄然轉身,躲開了絡先生的飛刀。

絡先生卸下手腕上的緞帶,將雙眼矇住,五指之中,飛出數只銀針,直刺塗山婜。

塗山婜灑脫一笑,道:“呦呵,倒還有兩把刷子。”

隨她說話之時,周身散發深幽的湛藍,似如冰封湖面劈裂開來,帶著鋒利的刃。

絡先生的銀針飛至塗山婜身前,被她周身散著的幽藍光芒攔截。銀針緩緩地停在了半空中,待塗山婜晶亮瞳孔朝著絡先生望去之時,銀針忽然轉頭直刺絡先生而去。

我瞠目結舌,沒想到姨婆祖不光是能惑人,便是連物件也能魅惑得住。

我飛快地奔去絡先生身前,並急匆匆地開口道:“姨婆祖,這人救過我的命,可千萬別傷到他。”

塗山婜聞此,翩然拂袖,自周身的幽藍消失之後,那些銀針便筆直地落在了地上。

絡先生鬆緩了一口氣,見我擋在了他的身前,二話不說,將我抗在了肩上,腳步踏風,飛身而走。

絡先生並未帶我離開章華臺,這才出了門口就將我放了下來。

放眼遠望,東楚已經落雪了。

“你若不信我,方才又何必應我?”絡先生收住笑意,終於恢復了往日常態。

我蹲下身子,玩著地上的雪,漫不經心地道:“我雖然腦子笨了些,但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絡先生跟著蘇公子,前途一片大好,怎會為了一個落魄的公主,放棄功名,從此飲馬江湖?”

絡先生沉寂片刻,隨後也蹲下身來:“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被權貴迫害致死,因而孩童時代顛沛流離,從未吃過飽飯,機緣巧合之下習武練功,殺人放火,壞事做盡,也不過是為了能得口飽飯吃,蘇公子這華麗的籠子很溫暖,很安逸,但對我來說,卻還不如你的一頓陶甕燒鵝來的實際,況且,我這人於江湖之中散漫慣了,不適合這高牆深院的地方。”

“到底還是因為我做的悶鵝好吃。”這世道,能活著便是不易,又何必在意別人言語中的真假。

反正我是想要逃出去的,倒不如就信了絡先生這一回。

絡先生的嘴角又開始盪漾起了笑意。

我趁機捏了一團雪球,朝絡先生的臉上拍了去。

冰涼之中,我觸控到了一片如同蠟油般滑膩的皮膚。我竟沒想到,絡先生那粗糙又黝黑的臉皮,居然這樣順滑。

瞧不出他是生氣還是害羞,拎著我的衣襟,將我扔回了豢蝶室。

他要我在此處好好等著他,隨後,便拖著地上宮婢的屍體,轉身離開了章華臺。

接連幾日,我都在等著絡先生,並且沒有同前來送飯的素素,提起絡先生來此處殺人的事情。

塗山婜知道絡先生要帶我離開東楚,便交給我一塊狐型冰玉。她知道自己困在東楚,尚且無可脫身,凶多吉少。她囑咐我,帶著她的信物前往天幕雪山,尋找她的兄長,我的孃舅祖塗山松,他會告訴我,要如何救回塗山妲,解開塗山族的詛咒。

幾天後,絡先生懷抱一盞陶甕,手提一隻拔毛洗淨了的大鵝來到了豢蝶室。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想著莫不是他要我在這裡做陶甕悶鵝給他吃?

他見我詫異之相,憨傻地笑起來。他從陶甕之中拿出些許香料來,隨後熟練地劈柴燒火,翹首以盼地望著我來做庖廚。

我心中暗自洩了一口氣,將鵝用香料醃製好,放於陶甕之中。

二人圍坐在陶甕旁,等著悶鵝香味四溢之時,絡先生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塊像麵皮一樣的東西。

我心想他倒是個講究人,搭配悶鵝還自備了乾糧。誰知他將麵皮展開後,就近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知所措,想要一把扯下,卻被絡先生推著,一路走去了榻上的銅鏡前。

我滿腹狐疑地望向銅鏡,卻見一張陌生人臉,出現在我眼前。確切地來說,銅鏡之中的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絡先生手中的麵皮,是一展人臉面具,其逼真程度,仿若換臉一般。

“東楚每年上元節,都會放年滿三十的宮婢回鄉嫁人,後天便是十五上元,我晚上酉時來此接你,混入出宮的宮婢之中,離開這裡。”

絡先生的這個辦法,聽起來頗為靠譜,我甚至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著,逃離東楚後的事情來。

“你有沒有想要去的地方?”我一邊適應著自己的新面孔,一邊問著絡先生。

絡先生眯著眼看著我,認真地想了一下:“倒是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說說你想去哪裡?”

“宋國,我想去臨酉瞧一瞧,也想去北部與鬼羌互市的四郡看一看,還有天幕雪山。”一談到自由,我驚覺自己想去的地方還挺多的。

總是要將這世上沒見過的顏色都看遍,才能安心下來,豁出命去,為百里肆和昶伯報仇。

“那我便陪著你就好。”絡先生笑道。

我側臉望著絡先生,忽然覺著臉上面具的滑膩,好似與上次觸碰絡先生臉上時的感覺相似。

我忍不住猜測,絡先生的臉上會不會也帶著這面具,掩蓋了真身,只為了救我?

