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著雙鬢驅散朝堂上的煩瑣事,被寒冷夜風一吹,滿身疲倦也似蕩然無存。
楊堅走至屋前,看到隔壁門窗黑漆漆的,顯然伽羅已經入睡。
想要去歇息,腳底下卻被什麼東西牽著似的,忍不住挪向伽羅門口。
伽羅睡至半夜, 朦朧中, 似聽到窗扇微微響動。她因有心事, 即便躺在榻上,也是翻覆輾轉了許久才入睡, 這會兒睡得不踏實,聽見那響動,不由醒轉。
臨近月中,外頭蟾宮正亮, 銀白月光鋪洩滿地。
她住的是小側間,內室盥洗, 外室寢臥,隔著垂落的簾帳, 便能瞧見門口動靜。
此刻, 藉著窗中斜照的清輝,她似看到有人正關掩門扇,背影隔著簾帳看得不甚分明,魁偉挺拔, 模糊像是楊堅的輪廓。
伽羅腦海中睡意霎時飛散,定眼細瞧, 漸漸篤定是他, 旋即心生狐疑。
因白鹿館內防守嚴密,這紫荊閣更是銅牆鐵壁, 是以每晚睡前,待館中僕婦退下後, 伽羅都是隨意插上門鎖,便安然入睡。今晚她也上了門鎖,楊堅能進來,必定是暗中撬鎖。只是深更半夜,他這是要做什麼?
伽羅心裡咚咚跳起來,將錦被捂得更嚴實,闔目裝睡。
楊堅漸漸走近,掀起紗簾,到得床榻附近。
他似是遲疑,進屋後有意放輕腳步,起初快步走來,待進了紗帳,又似逡巡,半晌沒有動靜。
伽羅極好奇,卻不敢睜開眼睛看,只做熟睡之態,豎著耳朵聽動靜。
楊堅的唇角,不自覺地動了動。
習武十數年,他的耳力極好,靜下心聽伽羅那呼吸聲,便知她是裝睡。
月光如洩,透窗而入,照得地面如蒙白霜,隔著紗帳落在錦被睡顏,卻平白添了柔潤嬌豔。她蠶蛹似的裹著被子,海棠紅的被面上繡了金線紋路,緊緊貼在她下顎,映襯如櫻唇瓣。那雙漂亮的眼睛緊閉,在黛眉嬌顏間呈出極美好的弧線,睫毛跟緞面羽扇似的,輕輕顫動。
楊堅站著不動,故意加重呼吸,便見她睫毛顫抖得更加厲害,胸膛微微起伏。
片刻後,伽羅似再難裝睡,唰地睜開眼睛,往這邊瞧過來。
楊堅唇邊掛著笑,負手站在紗帳前,一襲墨青圓領袍在月色下平添溫和。
她瞧出他是故意的,嗤的一笑,將被子揪得更緊,開口道:“殿下過來做什麼?”因是才睡醒來,畢竟慵懶,那聲音又軟又柔,帶著點糯糯的味道。
楊堅遂走至她床榻跟前,道:“來看你。”
“看夠了?”
