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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忘了一件事

江上風景快,不知不覺,老人的船第二天就到了夢州黃土碼頭,李安生兩人和周姓老者告別時沒忘記讓老人幫忙給帶句話,還留下了一些碎銀,讓老人下船買點吃食,老人直呼兩位小兄弟爽快厚道,硬是將篷船停在渡口,把兩人送到了揚墨畫院所在的寒石街上才掉頭回去。

李安生沒有看到的是,紫然江上,翩翩綠舟,老人脫掉馬褂,腰間七孔竹笛別樣紅。

在寒石街上,走在前面只顧東張西望找著住處的張記寬一轉臉忽然覺得撞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粗衣少年略微用力磨了磨,怎麼還有點彈性和一股清香?

李安生想要出聲提醒,嘴角卻又浮出一抹壞笑,忍了下來。

粗衣少年嘴裡嘀咕著,退後兩步,揉揉眼睛看清自己撞到了什麼後,臉色頓變,像熟透了的櫻桃,被高溫煮得通紅的螃蟹,說話都結巴了起來,“對,對不起姑娘,我不是有意的。”

站在粗衣少年對面的是一位風姿綽約、柳蘇腰肢的妙齡少女,張記寬低頭道完歉後美若天仙的少女才恍然驚醒,先看了下面前低著頭的青衣少年郎,又瞥了眼自己胸部那高高的鼓起,頓時明白了,恬然一笑道,“沒事,我也沒有看到你。”

粗衣少年這才直起身子來,走到一旁,示意讓她先過去,後者莞爾一笑,“多謝公子。”

女子經過張記寬身旁時忽然又停了下來,輕輕咬了咬紅潤的朱唇,道,“我叫沈靈兒,公子叫什麼?”

張記寬立馬警覺起來,再次打量了一眼女子,看著不像是壞人,方才道,“小生再次謝過姑娘寬宏大量,但是不知姑娘問我姓名做什麼?”

沈靈兒臉頰上多出兩抹緋紅雲霞,瞪了一眼很是不知風趣的少年,轉身離去。

李安生在一邊看著,差點笑岔氣,道,“師兄,難怪老苦頭說你是榆木疙瘩,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了,噗哈哈哈。”

張記寬有些不解,撓了撓頭道,“師弟你笑什麼?”

粗衣少年這一撓頭,手中的畫板和宣紙一股腦全都掉到了地上,剛好沈靈兒又返了回來,少女好心彎腰去撿,和同樣低下身去的張記寬再次撞了個滿懷,“哎喲。”

粗衣少年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姑,姑娘,對不起。”

沈靈兒撿起宣紙,驚訝道,“這次不怪你啊,你怎麼還認錯?”

粗衣少年接過紙,鄭重道,“男人比女人要強壯,因此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要保護女人的,沈姑娘又是出於善意,我怎麼能責怪姑娘呢,何況聖書有云,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沈靈兒眨眨眼珠,長翹的睫毛也跟著微微顫動,彷彿墨蝴蝶撲扇的翅膀,道,“公子著實。”

沈靈兒話說一半臉色驟變,留下一句告辭就匆匆離去,把張記寬弄得一頭霧水,搖了搖頭,拎起畫板道,“走吧師弟,我們先去找個客棧把你安頓下來,然後再去畫院。”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薄暮夕陽餘暉淡淡地灑在紅磚綠瓦或者遠處一些華麗的樓閣飛簷之上,給眼前這一片繁盛的寒石城晚景增添了幾分安謐和詩意。

李安生隨意指了指街邊一家燈火通明的酒棧,道,“就這家吧,把你送到地方,我待兩天也該走了。”

在酒棧安頓好後,李安生陪著張記寬一起前往揚墨畫院,誰料在畫院門口遇見一位邋遢漢子,滿臉鬍子拉茬,當場就把李安生攔了下來,“他可以進去,你不行。”

張記寬很鬱悶,怎麼哪次來都能碰到這個神神叨叨的中年人呢,耐心解釋道,“他是我的師弟,還望”

漢子不耐煩地揮手打斷,“要不你和他一起走?”

李安生端詳一眼漢子,歉意道,“我在外面等著就行了,還請先生多照顧一下他。”

漢子轉身朝畫院走去,李安生對張記寬道,“快進去吧,問下院試時間,熟悉熟悉環境,我在客棧等著你。”

張記寬嘆了口氣,無奈道,“好吧,你不要跟人發生矛盾,我看好考場就回去。”

等到張記寬說完,邋遢難堪的中年漢子已經拐進一條小道消失不見,彷彿半刻鐘都不想多呆,久處生厭,很不喜歡這個年年都來投考的愚笨少年,做事不懂變通,就算畫出一段九曲銀河來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要寄人籬下,苟延存活。

李安生並沒有直接回客棧,而是去路邊小攤上要了碗餛飩,大塊朵頤起來,燙得少年郎直叫,餛飩湯冒出的白煙熱氣騰騰,揮之不散,李安生的眼睛被熱氣燻得霧濛濛的,開懷大笑道,“店家,再來一碗。”

二十歲出頭的小攤老闆--同樣也是做餛飩的廚子,歡喜地應了一聲,取走空碗,從鍋中又撈出十多個皮薄餡厚的餛飩,澆上一勺熱湯,撒上蔥花香菜,那叫一個香氣撲鼻。

攤子前來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扎著根朝天辮,虎頭虎腦的,流著鼻涕,望著滿鍋的餛飩,狠狠擦了一袖子口水,“娘,我要吃雲吞。”

男孩身後走來一位婦人,穿著寒酸,露出的脖頸卻是暫白,婦人伸出雪白皓腕--可惜手掌上早已生滿老繭,為難道,“童兒乖,等過些天娘再帶你來吃雲吞好不好?”

