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漪死了。”
墨雪濤說完這話努力睜大眼睛, 淚水還是從眼眶流出來。順著他的臉頰,落在公羊漪的發旋上。
明明是夏季,他卻感到刺骨的冷。懷中的屍體比他還要冰冷。
這場戰爭,耗損了他太多修為和心神。
墨雪濤氣空力竭, 顫抖的雙手幾乎抱不住懷裡的人。卻不假他人之手, 倔強抱著一具屍體, 慢慢走出了船艙。
旁人見他如此, 不敢上前與他爭搶。
他走過的地方,自發讓出一條路。
顧青舟從未見過自家師父無聲流淚,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畫君墨雪濤向來驕傲, 從來只在人前展現光鮮的一面。可如今連形象都不顧了。
望著師父離開的背影,顧青舟想跟上去, 被林院長攔住。
“讓他一個人靜靜吧。”林院長道。畢竟這是兩人最後相處的時間。
墨池並蒂蓮,這樣的稱呼,他有所耳聞, 也親眼看到。今日之後, 不會有人主動在墨雪濤面前, 提到另一人的名字。
顧青舟止住步子,也覺得自家師父現在不需要人打擾。
他向來不擅長說安慰人的話,安慰對方說什麼?說節哀順變嗎?
除了讓自己心裡好過,只會再捅對方一遍刀子,讓他師父意識到,人已經不在了。
此時,畫院的傳送點閃出一道亮光, 墨池畫院的墨畫尊到了。
“雪濤呢?”他見青雲畫院的師長聚集在這兒, 問了一聲。
身為墨雪濤的親哥哥, 他在前線目睹了公羊漪為救對方而死, 他知道墨雪濤心裡不好受,但作為墨池畫院的院長,戰後他將倖存人員帶回墨院,將人都安置好了,才關心自己的弟弟。
說來慚愧,他第一時間透過傳送令來到青院,卻不是專程為了墨雪濤,而是找林院長覆盤今日的戰局。
林院長未回答,對著墨雪濤離開的方向,嘆了一口氣。
顧青舟見自己馬甲葉墨凡名義上的師尊來了,上前道:“師父他帶著公羊師父回房了。”
墨滄海見林院長目光所指方向,就已經猜到了。頜首道:“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想開的。”
若想不開,要逃避現實。也不失為一種處理方法。
墨滄海原本過來,含了一層安慰墨雪濤的意思,見對方躲進房中避不見人,便免掉這項行程,直接與林院長說公事道:“藺盟主一會兒過來,還有催時羽。”
自從幽幻谷合作過後,他們之間的聯絡就變緊密了。
林院長點點頭道:“我來安排會議室。藺盟主這是急了吧?傷亡慘重,光慰問撫恤金,便要讓畫盟大出血了。”
墨滄海沉重道:“錢是次要,畫盟損失百里長老,才叫藺君柳痛心。”
林院長嘆息,今天他們這幫老家夥,又少了一人。“百里畫尊已多年未出山,這回將他請出來,沒想到首輪戰事,就折損在龍祖帝手中。別說是藺盟主,你我可曾料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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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當時的情景,還讓人感到一陣後怕。
畫尊級別的強者,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保命手段。百里畫尊連身體都被當場撕成碎片。他看得清楚,是真實的血肉,而不是替命之物。對方又不像宮畫尊,佔據赤靈繪心優勢,能當場表演個鳳凰涅槃。
沒聽聞對方開啟畫尊傳承。願意讓自己連音容笑貌都無法留下供後人瞻仰,被人取代身份、地位、名望的,少之又少。
所以這回畫盟痛失一位畫尊,損失是永久性的。
“陶風雲的下落,你們可有訊息?”林院長問道。
封印結界最後一秒,風雲府主與龍祖帝纏鬥,一起被封印在結界對面,沒有及時撤退。
“陶家尚無訊息傳來。”有人介面的。
傳送點接連亮起兩道光。
藺畫盟與催畫尊一起到了,說話的正是藺君柳。
“藺盟主!”兩位院長招呼道。
“走,我們找個地方談談!”藺畫盟道。
林院長領他們離開,臨走前還叫上了顧青舟。
藺盟主對顧青舟笑了笑,打量站在他身邊的友人,招招手道:“你也一起參加,謝春風。”
他準確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謝春風指著自己,笑道:“藺盟主連我這樣的小人物都記得?”
