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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陳月牙的父親陳建國, 原來就百順街道的暖瓶廠工作,有一回試暖瓶的時候暖瓶炸了,給燙傷了,退休後, 索性就搬到農村老家程家莊去了。

大牙和板牙都是從15歲開始就在延安插隊的知青, 直到去年才自行返城,因為不屬於國家招工類返城, 索性也回了農村, 程家莊的老家。

而賀斌和賀炮在超生出生以後, 幾乎就一直養在農村。

所以在斌炮的意識裡,農村才是家, 城裡就不是他們的家。

倆孩子的臉被蜇腫的孩子, 呼不出聲來, 只會從喉嚨裡嗷嗷往外亂叫。

哥哥的白線衣好看,妹妹的綠裙子也好看,倆穿著破布鞋,大褂子, 臉腫的像豬頭一樣的小家夥轉來轉去,繞著呆在城裡的兩個, 正在不停的打著轉圈兒。

“超生想大舅了沒?”陳大牙本來想抱一抱超生, 奈何自己兩手全是泥巴,髒,捨不得髒孩子的衣服。

“想,還想二舅, 想二舅給的大凍梨和水蘿卜。”賀帥一個蹦子跳起來說。

農村比城市好的是,能從田裡刨吃的出來,所以倆舅舅每次來看賀帥,都得拿點兒吃點,巷子裡能保證米麵油的人家多,吃得起果子的人家可不多,大冬天的,賀帥缺了兩顆門牙的小嘴巴啃著冰茬子白花花的凍梨,也能吸引一群孩子的口水流成河。

“姐,你今兒穿的可真漂亮,這衣服穿著才像原來的你。”大牙看著妹妹身上的白線衣說。

想想自打姐夫躺下之後,姐把家裡的衣服都掏空賣光,一夏天只穿一件爛襯衣的樣子,大牙就覺得眼熱,眼紅,想哭。

原來姐姐的日子啊,過的太難了,還好現在變好了。

陳月牙問:“你咋今兒進城了?”

“倆孩子聽說他爸醒了,鬧著非得來看看,你讓他們住一夜,我明天再來接都行。”陳大牙說。

大牙是農村人,還得回家種地,不敢在城裡久留,把倆孩子一放下,就轉走了。

賀譯民得把大牙送出城去,畢竟現在城裡抓盲流抓的厲害,農村人進城,手裡要沒大隊的介紹信,肯定得給抓。

眼不丁兒的,陳月牙已經找不見自家四個孩子了。

“你們剛才看著沒,來了倆農村的土憋,土的要死,我聽說那是賀帥的兄弟?”張福運嘴裡嚼著顆軟糖,叭唧著嘴兒說。

張福生跟張大民的兒子張小兵說:“窮抖搜的賀譯民家的二斌和三炮,他家窮,城裡養不起孩子,所以放在農村,現在成了倆土憋。”

“那倆土憋沒見過啥世面,估計是餓,為了撥蘿蔔,臉都給蜜蜂蟄腫了,哈哈。”張福生繼續說。

陳月牙找了一大圈子,在胡同口上,才看著自己家的四個小崽崽,就在國營商店的玻璃窗外,四個孩子蹲了一排,正在瞅著商店裡的東西流口水。

“城裡的娃真新鮮,身上沒補丁。”賀炮蹲在地上,望著眼前跑來跑去的孩子說。

賀斌點頭附合:“咱的大帥哥也帥,衣服上也沒補丁。”褲子上有補丁,那個不算,衣服上沒補丁就足夠光鮮啦。

賀帥正在帶著倆頭腫的像豬頭一樣的弟弟看新鮮:“瞧見沒,那個穿著皮鞋的,進了商店,絕對是買中華煙去了,他還能給他家娃買得起軟糖,咱們聞一聞,仔細聞是能聞到味兒的。”

他們兄弟都在換牙的階段,吃大白兔,一不小心就得粘在牙上頭,那滋味兒,簡直痛並快樂著。

軟糖就不一樣啦,軟軟的,筋筋兒的,屬於百貨商店最近才有的一種糖,還不是天天有,誰的爸爸帶孩子能買一把軟糖,那就是富有的象徵。

“哥你吃過沒,軟糖啥味兒?”賀炮嘟囔著嘴巴說。

賀帥遺憾搖頭:“沒吃過,等我哪天垃圾堆裡翻出票來秤一斤,先給兄弟嘗。”

吡溜一聲,賀斌腫臃在一起的嘴角,一股口水強勢的擠了出來。

超生在旁,一手拿著兩顆老山參,嘴巴正在吸吮自己的手掌心,賀炮回頭一看:“嗷,妹兒饞的吃自己的小爪爪啦。”

超生蘸了點自己的口水塗到賀炮的眼睛上,賀炮頓時覺得又清涼又舒服,而且,那種火辣辣的疼也慢慢的消失了。

“來點來點再來點,妹兒的口水真舒服!”賀炮說。

賀斌一看,因為妹妹塗了口水,哥哥的眼睛奇蹟般的消腫了,也把腦袋湊了過來:“妹兒,也給我塗一點。”

最近因為撥的須須太多,小須須在超生的體內還是小芽芽,沒有長大,但是她可以把它們全吮出來,蘸上口水,就是最好的消腫良藥,所以把口水塗給倆哥哥,就能幫他們消腫。

等陳月牙找遍巷子,找到巷口的時候,小斌和小炮那豬頭似的臉,居然消了一大半的腫,超生伸著兩隻小手兒,正在不停的往他們臉上塗口水。

“媽,妹妹的口水可以消腫喲。”賀炮是個大嗓門兒,站了起來,連忙跟媽媽炫耀著小超生的神奇:“她塗了口水,我的眼睛就不疼啦!”