“沒有。”
“那再看半柱香,殿下就早些去歇息。明日還要趕路呢。”伽羅唯有腦袋探出錦被,莞爾笑望,眼睛裡似盛滿了月光,又像晴夜天幕下的星辰,望之粲然。滿頭青絲都散在枕畔,沒了珠釵金玉做點綴,只慵懶鋪散,包圍著美麗的臉蛋,像是暗夜裡的妖精。
楊堅覷著她,緩聲道:“半柱香不夠。”
順勢坐在榻旁,俯身往伽羅眼睛親了親。肌膚觸碰,她的臉頰溫軟,輕易勾動渴求。楊堅屈肘撐在榻側,未等伽羅開口,又含住她的唇瓣。呼吸交織,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嬌羞清晰分明,眉帶慵懶,嫵媚惑人。
楊堅喉頭猛然一緊,眸光漸深。
自回了隋城後,瑣事繁多,又有獨孤善隔在中間,早晚難以見面,楊堅竟再未跟她親近過。此刻夜深人靜,心中邪念蠢蠢欲動,美人已在身下,忍不住去撬她唇齒。
伽羅忙偏頭避開,如受驚後惴惴的鹿。
楊堅似悶笑了聲,奮起去追。伽羅見側頭已無濟於事,忙往旁邊挪,楊堅緊追不捨,不過片刻,就將伽羅擠在床榻角落。她微微仰頭,髮絲散亂披在肩上,裹身的錦被不知何時露了縫隙。
楊堅趁機低頭,埋首在她肩窩,避開半敞的寢衣,含住香軟肌膚。
她的頸窩有股淡淡的香味,許是月麟香用久了浸潤肌膚,香軟惑人,比之最酥嫩的豆腐更添旖旎淡香。頸窩尚且如此,別處豈不更加誘人?楊堅喉結咕嚕滾動,兩隻手臂將伽羅困在身下,目光落在她的臉頰,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錦被下的玲瓏身段。軟玉溫香,嬌酥身體,擁在懷裡疼惜,應是世上最**的滋味。
楊堅原本是想逗她,卻反而挑起內火來。
他盯著伽羅,目光炯炯。
月明無聲,逼仄角落中,他滾燙的呼吸落在臉上,令伽羅熱氣蒸騰。
殘留的那點朦朧睡意徹底消失,她瞧著楊堅愈壓愈近的胸膛,周遭全是他的氣息。胸腔裡砰砰直跳,她退無可退,察覺楊堅的手似往被中摸索進來,忙伸手壓住,彷彿握住烙鐵。
腦子裡亂糟糟的,她直覺不妙,忽然福至心靈,低聲道:“殿下,我不能受寒。”
“嗯?”楊堅碰了碰她鼻尖。
伽羅猶疑了下,低聲道:“來了月事,絕不能受寒。”說著,垂首避開他目光。
這話果然有奇效,楊堅怔了片刻後,眼中炙熱漸漸褪去。
旋即,單膝跪在榻上,連同錦被將伽羅抱在懷裡,悶聲道:“我又沒打算拿你怎樣。”
這話顯然是扯謊,伽羅沒追究,任他抱著,稍想了想道:“殿下到帳外等我片刻,如何?”
楊堅旖旎心緒尚未斂盡,將她審視片刻,果然依言走出去,站在窗畔,背對著她。
伽羅便擁著錦被坐起身來,探出半個身子,將旁邊矮案上的衣裳取過。她此刻沒法脫了寢衣,只好將寬敞的寢衣裹緊,將中衣套在外面,再穿好外裳。
床帳裡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楊堅強忍著沒回頭,好半天,才聽伽羅道:“好了。”
他回過身,就見伽羅盤膝坐在榻上,錦衣嚴實,青絲披肩。
“我們坐著說話,好不好?”她說。
……
一方矮榻,一條錦被,楊堅同伽羅對坐說話。
記憶裡的趣聞,隴右的舊事,伽羅靠在楊堅肩上娓娓說來,像是呢喃。說到濂溪的風土人情,楊堅不時追問,有會心處,也會說些趣事給她聽。提及隴右的事情,除了當地民俗風情,偶爾談到高家時,楊堅雖不怎麼接話,卻也不再是從前一提高家就沉著臉的模樣。
伽羅心中慰藉,將雙臂環抱在他腰間,聽著他平緩沉穩的心跳,漸漸睡去。
夜已極深,外頭風動竹葉,偶爾蹭過小窗。
楊堅將伽羅打橫抱著,令她在榻上躺平,蓋好被子,旋即側臥在她身旁,沉默瞧她。
先前雖已派人查探過伽羅身世,卻也只是勾勒經歷,不知她的心思。唯一聽她深談舊事,還是在京城別苑的那回,幾碟家常小菜令她觸動,說起在濂溪的往事。那是楊堅頭一回觸到她在去隴右之前的經歷,美好而令人神往。
而今聽她細說,更是令人心疼。
被爹孃捧在掌心的明珠,驕縱矜貴,要經多少磨礪,才會在危境中鎮定自保,在雲中城做出獨自去北涼的打算,又將往事深藏在心間,水波不驚,明眸如春?
楊堅撫過她的髮絲,心緒湧動時,在她唇上輕輕親吻。
伽羅彷彿在夢中有所察覺,唇角動了動,翻個身湊向楊堅,循著那一團暖熱,鑽到楊堅懷裡,滿足的嘆息一聲。
……
香夢沉酣,周身溫暖,伽羅抱著楊堅的腰睡了一夜,直至楊堅輕輕取下她胳膊時,才朦朧睜開眼睛。
天剛矇矇亮,院裡似有侍衛整隊的腳步聲傳來。
伽羅睡得迷糊,直至楊堅下榻,回身給她蓋被時,才道:“殿下要去哪裡?”
