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確實是他失察。以他的身強體健,哪怕光著膀子去郊野溜達一圈,再往水裡泡上半個時辰,也未必會受半點損害,卻低估了伽羅的嬌弱——深秋夜冷,少女身子嬌貴,即便有披風罩著,逆風疾奔時也必會受寒。
他覺得愧疚,卻不好當著外人的面提起舊事,只好道:“是我失察了。”
伽羅知他所指,頭腦中的昏重尚未退卻,加之勾起昨夜翻湧的心緒,只悶悶的“嗯”了聲,沒再多說。只是鼻子裡又覺得微微發癢,像是要打噴嚏的樣子。她此刻面朝粥菜,要跟楊堅對答,實在不想背過身去來個響亮或者沉悶的噴嚏,只能吸吸鼻子,竭力忍耐。
屋中於是安靜了一瞬。
氣氛不算太好,她有意迴避,他總不能此時窮追不捨。
桌上還放著清粥小菜,未到建章宮各處擺膳的時候,那自然是蘇威拎來的了。
再耽擱下去,等粥菜涼了吃下去,對她更不好。
楊堅頓了一頓,決定打個退堂鼓,“沒事便好。藥藏局每晚都有侍醫值夜,若覺得不適,儘管派人召來。”知道伽羅肯定又要客客氣氣的道謝,連那機會也沒給她,緊接著道:“手頭還有事,我先走了。”
“恭送殿下。”伽羅如釋重負,偷偷揉了揉鼻子。
譚氏不遠不近的跟著,送楊堅往外走。
南燻殿畢竟是建章宮的地盤,皇上都走了,蘇威身為下屬,不太好多留,遂告辭離去。
他倆才出門,背後便傳來個被帕子捂住的悶聲噴嚏,帶著短促軟糯的尾音。
楊堅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次日前晌,楊堅回到建章宮,去昭文殿的路上,順道拐來南燻殿瞧瞧。
伽羅吃了藥嗜睡,在屋裡面眯著,聽見外面楊堅跟華裳的說話聲,當即往下一溜,鑽進被窩裡閉上眼睛。動作之快,彷彿被老鷹追捕時竄回洞裡的兔子,利落迅捷,半點不像病中的人。
譚氏原本在旁邊翻書,聽見動靜抬頭,不過眨眼之間,就見伽羅已然闔目平躺。
他愣了下,不明白伽羅這究竟算什麼反應,聽得有腳步聲進來,回頭見了是楊堅,只好起身行禮。
楊堅問及伽羅病勢,譚氏如實相告,當然沒戳破伽羅裝睡的事。
而伽羅也裝得很像,眉頭微蹙,呼吸平緩,微微側向裡面。
楊堅站在榻邊,瞧了片刻,示意譚氏留步,自回去了。
他一走,譚氏便到了榻邊坐著,戳了戳伽羅的肩頭,“他走了。”
伽羅不應,忽然掀起錦被,將整個人埋了進去——她此刻才回味過來,剛才的反應著實過於激烈了。心中懷著鬼胎,暫時還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釋,只能當個鴕鳥。
好在譚氏沒有窮追,自笑了笑,依舊回桌邊看書。
到傍晚時楊堅又來探望,這回伽羅倒是沒有裝睡,不過也差不多——耷拉的腦袋,悶重的鼻音,無精打采的雙眸,彷彿病得半點也不想說話。
楊堅也沒多打攪,吩咐侍女放下粥菜,依舊走了。
伽羅照舊吃飯,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也不似平常話多。甚至蘇威來看她的時候,她也似悶悶不樂,迥異於從前見到蘇威便歡喜的模樣。
譚氏在旁瞧著,便知伽羅一夜未歸又染了風寒的背後,必定有內情。
否則以伽羅的性情,即便病中身體不適,也不至於時常走神,對誰都提不起精神。
——她有心事!而且這心事,必定跟楊堅有關!