“你可不是小人物,謝畫君請吧。”藺盟主道。
顧青舟與謝春風目光對視,兩人一起跟了上去。
一間小型的會議室,眾人進屋後,將大門關上,開啟隔音結界,徹底成為了一間密室。
“秦無忌。”藺盟主一開口就叫出了謝春風另一個隱藏極深的名字。
在場知情人紛紛看向他,眸中閃爍著各自不同的意味。
藺君柳望著林院長、顧青舟和謝春風,見到他們的表情,他就明白了。
“別慌。”揭破秘密叫其他人別慌,其實最該別慌的是他自己。若不是他帶催時羽一起來,他還真不敢面對眼前兩名畫尊和一位畫君的威壓。
藺君柳捂著額頭拍腿笑道:“原來你們都知道,瞞得太緊的。就連顧青舟與我合作的那麼愉快,配合畫盟行動,齊心協力剿滅幽幻谷。他葉墨凡的身份都未瞞得過我,卻只字未提謝春風身上的問題——謝春風和秦不滅是同一個人。”
“藺盟主,你從何得出這結論?”顧青舟問道。
他在離開幽幻谷後,才確定謝春風的身份,以往都是猜測。
林院長也是謝春風成為畫君後,才向對方坦白的。不過就算早知道,他也不會告訴對方這個秘密。
藺君柳道:“打掃戰場時,從一名魔秦戰將身上,搜到幅畫像。問了俘虜才知道,這是前任帝尊秦不滅。”他說著看向謝春風道,“我一看畫像,這不是謝畫君的父親嗎?在桃花小院住了幾天,就不知去了哪兒。”
謝春風微笑,間接袒露自己的身份道:“他如今是個廢人。鬥圖界信奉強者為尊,魔秦只會更加殘酷。他對你沒有用。”
藺盟主不置可否,吐露道:“畫像我已經毀去,訊息我也封鎖了。今天來只是想請教謝畫君,你與魔秦界的帝尊舊部,還有聯絡嗎?能收到魔秦的情報嗎?特別是關於龍祖帝的。”
龍祖帝太強大。
多瞭解,才能知道對方的弱點。
謝春風輕輕一笑道:“魔秦攻來的準確時間,是我提供的。”
藺盟主笑了,是早已明了一切的笑容。
他語重心長地對謝春風道:“你與我用《鵲橋仙》建立個連線。以後有事不用透過你師尊繞幾個彎子,可直接聯絡我。”
“……”所以你親自蒞臨,是為了與謝春風面對面加好友嗎?
陶風雲害人不淺。
閒談少說,藺盟主這次來,主要還是為了給戰事做覆盤,討論接下來的行動。
因為顧青舟和謝春風都留守在青雲畫院,他們簡單為他倆,敘述了當時的情景。
當時有八位畫尊在場,可以算包攬了鬥圖大陸的半壁江山這樣的實力,與龍祖帝對上,仍然趨於弱勢方。
代表鬥圖大陸最頂尖戰力的畫尊,此戰竟一死,一失蹤。
“再強的對手,總有力竭的時候。”林畫尊沉聲道,“龍祖帝可怕之處在於,以我們的共同修為,配上無數畫陣疊加效果,龍祖帝明明已消耗過半,可是當他雙腳,重新踏上魔秦界的墨土,後方有源源不斷墨氣傳輸到他身上。若不是十息時間已到,又有陶風雲越界主動與他纏鬥,為我們爭取了封印兩界的時間,就不是全員負傷這麼簡單,不知又會死哪位老朋友。”
說到死,顧青舟想到了公羊師父。
一想到對方,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坐在這裡,聽他們討論關乎鬥圖界未來的大事。後面的討論,心不在焉。
會議最後,藺盟主說會關注陶風雲去向,留意陶家的訊息。又詢問了謝春風所獲得的畫聖傳承之事,便散會了。
“徒弟,你留下。”林畫尊對謝春風道,有話要與對方交代。
顧青舟望著天色,禮貌的與眾人告別,先走一步。
太陽早已落山,黑夜降臨,顧青舟詢問旁人,得知莫雪濤一直閉門不出,便提著食盒,來到了師父家門前。
用神識小心往裡一探,感覺到廳中有人坐著不動,知道師父沒有入睡,便敲了敲門。
“師父,我是青舟。有事想和您商量。”顧青舟道。
墨雪濤雖然平日性子有些驕縱任性,卻沒有把自家徒弟關在門外,置之不理的時候。特別是非常時期,兩界戰爭已打響,隨時可能有突發狀況。
門開了。
顧青舟走進去,見墨雪濤坐在椅子上,對面是一張涼床。
公羊漪的屍體被放置在涼床,精心打理過。換了身一塵不染的新衣服,頭髮也被重新梳理整齊,不再是一頭亂髮血汙遮臉,玄衣被血染得結塊的模樣。
莫雪濤見自家徒弟提著食盒進來,神情淡淡道:“我不想吃。”
他的聲音仍然沙啞,卻比下午時恢復了些許。
顧青舟把食盒放在桌上,不勉強對方。
“我來看看公羊師傅。”
墨雪濤一笑道:“是該看看他。以後就看不到了。”
顧青舟走上前,蹲身握住了公羊漪冰冷的手腕,用神識檢查了一遍,確認屍體的完好。
墨雪濤以為顧青舟與他初時一樣,不敢相信,難以接受,想要去救治挽回對方的生命。
“公羊漪他死了。”墨雪濤對自家徒弟強調這點,又像在對自己說,讓他自身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只是一名畫君,擋在我面前,正面對上龍祖帝。連擁有保命手段的百里畫尊,都沒活下來。他什麼都沒有,也敢往上衝!”