“天還早,再睡會兒。”楊堅答非所問,扶正頭上烏金冠,理平衣裳。
伽羅迷迷瞪瞪地瞧了片刻,猛然意識到楊堅是要啟程回京,想翻身爬起送行,卻被楊堅按在榻上,陷在厚軟被褥裡。
“外面天冷,別著涼。”楊堅俯身,在她額頭親了親,溫聲道:“我在京城等你。”
外頭腳步聲已安靜下來,必是時辰已到,整隊完畢。
楊堅縱有眷戀,也不能自違命令,往伽羅臉上摩挲片刻,毅然轉身往外走。
伽羅目送他背景,在屋門關上的一瞬,終究沒忍住,起身下榻,因披風不在手邊,遂將錦被扯起來裹在身上,趿著鞋子跑到窗邊。推開窗扇細縫,因冬日夜長,外頭不過天矇矇亮,貼身值守的侍衛已整齊立在甬道兩側,韓擒虎和李昺穿得齊整,左右迎候。
待楊堅下了閣樓,行禮過後便隨他出行。
挺拔魁梧的身影不過片刻就消失在廊道盡頭,朦朧天光下,唯有白鹿館中的閣樓交疊參差,遊廊縱橫交錯。整個紫荊閣霎時變得空空蕩蕩,連聲咳嗽都沒有,晨起的麻雀撲稜稜地飛過樹梢,動靜分明。
伽羅呆怔片刻,回到榻邊了無睡意,索性盤膝坐著發呆。
楊堅抵達京城,已是小年將近。
途中朝行夜宿格外倉促,回到京城,瞧著朱雀長街兩側愈發繁忙熱鬧的商鋪,看到滿臉喜氣置辦年貨的百姓,才恍然覺出過年的味道。他此行隋州,除了大患,當日小相嶺上的兇險戰事也早已傳遍京城,殿下英武之名更是鼎沸,武元帝特地命姜瞻和徐公望率百官在宮門外迎候。
楊堅端然受了百官拜賀,率眾來到紫宸殿,不過片刻,武元帝駕臨。
自拿下李昺至今,已過了二十餘天,楊堅密奏各自功過,武元帝與姜瞻等人商議權衡過後,早已定下封賞辦法除了對重賞加封楊玄感、韓擒虎、李昺等人、優厚撫卹陣亡的柘林府士兵,給活著的士兵賞賜記下功勞之外,對韓林的封賞格外引人矚目。
除了格外豐厚的賞賜之外,因他忠心護主,驍勇過人,特追封忠勇伯的爵位。
原本追封的爵位只是為瞧著好看,武元帝這回卻特意下旨,待韓林的遺孤年長成人,可降一等承襲爵位,在此之前,韓伯嶽還可如常領爵位供奉,並賜了一處宅子給他。這樣一來,忠勇伯的爵位不止是死後追贈,還可福澤子孫,令無數人豔羨。
賞賜過後,便是對李昺、元巖及附逆都尉的懲處。
李昺在隋州和京城的宅邸早在小相嶺之戰後就已查封,因其擅自用兵謀逆,武元帝雖未罪及九族,其府中原有的爵位當即被褫奪,父母兄弟及子女皆被投入獄中,待查清罪名後一併處置。元巖親眷不多,早已按楊堅的吩咐看管在隋州監牢,餘下數名攻打小相嶺的都尉,也未能逃去附逆罪名,罪及家人。
姜瞻利落奏報,因女婿李鳳麟頗有功勞,愈發有底氣,聲勢奪人。
他的旁邊,徐公望卻頗有些唇亡齒寒的驚恐。
自那年被武元帝委以重任,居於相位起,這數年時光裡,他仗著對武元帝性子喜好的揣摩,一向聖眷不衰。他本就是有野心魄力之人,朝堂上數年經營,將傅玄那位右相的權柄也都握在手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仗著武元帝的寵信,更是翻雲覆雨,順昌逆亡。
甚至武元帝初登基時,他仍舊仗著舊日威信經營,緊握權柄。
直至此時,原本穩固牢靠的根基彷彿塌了半邊,令他漸漸覺得惶然。
整個朝會上,賞賜和懲治的事,徐公望都未插話。
……
待朝會散後,楊堅隨武元帝進了內殿,將此次隋州之行的始末詳細道來。
小相嶺之戰以少敵多,拼死困守,哪怕楊堅不飾言辭,也聽得武元帝膽戰心驚。
末了,楊堅道:“李鳳麟居隋州刺史之職,這回出力頗多。先前父皇答應過兒臣的事,父皇還記得嗎?”