不夠畢竟心疼外孫女的身體,譚氏雖然擔心,見伽羅不肯透露,也未多問,免得讓她費心費神,加重病勢。待次日前晌陽光好時,瞧著伽羅風寒漸愈,陪著伽羅出去走了走,也半個字沒提那晚出宮未歸的事。
此時皇宮之內,隋太祖楊忠可就不像譚氏這樣溫柔體貼。
紫宸殿內,瑞獸常年吐香。
隋太祖楊忠坐在御案之後,瞧見楊堅應召而來,擱下硃筆,靠向椅背。
許是過於操勞之故,他鬚髮間的花白更加明顯,不過有成群的太醫伺候,精神倒是很好。那雙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楊堅,帶著點審視玩味,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態,卻顯得威嚴。
楊堅闊步進去,端然行禮,“拜見父皇!”
隋太祖楊忠抬手示意他起身,將楊堅瞧了片刻,“你還有什麼事要稟報朕的嗎?”
“兒臣剛才去了刑部……”
“除了宇文堅的事!”隋太祖楊忠打斷他,將雙手撐在桌案,擺出個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態,“我只問建章宮的事,有什麼要回稟朕?”
楊堅心中突的一跳,面不改色,“建章宮一切如常,昨日韓先生……”
“一切如常?”隋太祖楊忠再度打斷他,臉色驀然沉了些,“朕的皇上險些在京郊遇刺,刺客雖然落網,幕後主使卻逍遙法外。儲君遇到這樣的事,你說一切如常!”他在桌案上悶悶一拍,顯然是強壓怒氣。
楊堅面色微動,當即撩起衣袍,跪地道:“兒臣幸未有損,怕父皇擔心,故未稟報。”
隋太祖楊忠冷哼了聲,“起來回話。”
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厲,從前有髮妻婉言勸慰,還能擺出慈父的溫和之態,對楊堅兄弟悉心教導,將寧遠公主捧在手心。自惠王妃遇刺,他痛失愛妻卻難以報仇,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壓,及至後來奪嫡失敗,性情日漸沉冷。淮南那數年,濃濃陰霾下,性子愈發陰沉多變,莫說朝臣,就連至親的楊堅,也未必能猜中心思。
楊堅知他怪罪,並未立刻起身,“兒臣令父皇擔憂,自知有罪。”
“你的罪行不是叫朕擔憂,而是瞞而不報!”隋太祖楊忠瞧著楊堅,心情複雜。
當年他奪嫡時,不止兄弟鬩牆,父子也有罅隙,睿宗皇帝沒少在他周圍安插眼線。他這兒的風吹草動,很快便能傳到睿宗皇帝耳中。如今他居於帝位,膝下唯有楊堅這個獨子,他又上了年紀,沒打算動搖儲君,對楊堅十分信任,幾乎沒在建章宮插手。
誰知放任的結果,就是眼前這樣的事——
皇上在京郊遇到刺殺,他這個當皇帝的,竟然過了三日才知道訊息!
當時的震驚、詫異、擔憂,悉數化為對楊堅的不豫,至此時,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殿裡靜默片刻,隋太祖楊忠才緩了口氣,“查得如何?”
“刺客來自錦州的月神教,雖沒吐露幕後主使,但敢對兒臣出手的,京城裡沒幾個人。”楊堅起身,撫平衣衫,“錦州的禍患,此時還無法可解。宇文堅的案子已讓父皇費神,兒臣不願讓父皇再添煩惱,所以處置了那幾個刺客,沒聲張此事。”
“哼。”隋太祖楊忠輕笑了聲,神色緩和了些許,卻還是沉著臉死盯楊堅。
楊堅對上他的目光,卻覺頭皮一陣發麻。
果然,隋太祖楊忠立馬就提到了他真正想暫且隱瞞的部分。
“朕聽說,你忙裡抽空去別苑,還帶了個女子隨行?”隋太祖楊忠見楊堅沒否認,續道:“你那眼高於頂的臭脾氣,連姜瞻的孫女也沒看上,帶的是誰?”
