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公主在青年將軍的扶持下,終於跨上珠光寶氣的胭脂馬。面對塞外大草原,她返身南望:那蜿蜒的長城,那茫茫的遠山,把長安隔在虛無縹渺之鄉!這是與家國訣別。
公主嘆息一聲,兩串淚珠便滑下腮幫,眼中集聚著怒火,投向李昺的臉上。李昺臉被灼痛似地低下頭來。 人馬渡過黑河之後,逼近了大青山。
“那是何物?”千金公主遙指大青山下一堆隆起的荒丘。
“墳墓。”李昺簡短地回答。
“誰的墳墓?”
“是……”
“別吞吞吐吐!是不是昭君冢?”
“是。”
“下馬。”
李昺跳下白龍駒,將公主扶下胭脂馬。
“既然忌諱王昭君,你們因何要不斷炮製新的王昭君?”
“公主…”
“別說了!華裳,香果伺候!”
“是。”早已下馬的華裳應聲道。
既然公主要弔祭王昭君,那就索性讓送親的人馬休息一下。李昺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突厥的迎親使者安遂迦和護親正使宇文乾嘉。宇文乾嘉是公主的族叔,他正在馬鞍上打盹,一束枯草般的鬍鬚在微風中抖動著。
“唔?好……”宇文乾嘉在朦朧中不樂地答應李昺,卻聽任坐騎繼續前進,一個親隨只得上前勒緊轡韁。
昭君家上荒草隨風沙沙作嘆。李昺上前時,公主已讀完祭文,把它交給華裳,連同冥錢一併焚化。
祭文已被烤焦燒卷起來,但尚有一角的幾行纖麗的文字還十分醒目:弱女戀故國,壯夫怯徵鞍。朔風吹花落, 荒草白骨寒。
李昺看了這幾句祭文,才明白公主一路上把自己出塞的緣由,歸咎在不能保土守疆的將士身上。
“男兒不能碟血沙場,讓弱女子遠離家國蒙受風霜之苦,真是莫大恨事!”
李昺望一眼粉黛盈盈的公主,慨嘆道。
“說下去。”公主用眼神表達了這個意思。
“周太祖宇文泰領有西魏江山,不及稱帝便歸天了。為了爭奪這份帝業,你的父輩們不僅有半數殆於非命,國力也大為耗損;加上兼併北齊的長年征戰,周室已是國庫空虛,危機四伏。”
站在一邊侍奉的華裳也暗中感慨:敢在公主面前評論皇室先帝,這個李昺還真是膽大!
李昺繼續說:“就在此時,突厥人遺使求親,被宇文護操控的宇文邕對付得了嗎?因此,只得將你這個堂妹冊封為千金公主,以圖塞責。如今去國離家,誰還管公主你塞外風霜之苦!而你那堂弟宇文邕,更是愛莫能助了!”
李昺的議論,千金公主不得不承認句句屬實,但他肆無忌憚的言辭卻使她感到震驚:“李昺,難道你不怕族誅嗎?”
“公主不必動怒,先說李昺的話是否合乎事實?”
“這場屈辱的和親,你們武將就沒有責任了?”
“武將倘若不能拒敵長城之外,理當馬革裹屍而還,可宣帝從未詔令他們出征;非是小將狂妄,皇上若給三萬精騎,便可橫行陰山南北,何用和親這一招!”
千金公主沉默不語了,華裳讚賞地向李昺望了一眼。 青龍旃蠕動了,和親的隊伍又出發了。千金公主重新打量一下身邊的李昺李昺,覺得這白龍駒上的青年既英武又剛毅。
李昺悵望那撒落在草原上的古城堡,以及荒草間無數支離骷髏,感慨萬千。胡人、匈奴人、漢人、柔然人、突厥人,還有李昺的祖先鮮卑人,都為爭奪這片草原流過血。
西方的狼山已銜半邊落日,流灑人間的晚霜在草原上氾濫開來。羊群白雲般地浮動著。突厥牧人聞說南方的獨孤華裳和親路過此地,蜂擁上來觀望。一匹紅棕馬
貼著碧綠的草地飛馳過來,馬鞍上坐著的是一個貴族少年。他高高地揚起鞭子,“啪噠”一聲,當空鳴一響鞭。
胭脂馬沒見過世面,嚇慌了,從馬伕手中脫韁逸走,狂奔山道。獨孤華裳在馬上搖晃起來。為了適應漠北的生活,她在長安時受過幾個月的騎術訓練,可是怎能適應這種非常變故?
護親正使宇文乾嘉懵了,迎親使者安遂迦愣住了,那突厥貴族少年更是傻眼了。只有李昺在他們遲疑失措之際,單身匹馬追上前去,但白龍駒的腳力不如胭脂馬,始終還是同胭脂馬拉開百步距離。
“快追!”安遂迦大喊一聲,拍馬飛馳而上。宇文乾嘉和那個貴族少年也緊緊地追上前。
夜幕垂天而降,下弦月斜掛西天。李昺始終與獨孤華裳保持一箭的距離,胭脂馬像影子在遠處晃動,獨孤華裳竟然還在馬背上,真是奇蹟!他疾聲呼喊:
“抓緊馬鬃!緊貼馬背……獨孤華裳!”