我猛地朝他身上撲去,嘗試著將他的臉皮撕開。

絡先生手忙腳亂地推著我,因不忍傷我,只能與我扭做一團。

“呦呵,我聞著香味,私以為是開飯了,可沒想看你們兩人的親密無間。”塗山婜的出現,才使我有所收斂。

絡先生見此,連忙遠離了我,回到陶甕旁,看著甕中快熟了的悶鵝,面色通紅。

我坐起身,搖了搖頭,心中埋怨姨婆祖出現的不是時候。

“這還沒到春日,你個小丫頭就春心蕩漾,按耐不住了,難想今後你們二人結伴,他可有得受累了。”塗山婜柔媚地笑了起來。

我輕哼了一聲,揉了揉手腕,帶著心有不甘地再度朝他走去。

絡先生神情驟然緊迫,他猶豫半響,終於決定放棄悶鵝,破窗而走。

“瞧你把人家嚇得,連悶鵝都沒吃就跑了。”塗山婜捂著嘴角,嫣然而笑。

我努著嘴沒有說話,心想將來隨著他逃出東楚,還不是有大把時間驗他正身?不必急於現在這一時半刻的。

只是三日過後的深夜,我並沒有等來絡先生。

等來的,是前來與我尋仇的玄丹。

我不知她從哪裡得來我藏身於章華臺的訊息,想必她為橫公族轉生之人,必然會比常人多一些技能。

比如,不受塗山婜的魅惑之術。

我被她按在石柱上,繩索捆束著我的手腳,身體半點都動彈不得。

她站在我對面,媚眼如絲,雖然是在微笑,卻令我毛骨悚然。

“瞧瞧這張臉,多麼誘人。”她捏著我的臉頰,鋒利的指甲摳在肉皮上,傳來陣陣刺痛。

“我知道你是孟曦,也知道你來找我尋仇,是因為當初我用了你的血,解開了楚王的夜夢蠱。”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想要活命,就只能說實話。

“可我也是逼不得已,若當時能有其他的辦法,我也不會選擇去救他。”

“所以,你認為自己的無可奈何,便是對的了?”她的手指搔弄著我的下巴,柔媚地笑著。

若我是個男人,早便醉死在她的溫柔鄉裡了。

我閉上眼,長嘆一口氣。

我想她永遠都不會明白,當時我面臨的兩難境地。

“若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救他嗎?”她盛氣凌人地仰起下顎,拷問道。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當初,若不救他,便得不到龍心草去救骨碌。

若要重來,我還是會救他。

“真是蠢得可憐。”她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彼此彼此。”既然道理講不通,我也不跟她恭順了。

“你當真以為,憑著現在的身份,便能瞞天過海了?”我冷笑一聲。

“他早就知你的身份是孟曦了,可你卻還愚蠢地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如此費盡周折,委身於他,便是大仇得報了嗎,不知伏山那些慘死於楚軍鐵蹄之下的姜國臣民得知,會不會覺著死得冤屈。”

我的話,將她徹底激怒。

她瞳仁泛著丹硃色的光亮,猛然抬起手捏住我的脖頸。她蔻丹甲刺著我的皮肉,又是一陣鑽心。

“你明明現下有機會殺死他,卻還在猶猶豫豫,遲遲不肯動手,可是生了私心?”我艱難地低下頭,隱隱約約地見有三五片紅鱗生在她的左臂上。

我記得姬雪曾說過,同橫公族做契之人,轉生後會有十片紅鱗逆生於身體上,每年都會被拿走一魂或一魄。

玄丹的身上,至少還有五片,可這樣算來,她死去的時間和轉生的時間顯然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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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懷疑,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姜公主孟曦。

“可別掐死了她,這樣,後面就不好玩了。”門外傳來一聲既蒼老又沙啞的女聲。

像是老舊的門軸,嘎嘎作響。

隨著聲音一同前來的,是一位坐著輪子車的女人。

女人沒有雙腳,脖頸之間,懸掛著一條青紅相間的長蛇。

長蛇盤旋於女人的肩膀上,兇狠地吐著蛇信。

若不是這女人的扮相過於恐怖,吸引了我大半的注意,我險些沒認出她,正是君綾的師父,那位叫妃舒的蠱女。

我不知她經歷了什麼,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但瞧她見我時,眼裡充滿了恨意。

玄丹放開了手,走到妃舒身旁:“你若想玩,隨你,但別忘記你答應我,要將嫿兒身上的金蠶噬心蠱轉移給她,若你膽敢耍陰招,我便叫你生死不能。”

“那是自然,只不過,我要先將她身上原有的子蠱剔除才行。”妃舒並未開口說話,真正說話的,是掛在她脖子上的那條青紅蛇。

我背脊發冷,渾身冰涼,心中呼喚著塗山婜來救我,可她站在鐵欄邊上,通體幽藍,使勁渾身解數,卻無法將殿中二人魅惑。

“我估摸著她的藥效應當顯現了,你暫去將她帶來,我先剔除她身上的子蠱。”妃舒驅著坐下輪子,緩緩朝我而來。

玄丹輕蔑地白了我一眼,便轉身走出了豢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