楊堅手藏於袖,五指微握。
既然查問得如此詳細,隋太祖楊忠不可能沒問同行的是誰,再瞞無益。他深吸了口氣,迎著隋太祖楊忠的目光,緩緩道:“是父皇之前見過的,獨孤伽羅。”
“她?”隋太祖楊忠沒露半點意外之色,只淡聲道:“突厥使臣一走,我險些忘了她。轉眼半年,你讓她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有些頭緒,但還未徹底查明。”楊堅道。
隋太祖楊忠目光更沉。
“建章宮手腕雷厲風行,令多少人敬畏,這事卻辦得如此遲緩?”隋太祖楊忠語含譏誚。
而這譏誚背後的懷疑,楊堅心知肚明。
他更知道父皇的性子,但凡起了疑心,必會深究到底。既然察覺有異,必然會強勢介入,將這半年建章宮的事情悉數查明。想要隱瞞,已無可能,遲早要坦白的事,終得有挑明之時。
楊堅默了片刻,決定不再虛與委蛇,避開長命鎖的事,直指要害,“兒臣之所以帶獨孤伽羅去別苑,是因為——兒臣喜歡她。”見上首隋太祖楊忠的譏誚僵在臉上,鄭重道:“深思熟慮,真心實意。”
八個字清晰分明,隋太祖楊忠心中的猜測被坐實,勃然變色。
“放肆!”他猛然拍案起身,許是過於激動,身子微晃了晃。
震怒下的厲聲斥責在空曠殿內尤為清晰,楊堅幾乎能看到隋太祖楊忠額頭猛然凸起的青筋。多年仇恨壓在心中,隋太祖楊忠有多恨獨孤信和高探微,恐怕連楊堅都想象不到。花白的鬚髮顫抖,隋太祖楊忠盯著楊堅,臉色轉為鐵青,雙目陰雲密布。
勃然怒氣如黑雲壓來,幾欲摧城。
楊堅不閃不避,不露絲毫怯色,緩緩跪在地上。不像退讓,反倒像是堅定心意。
隋太祖楊忠扶在案上的雙手已握成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一遍?”
“兒臣喜歡獨孤伽羅。”楊堅端然跪地,脊背挺得筆直,“懇請父皇成全。”
隋太祖楊忠的臉色難看極了, 震怒之下沒法站在原地, 幾步走至楊堅跟前, 鐵青著臉道:“獨孤信的孫女,高探微的外孫女, 她的身份,你不知道?”
“兒臣知道。兒臣對獨孤信和高探微同樣深恨,但那些事都跟伽羅無關。昔日的恩怨自有其主,當年獨孤善在外為官, 半點不曾參與,更勿論獨孤伽羅……”
“閉嘴!”隋太祖楊忠胸膛起伏, 忽然擰眉,捂著胸口退了兩步, 咬牙怒目, 兩頰泛紅。
楊堅面色微變。
父皇的身體他是知道的,早年在淮南的時候,就因肝氣不調,易躁易怒。這些忍辱負重, 以全然頹敗的劣勢謀劃安排,費盡心思, 著實耗損精神, 極力收斂的鬱氣也盡數積在身上,愈發傷肝。御醫先前也提過, 父皇肝氣鬱結,不宜過憂過怒, 然而朝堂上諸事繁重,宇文述之輩又屢生事端,哪能真做到不憂不怒?病勢只見加重,不見痊癒。
此時他手捂胸口,顯見得是被氣得肝疼。
楊堅再硬的性子,也不想氣壞龍體。
意識到方才確實用力過猛,他心中愧疚,忙緩了神色,起身扶住隋太祖楊忠,取過案上茶杯送到隋太祖楊忠唇邊,“父皇息怒,先喝口茶。”
這茶也是御醫配的,意在調肝理氣。
隋太祖楊忠瞪著他,恨也不是,罵也不是。
最懂事的長子早已亡故,楊堅性格隨他,孝心忠心都有,就只是脾氣執拗,不撞南牆不回頭。父子倆處境艱難,不宜徒生罅隙,一味的針尖對麥芒,更無益處,恐怕楊堅一鼓作氣,反會將他氣暈在這裡也說不定。
隋太祖楊忠緩了良久才收斂怒氣。
“你的母妃,死在獨孤信和宇文述手上。你的兄長,死在高探微手上。”他瞧著楊堅,眼中苛責稍收,“你今日說過的話,朕念你是一時糊塗,暫不計較。今日的事就此打住,你回去想清楚了,再來回朕。”
“兒臣已經——”
“回去再想!對著你母妃和兄長的靈位,仔細想!”隋太祖楊忠控制不住怒氣,厲聲打斷。
楊堅頓了頓,沒再火上澆油,“兒臣遵命。”
“那個獨孤伽羅呢?把她囚禁在建章宮的那個東西……”時隔數月,又是盛怒才過,隋太祖楊忠沒能想起來緣由,索性跳過去,“你查不清,朕親自來查。立刻召她進宮,朕要親自審問!”