武元帝一怔。
稍作回想,才憶起楊堅臨行前除了將亡妻的玉佩給他保管,還提了姜綺的事。
武元帝沉目,瞧著楊堅明顯變得瘦削的臉,“當真心意已決?”
“姜相忠君事主,勞苦功高,兒臣敬重他,願與他一道為父皇分憂。但姜綺的事,兒臣自始至終,都無意於聯姻。”楊堅長身站在御案跟前,將武元帝的茶杯斟滿,“姜綺年已十六,父皇若還不給了斷,於她並無益處。封個異姓郡主,足以給他滿門榮耀。”
武元帝瞧著楊堅,半晌,緩緩點頭。
“你既無意,朕也不便強求。”
“多謝父皇。”楊堅拱手。
武元帝似嘆了口氣,“隋州之患一去,朕總算能安心過年。姜綺會在年節前冊封,算是給姜家增些喜氣。這些事都在其次,殿下妃的事,你還打算拖下去?”
楊堅低頭瞧著案上木紋,淡聲道:“兒臣不急。”
“怎麼不急!”武元帝輕敲桌案,“二十歲的殿下,東宮妃位空懸,瞧著像什麼!即便不喜姜綺,滿京城的貴女,也總該挑個合適的。此事不容你任性,明日我便叮囑貴妃,叫她趁著年節相看,定下此事!”
楊堅神色未變,彷彿此事全然跟他無關,只跟武元帝沉默對視。
片刻後,他才開口,“兒臣此去隋州,遇見了伽羅。”
武元帝原本沉著的神色陡然一緊,“她?”
楊堅頷首,半靠在御案跟前,手指把玩茶杯,沉默不語。
武元帝審視片刻,忽然哂笑,“這麼巧。她去找你的?”
“是兒臣找她,父皇多想了。”楊堅神情冷峻如舊,“兒臣想帶她回京,她卻不願,其中緣故,父皇一清二楚。殿下妃的事,父皇不必操之過急。孑然孤身,也無不妥。”他神情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落寞,卻在冷峻容貌掩飾下,不易察覺。
武元帝皺了皺眉。
楊堅旋即恢復如常,擱下茶杯,肅然道:“還有一事,兒臣想與父皇商議。”
他的落寞轉瞬即逝,武元帝卻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何事?”
“此去隋州雖有驚無險,兒臣的處境卻也十分艱難。虎陽關的事過了才大半年,兒臣不願再見百姓遭受戰亂之苦,而今的情勢,也當令百姓休養生息,軍隊養精蓄銳。”見武元帝頷首,楊堅遂拱手,“兒臣認為,我朝當與南陳聯盟,共拒北涼。”
這提議委實出乎武元帝所料。
朝堂上風雲起伏, 雖說是因虎陽關之戰而起, 這半年裡, 卻多是他和徐公望拉鋸,一步步地將徐公望的權柄奪回, 將其架空,順道安撫籠絡人心,讓那些仍舊感念武元帝的朝臣勳貴們,逐漸向他歸附。
北涼挾持太上皇虎視眈眈, 這威脅確實令武元帝時常夜不能寐,怕生變故。
他不是沒想過結盟, 但如今朝廷內亂、國力積弱,武元帝跟南陳素無來往, 並無把握。而朝堂上仍有人居心叵測, 防不勝防,出了大隋邊防,更是人心難測,倘若這心思被北涼察覺, 在他跟南陳締盟之前,北涼恐怕不會坐視不理。
屆時北涼揮師南下, 虎陽關縱然能夠死守一陣, 朝堂怕會再度生亂。
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喘息局面,怕也徹底顛覆。
更別說南陳未必有意結盟倘若南陳王想趁亂牟利, 跟北涼聯手攻來,北境、西境懸危, 非但他的皇位不保,整個大隋百姓恐怕都得籠罩在戰火下。
這般審慎思慮,武元帝早已有過數次。
不過這般打算,他並未跟任何人透露過,此刻楊堅主動提及,未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