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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年槐樹蔭涼下

李苦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與其他教派不同,世家弟子食五穀雜糧,卻不囿於神道。”

李安生眸中散發出異樣色彩,他的猜想果然沒錯,天高海闊,人外必定還有人,天外必然還有天,少年斷然問道,“老苦頭,世家弟子的存在,是不是也在某種意義上證明了在世家上面,仍然有高人存在?”

老人沒有去看李安生,視線繞過青衣少年郎,停留在小天地內神情痛苦不已的張記寬身上,苦笑道,“按道理來講是這樣的,大道永無止境,可是別說世家之上,就連世家本身,見過的人都極少極少,沒有見過的東西,誰還真的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呢?”

李安生點點頭道,“嘿嘿,你繼續說,繼續說。”

李苦嗯了一聲,又說到,“世家弟子分為兩種,一種是山下弟子,一種是山上弟子,往常全都居住在故年山上深居不出,但在各自友人有難時,山下弟子便會下山救友,更有者,刀山火海也無懼。”

李苦眼神中多出幾分迷離,頓了頓又道,“而這些山下弟子在離開故年山後,就再也無法回去,最終都會魂飛魄散,再也不能投胎轉世做人。”

少年很是吃驚,道,“魂飛魄散?”

見老人又點了點頭,李安生心神頓清,“這些世家子弟明知道是死,還會去,可敬。”

李苦眼神複雜,像是想偷鄰居家槐花蒸些窩窩吃的少年郎,將將滿心歡喜地擼下一大盆嫩得能捏出水的槐花朵兒,偶然間回眸卻看到了在院牆外站了大半個時辰的主人,而後,反倒是主人尷尬非常,慌忙轉身離開了院子。

活了近一甲子的李苦當然不是少年,老人端起酒壺忽然猛灌了一大口,苦笑道,“所以我想讓你以後在外面見到了世家弟子,能幫就幫一把,你要實在不想幫,也沒事,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李安生認真思考了下,正了正衣襟,道,“要是能夠遇到世家弟子,好人的話我會幫的,若是他做壞事,恐怕我幫不了他。”

李安生想得很簡單,遇到好人自然要幫,能做的好事自然要做,雖然這世界並不全都是善良,但少年喜歡做好事,並不是因為什麼昧不昧良心,因為少年覺得,做好事能不能成為好人雖然他不知道,但讓他違著心做事,他會不舒服,很不舒服。

李安生之所以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先考慮了下,一是因為少年覺得世家人也未必就全是好人,二則是少年感覺話說得太滿也沒什麼用,做不到還是白瞎。

最重要的是少年覺得他多半會做不到,人家故世子弟都是什麼樣的存在,哪輪得到他這種不入流且自身都難保的後輩來解救?

李苦大笑出聲,“好!壞人自是沒有縱由他作惡的道理,你放心吧,任何山門宗派也許都少不了惡人,但世家不會有。”

青衣少年跟著笑了笑,沒有反駁,只是心底默默地說了個“不”字,世事萬般,本來就不皆由人,有好的,也得有壞的啊,不然多不公平。

少年揮散心頭這些縈亂的思緒,笑問道,“對了老苦,你說了這麼多沒說出重點啊,光打雷不下雨啊。”

老人有些迷糊,“嗯?”

旋即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你是問怎麼認出他們對吧?這個不難,但凡是世家子弟所穿衣衫胸前都會用白線繡著一個“世”字,而且腰間還會掛著一支七孔紅竹笛,很容易就能認出來。”

老人話剛說完,從蠻荒雪原那邊開始,天空驀然昏暗血紅,如大海潮水,洶湧莫測,整個天幕像滾滾血池,快速向北壓了過來,老人面色陰沉,手掌輕輕搖動,手心如湖水泛起陣陣柔軟漣漪,一隻藍色布包浮出,“這香囊名為四季青,原由春霜夏雪秋雷冬露組成,對修行沒什麼大作用,但能清神明目,常常帶在身上不僅能助你識辯真假,還可以延年益壽,你可以拿著。”

少年在聽到“延年益壽”四個字時精神一振,接過香囊摩挲不止,一道晴天霹靂卻是毫無徵兆從天而降,“嗯對了,那個啥,延年益壽好像不待見你,對你沒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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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就像流落在一個荒島上的求生者,整日飢餓難忍,扶首眺望,年年盼,月月盼,終於盼來一艘小船,廢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打撈了上來,結果發現船底是漏的,不僅這樣,船上本來就不多的甲板直接少了七八塊,比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嫗都要脆弱不堪。

又一艘小船委屈地飄到少年跟前來,“那個啥,還有,香囊裡面的秋雷和冬露現在都用完了,需要你自己去收集。”

李安生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這麼好的東西給我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我拿去給我師兄用。”

李苦轉過頭看了眼愈發血紅的天幕,紅得像火山洞破了個大口子,火熱岩漿傾瀉而出,濃郁可怕,老人的雪花眉毛像一個折騰了一整天此刻終於陷入了熟睡的嬰兒,輕鬆自如,細細偵看,實藏著縷縷無奈。

年過半百的老人李苦抬起右手,掌心滿是粗繭,彷彿用盡了大半生的力氣,輕輕落下,“大膽往前走吧,路還長,趁著年輕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去遊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最後那一剎那,再回過頭看看,看看這輩子的山和水,雲和風,你愛的人,愛你的人,對得起的和對不起的,遇到的一切,僅有一次,就好。”

少年有些傷心,“老苦,怎麼感覺像是訣別?”