楊堅俯身拱手,“她如今抱病,還請父皇寬限兩日。”
“是嗎。”隋太祖楊忠怒而冷笑,將楊堅審視片刻,盛怒過後思緒漸漸清晰,恢復原本的嚴厲尊貴姿態,揮手道:“朕知道了。姜瞻那裡想必有了進展,你替朕去一趟,問明情況,儘快解決。”
他忽然放過伽羅,令楊堅稍覺意外。
但此刻顯然不是能抗旨的時候,娶妻的事可緩一點籌謀,父皇的病勢卻不容雪上加霜。
遂應命告退。
隋太祖楊忠看著他的身影走出門外,臉上愈發陰沉。他坐了片刻,神色漸漸凝重,起身出了紫宸殿,命內監擺駕,往左銀光門而去。出了這道門折而向北,經過東北側的宮苑,便是去往建章宮的方向。
行徑儀秋宮時,原本緩緩行進的龍輦,忽然停住。
隋太祖楊忠尚未睜眼,身側侍奉的內監已上前道:“太上皇,是公主殿下。”
英娥?這麼不巧。
謝英娥不止是他膝下獨女,更因長相隨了年輕時的惠王妃,格外得隋太祖楊忠愛護。先前在紫宸殿裡生出的怒氣在見到寧遠公主時消了不少,他瞧著笑吟吟過來行禮的寧遠公主,聲音緩和了些,“何事這麼高興?”
“貴妃娘娘跟我講了些趣事。”寧遠公主盈盈行禮,“父皇不是去儀秋宮嗎?”
隋太祖楊忠搖頭,正想吩咐起駕,忽然想起先前寧遠公主曾去過建章宮,隨口道:“我記得你先前去過建章宮,可曾見到罪女獨孤伽羅?”
“見到過。”
“如何?”
寧遠公主一怔,不明白他是何意。不過她也能看得出來,父皇今日心緒欠佳,甚至很壞,見到她也沒露半點笑容,說話還硬邦邦的。遂斟酌著道:“兒臣只見過她兩次,看她還不算太壞。不過——”她猶豫了下,決定賣皇兄個面子,“從前她幫過我。”
隋太祖楊忠沒吭聲,默了片刻,叫寧遠公主自回宮去,吩咐起駕。
寧遠公主恭送,看他的龍輦緩緩行過紅牆夾峙的宮廊,最終拐向東北邊。
她覺得很意外。
父皇龍體欠安,尤其回京後諸事勞累,費心費神,早晚都需太醫請脈調理。他性格陰沉,平常多是在紫宸殿處理政事,或是獨坐苦思,連御花園都甚少踏足,更不可能去北苑,想必是去了建章宮的方向。然而他尋常有事,也都是召皇兄過來稟話,從不去建章宮。
方才他又特地問起獨孤伽羅,難道……
寧遠公主心裡微微一跳。
皇兄待獨孤伽羅好,她是知道的。父皇深恨傅家,她更清楚。
倘若叫父皇發現本該被囚禁的獨孤伽羅卻被皇兄禮遇,安置在南燻殿住著不說,還派了侍女嬤嬤伺候,必定龍顏大怒。那怒火不止會衝著獨孤伽羅,還會波及“欺君罔上”的皇兄。
她可不想皇兄再被獨孤伽羅拖後腿!
寧遠公主心裡突突直跳,親自趕過去顯然來不及,也未必有用,稍加思索,便吩咐長隨身邊的女侍衛唐瑤,“走近路去建章宮,找皇兄或者楊素都行,就說父皇要……要去南燻殿,讓他們準備接駕!”
唐瑤依命,當即抄近路趕過去。
建章宮內,楊素奉命回來取東西,恰逢蘇威有事要稟報楊堅,遂一同往外走。
還未走至光化門,就碰見了寧遠公主身邊的唐瑤。
唐瑤跟楊素相似,也是陪著寧遠公主一道長大的,因武功不弱,侍奉寧遠公主又格外精心,遂得了個女侍衛官的身份,由從前的婢女一躍而成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