被喊做童兒的小男孩失望地哦了一聲,也不鬧,趴在小攤上安靜地看著李安生吃餛飩,婦人微微動容,“童兒。”

小男孩趕忙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衝婦人做了個鬼臉,道,“孃親,童兒聽話,童兒不吃。”

婦人有些心酸,但摸了摸布袋中僅有的幾個銅板,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混沌攤老闆也跟著揉了揉眼,衝著男孩招了招手,道,“來,叔叔給你盛碗雲吞吃。”

小男孩有些動搖,再次抹掉長長的口水,袖袍已經溼了一大片,婦人瞧了一眼餛飩攤老闆,神色複雜,斟酌好久,終於還是開口道,“劉童。”

小男孩回過了頭,“孃親?”

婦人避開餛飩攤老闆投來的目光,輕咬朱唇,“跟孃親去買鹽巴。”

叫劉童的小男孩失望至極,低著頭離開了攤子,“哦。”

守了這張餛飩攤整整六年的男人多次欲言又止,最後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攥緊雙拳,衝婦人喊道,“念兒,我有話要說。”

婦人身軀震動了一下,沒有停下來,已經走出餛飩攤的年輕老闆彷彿早就料到是這般畫面,大聲道,“我要離開夢州了。”

婦人抓著兒子的手一緊,小男孩吃痛道,“孃親,疼。”

婦人幡然醒悟,慌忙鬆開了手,卻也沒有再往前走。

小男孩很懂事地沒有再說話。

餛飩攤老闆摘下遮塵帽,一頭黑髮瀑布般散落開來,失聲笑道,“等了你六年,彈指間童兒都已經這麼大了,一切就好像夢一樣,我要走了。”

婦人六年前很美,沉魚落雁,傾國傾城。

哪裡會是這副模樣。

“唐念兒,你是我班若這輩子第一個愛的女人,第一個愛了這麼久的女人,也是最後一個。”

年輕男子把沾滿麵粉油汙的蔽膝也解了下來,繼續道,“你和他不過是一個錯誤,況且他已經走了六年了,六年前你要嫁的人本來就是我,你怎麼就想不通呢,我很喜歡童兒,所以想再問你最後一遍。”

年輕男子走到婦人跟前,直直盯著婦人看了大半天,似是要把世間所有風景都一併攬入眼中,一字一句道,“唐念兒,你跟不跟我走?”

面容憔悴不堪的婦人突然緊張了起來,不敢直視那個已經陪伴了自己將近十五年的年輕男子,自己也不過才桃李年華啊,怎就落得這般模樣?

小男孩很懂事,懂事到無以復加,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就那麼靜靜地望著吃完餛飩的李安生,不知是想問問不遠處的青衣少年“雲吞好吃嗎?”,還是想問問李安生你身邊又沒有爹孃跟著,要掙多少個銅板才能吃得起肉餡的大雲吞啊。

婦人突然開口道,“若哥哥,幫我給我爹孃報個平安好嗎?”

脫下蔽膝和麻袖的男子衣著光鮮,錦衣華服,實在難以想象,這般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守了巴掌這麼大個餛飩攤六年。

男子深深看了一眼婦人,轉身大步離開,醉意高昂,“子不善與琴兮,唯蕭瑟獨鳴,許歸期與班若兮,顛沛又迷離。”

婦人眼眶中突然掉下了什麼東西,在歷經日曬風吹、早無最初嬌嫩的臉頰上悄無聲息滑過,留下兩道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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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生這頓飯吃得有點不明所以然,喃喃道,“鍋裡還有這麼多餛飩,都不要了嗎,有錢就是好啊。”

少年郎丟下幾枚銅板,起身離去,臨走前還戀戀不捨地望了眼冒著熱氣的餛飩。

寒石城內有四條主道,八條幹道,城東有座孤鴻寺,香火寥寥,沙彌也無幾,城西是城隍廟,據傳極其靈驗,因此前來許願之人絡繹不絕,城北則是最繁華的地段,有著寒石三百家商鋪集市,城隍廟對面有座奇怪的道觀,拋去這座道觀的位置本身就已經有衝風水不說,而且白天不開門,深夜方接客。

揚墨畫院在寒石城東北角,和孤鴻寺相鄰。

李安生打算明天同張記寬一起去道觀和城隍廟四處走走,說不定還能有什麼收穫,至於那座擱在以往名氣最大的孤鴻寺,李安生的興趣還不大,逛過這些地方後,少年就動身前往燕城。

李安生忽然想起來,老苦頭還給了自己一封信,說是把師兄送到地方後就可以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