墨雪濤聲語嗚咽道:“我大哥和公羊漪兩人都說我喜歡逃避。這回我沒有選擇逃避,第一就要面對公羊漪已經死了這件事。以後,我也不會再逃避。”
顧青舟本來就不擅長安慰人,見到墨雪濤傷心欲絕的模樣,更無法開口。
或許讓對方將一切都傾訴出來,便能宣洩一些痛苦和哀傷。
墨雪濤目光放空,望著前方道:“其實我離開墨院就後悔了,卻不想回去向我大哥低頭,所以在青雲畫院當一位師長,教書育人,做當年他希望我做的相同事。在決鬥中,我重傷公羊漪,讓他兩腿殘疾,也很後悔。卻二十年不敢面對他。假裝我根本不在意這個人,我早就將他忘記了,連他的模樣都想不起來。若不是為了獲得,以木屬性至寶暫代繪心的完美手法,我根本不會讓你去聯絡他。”
墨雪濤捂住雙眼,笑著哭出來道,“其實讓你去找他,是我主動向他低頭。以他的性子,我欠了他人情,他會自己找上門在我面前炫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從沒忘記過他。”
“是我害了他。不然他還在渭龍城過他的生活,根本不會為了救我犧牲。他怎麼這麼傻?都和他說了,我堂堂一名巔峰畫君,不需要他保護!”
墨雪濤一段話說的幾次停頓,不斷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責怪自己道:“他說我渾身穿這麼多值錢的東西,上戰場肯定是靶子。我當時還嫌他多事。讓他放開亂碰我衣飾的鬼爪子。”
“鬼大家,半輩子畫鬼神出名,稱號就起得不吉利。”墨雪濤說到這兒,嘲笑道,“哈哈,可不就是鬼爪子嗎?”
“……”顧青舟還捏著公羊漪屍體的手呢。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剛才師父說的那些話,他插不上嘴。現在總算找到一句安慰人的切入點。
“師父以顏料入道,追求從色彩上突破畫尊。世人眼中珠寶是財富,對師父而言都是顏料源石,它們皆可入畫。在關鍵時候殺敵致勝。公羊師父那些話,只是單純跟你抬槓。”
顧青舟成為畫君時,便可啟用自己的第二本命靈圖。師父和其他人,都對他強調過這張圖選擇的重要性,一定要慎之又慎。
成為畫尊後,可第三次啟用本命靈圖。擁有一幅新畫作,或者修改疊加原有靈圖效果。
這兩次機會他都保留著,未使用呢。
以前是出於慎重,珍惜這對鬥圖師而言,相當於重新投胎一次,彌足珍貴機會,亂花迷人眼,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現在看到他師父悲痛欲絕的眼神,以及公羊漪不會說話,不會動的冰冷屍體。
他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了!
“師父,我有一幅畫作,可以讓公羊師父活過來。”顧青舟道,“這幅畫叫《揭棺而起》。”
“什麼?公羊漪能復活!”墨雪濤聽了這話,激動的一把抓住顧青舟,疾聲問道,“需要準備什麼替命之物?”
復活哪裡是一件容易的事?陶家的《陶偶替命》,就需要準備一間安全的屋子,用於儲存陶偶。而宮家的《鳳凰涅槃》,需要一把大火。不管是陶偶損壞,還是下雨天,都會影響到這些畫作的效果。
顧青舟道:“需要準備一口棺材。”
揭棺而起,不躺進棺材裡,怎麼揭棺自己爬出來?
墨雪濤看他的眼神,彷彿在說:你在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