老人大笑不已,“想什麼呢兔崽子,還沒吃到你蒸的薏米糕呢,你可別想耍賴。”

儘管李苦說得雲淡風輕,李安生的直覺卻告訴自己這次別離十有**是永別,心中一酸,少年忽然哈哈笑了,“嗯,你等我回來,到時候我給你蒸上一大籠。”

老人雙眼迷離,輕聲囁嚅道,“嗯,老頭我等著那麼一天。”

傾而大笑,隨手揮去,“好了,趁著天還未黑,你們兩個快些走吧。”

而處於金色禁制內的張記寬此時也清醒了過來,畢恭畢敬一揖到底,聲如洪鐘,低沉有力,“徒兒謹遵師命。”

李苦坦然接下這一拜,隨後一步踏出,就那麼憑空消失在了小院中。

八十裡外杏核山巔,空曠的山地上擺放著一個巨大香爐,香爐高約三丈,鐫刻有兩行燕國小篆,爐壁血紅,環環烈焰環繞,猶如一條條火龍,爐蓋卻是一片雪白,仔細看去竟是結了一層厚冰,不斷有冰渣滾落,這些堅不可摧的冰錐遇到烈火後瞬間被蒸成團團水汽,如嚴寒冰窖與焱焱火山,兩家截然相反。

與其它地方相比,香爐下面的立腳之地寸草不生,泥土褐紅,著微可見,香爐正前方,幾十位紅衣人單膝跪地,齊齊發出一種瘮人可怕的笑聲,不斷對著香爐磕頭,而碩大香爐煙鼻裡則流出縷縷血紅液體,倒流向天上高處。

守歲山脈中部,西邊棺材鋪裡的上千口棺材沒來由顫動了起來,棺材蓋東搖西擺,彷彿有什麼東西厭倦了黑不隆冬的小屋子,拼了命地想撞開房門跑出來。

半柱香的功夫過後,三千多口棺材,木棺,石棺,青銅棺,甚至連最中央那九口金棺的棺材蓋同時轟然炸開,激射而出,上百塊木板更是直接把鋪子的槐木棚頂出了一個個大窟窿,要是這時候來一場山雨,準能孕育出一鍋棺材湯。

鋪子外面有棵粗南柳,綠油油的樹蔭裡停著一架老舊的漆紅馬車,樣式古樸,雲布蓬,姜木輪,木雕鎏綠錦,車壁上用朱刀刻的游龍走駒,栩栩如生。

在鋪子門後面棺材旁藏著打瞌睡的長胡子老頭嚇了一個激靈,嗖地一下子坐了起來,擦了擦鼻涕泡四處察望一番,看到安然無恙的馬車後長長地松了口氣,咧開嘴傻傻笑了會,又躺了下去,頗有幾分劫後重生的感覺,面帶春風。

隨著老人躺下,懷間露出半截木牌,上鐫“顏路”兩字……

夜遊嶺神廟,桃木神像雙瞳金色黯然消失殆盡,若是有人用手指輕輕按一下便可發現,實打實壯桃木做的神像竟然彈指可破,比糯米還要軟糯,一指頭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凹陷,再稍微用點力整個手指便是都插了進去,如熱刀切豆腐,毫無阻礙。

大夏南澤書院,聽眾多學子說,在外百年都不曾回來過的書院老院長今日忽然回來了,以至於許多書院弟子慕名湧來,都堵在了書院幻閣樓前,想一睹那位據說僅憑一人一木戒尺就“尺殺”了北方禁地上千頭蠻荒兇獸的聖人院長的芳容,因此幻閣樓的八角木門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十里繁華。

然而眾多書院弟子等了足足四個時辰,等來的卻是現任院長曹徒的屍體。

久未歸家的老院長親自動的手。

若是黑鐵城城官喬蘭此刻站在這兒一定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堂堂大夏聖級書院,培養出來了兩帝君一聖人的南澤書院,書院的老院長,名動半座東勝神洲的儒家半聖,竟是一直在城外釣魚、邋遢不堪的孫老頭。

儒家半聖孫蟬殺了儒家老祖指定、大夏朝廷欽封的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