馬已奔過了草原,進入磧石地帶了。李昺連抽三鞭,讓馬狂奔向前。天啦,星光下,胭脂馬在沙漠上緩緩前行,獨孤華裳還伏在馬上,人在臨危之際自會創造奇蹟!
李昺連忙趕上前,俯身拉住胭脂馬轡僵,只見胭脂馬在不斷地吹氣。獨孤華裳已陷於半昏厥狀態,他只好將她抱下馬鞍。
獨孤華裳一動不動地任李昺抱下馬鞍,但呼吸均勻,這叫李昺寬慰。塞北的夏夜是寒冷的,他解下外衣,悄悄地為獨孤華裳蓋上,然後便坐在獨孤華裳身旁的沙地上。
“獨孤華裳!……”李昺打算輕聲叫醒她,但獨孤華裳坐了起來,緊靠著李昺的身子,囁嚅道:“會不會有狼?”
果然,遠處傳來一陣充滿威脅意味的狼叫聲。
“獨孤華裳放心。”李昺安慰道。
然而,獨孤華裳更緊緊地貼在李昺的身上。李昺非常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獨孤華裳打破了沉默:
“長孫副使,我們逃走吧……”
“……”
“逃回長安,我要親自奏明幼主,撥給你三萬精騎……”
“回長安那是抗旨大罪,我們都得死。”
“那我們就遁入山林,打獵為生……”
“突厥人會把我們抓去當奴隸……”
“我們離開草原,尋找桃花源去!”
“沒有桃花源!”
李昺苦笑了,獨孤華裳卻將李昺抱住,搖動李昺的身子,李昺沉思默想了。他想自己的家世;他是鮮卑族人,祖先是北魏的皇族,曾祖父李虎是唐王。
北魏分裂為東西魏後,西魏的國祥為宇文氏所篡奪。他的父輩在周廷雖不失公侯之位,但皇族的特權已不復存在。
到李昺這一代,靠蔭封擠入上層政界的路已斷了,前程必須憑真才實學去開拓。為此,他自幼悉心習文學武,且有長足的進步。
但李昺生不逢時,雖是文武雙全,在荒淫的周宣帝治下,只混了一司衛上士的小武官。
前年,在一次貴族子弟的比武中,二十多歲的李昺被上柱國、大司馬楊忠賞識了。楊忠拉著他的手,對身邊的隨員說:“長孫郎武藝超群,又多奇略,將來必定成為名將!”
兩年後的今天,經楊堅舉薦,他成為護送獨孤華裳北上和親的副使,終於踏上了錦繡前程。若是楊堅臨朝稱制,定可重振國威,那他李昺便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們逃吧……”獨孤華裳又提醒道。
李昺望一眼東天熹微的晨光,不無愛戀地注目一下獨孤華裳,陰鬱地說:
“來不及了,他們會從四面八方追蹤……”獨孤華裳鬆開了手,將身子挪開。
東邊塵土飛揚,冒出一隊人馬。李昺從地上撿起外衣,站了起來。他看清了,領頭的正是突厥的迎親使者安遂迦。
打從重新上路以來,獨孤華裳總是沉默著,胭脂馬雖然與白龍駒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過李昺。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遠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飛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頭的駱駝。
突厥人共有二十來個,他們拿著葫蘆瓢往大桶裡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髮左衽,把珍貴的衣服胡亂丟在地上作枕頭,肆無忌憚,根本不把來人當作一回事。
迎親特使安遂迦打了一個手勢,護親隊伍便停下來。一個突厥人手裡端著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詳獨孤華裳,轉身衝著安遂迦說:
“帥!夠得上當我們的可賀敦(突厥人對皇后的稱呼),來,為漂亮的可賀敦,為我能幹的特使幹一瓢!”
“幹!”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著。
講話人喝完,又舀一瓢遞給剛跳下馬的安遂迦,說:
“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過瓢,把酒澆在地上,滾燙的沙地“嗤”地一聲,冒起一縷似煙如霧的蒸氣。
“只帶一個姑娘回來,神什麼……”
對方被掃了興,不滿地咕嚕著。
安遂迦告訴大家:
“前面是大沙漠,坐騎要全部換上駱駝,因此,可汗特地派來了幾十個衛士,專程送來駱駝。”
安遂迦說完,對駝群長長地吆喝一聲,駱駝群紛紛跪了下去。
在李昺的扶持下,獨孤華裳上了繡金佩玉的流蘇鞍墊。其餘的隨行人員上駝背的上駝背,架貨的架貨,一時都忙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