陳月牙早知道閨女有點神奇之處,但事兒可不能讓孩子們知道,因為怕街坊鄰居們知道了要對超生不利,所以她說:“口水塗傷口是能消炎,咱趕緊回家吧,這不算啥新鮮!”

“我就覺得我妹新鮮,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才不是口水的原因。”賀大炮名不虛傳,聲音亮的跟大喇叭似的。

這不,一下就把正在掃院子的馬大姐給驚動了。

“口水就是能消腫,你個傻孩子懂個屁,看我,今早還沒刷牙,我塗點口水你看看?”說著,馬大姐往掌心吐了一泡口水,就朝著賀炮塗過來了。

賀炮給啪唧了一口隔夜的餿口水,哇的吐了一口,轉身就跑。

炎炎的秋老虎烈的什麼一樣,陳月牙準備給倆小兒子蒸一鍋紅豆餡兒拌紅糖的包子,歡迎他們的到來,正和面呢,超生來扯她的衣服了。

“丫頭,想媽媽啦?”陳月牙反問。

三男孩兒只在國營商店裡見過紅豆沙的包子,眼睛都跟狼似的等著呢,但是超生就是扯著媽媽的衣服,要扯她進屋子。

一大本辭海,超生抱不動,累的氣喘噓噓的,費勁撥拉的,正在翻著書頁。

陳月牙湊頭一看超生翻開的書頁:“人參?”

超生小腦袋點的跟撥郎鼓一樣,輕輕的撫著老山參的鬚子,嗚嗚,這可是她的同類,老鄉,不過它們跟她又不一樣,它們身上沒有靈力,修不成精,看來只得給爸爸吃掉啦。

“我生的這是個啥閨女啊這是,你是個小神仙吧你?”陳月牙揉著小閨女的肚皮說。

超生想咯咯的笑,可惜她發不出聲音來。

倆兒子回城的路上撥了兩顆野蘿蔔,結果卻是兩顆大人參。

正好丈夫那方面一直不太得勁兒,她正想著要不要咬牙給丈夫買根人參來呢,孩子就把人參帶來了。

陳月牙覺著,想啥來啥,自己這日子簡直要美死了。

而就在這時,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嚎叫:“張虎,你哥偷了人錢,關我們家啥事情?”

這是程春花的聲音,陳月牙立刻就把耳朵給豎起來了。

“我大嫂掏不起這個錢,咱們要再不掏錢,我哥就得給判十年!”這是張虎的聲音。

“誰偷的錢讓誰掏去,我們家窮著呢,一分錢都沒有。”程春花聲音格外尖厲的說。

張虎的聲音放小了:“你敢說你弟要倒鋼材的時候,我哥沒資助你錢,他都跟我說了,錢就是他借給程大寶的,你現在跟我說你不知道,你放屁!”

“呸,街坊鄰居的,當初你嫂子給我錢的時候,我哪知道他們是偷人程大寶的?”程春花呸的一聲說。

不一會,何向陽也加入戰局了:“啥意思,誰偷了人的錢被人抓了,別是咱們家的人吧?”

陳月牙家三個小崽崽在等發麵,餓的前心貼後背的,太陽底下都快曬成蔫瓜了,小的倆不知道,賀帥知道啊,他家丟了一萬塊錢,那筆錢媽媽一直心心念念的唸叨著呢。

所以,原來是隔壁偷聽這邊,現在變成這邊偷聽隔壁了。

賀帥抱了把椅子,爬吧爬吧,正準備夠上牆上那個籃球筐,突然覺得身子一輕,回對一看,居然是媽媽在幫他。

隔壁的張虎倆口子已經差不多要從文鬥轉到全武行了。

“咱大嫂呢,你大哥偷的錢讓她自己出,一萬塊裡頭她至少拿走了八千,她拿走的錢呢?”程春花呸的一聲,說。

張虎說:“你難道不知道她是個藥罐子,她孃家媽也是個藥罐子,八千塊,她們倆娘跑到北京看個病,又是旅遊又是買東西的,就全用完了。”

程春花再是呸的一聲:“你大嫂可是鋼廠人事處的主任,能拿不出八千塊?張虎,這事兒誰愛管誰管去,反正我沒錢,張虎,你甭想從我這兒掏一分錢。”

“程春花,你是想讓我把程大寶的事兒給說出來?”張虎頓時聲音硬了。

“當初程大寶拿了兩千塊說要倒鋼材,那錢就是我大哥給的吧,倒完鋼材賺了三千塊,然後咱們買的這院子,所以就連這院子都是贓款買的。”張虎又說。

何向陽聽女婿和女兒吵半天,聽出眉目來了:“張盛偷的是不是隔壁月牙家的錢?”

賀帥兩手扒著籃筐,噗嗤笑了一聲,覺得真相呼之欲出啦。

張虎頗為難為情的點了點頭:“可不?”

何向陽哎喲一聲:“都是街坊鄰居,你去跟賀譯民求情啊,錢肯定都已經花完了,難道賀譯民他還能搶咱們家的地皮來不成?要不我去,我給賀譯民跪下,我給他磕頭去?”

“老太太,那是錢,不是求情的事兒。”張虎說。

何向陽吐了點口水把自己的鬢角一抹:“咋就不是求情的事兒?咱們家窮成這樣兒,家徒四壁,你大哥家倆藥罐子,張盛為啥偷錢,那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揭不開鍋了才偷的,街坊鄰居看著,賀譯民家日子過的那麼好,這錢,我去求陳月牙,讓她就別追究了。”

這老太太一條好舌頭,死人都能給她說活過來。

“剛才程大寶剛一進衚衕就在四處發中華,何奶奶,您說您家沒錢,誰信啊?”賀帥索性騎到了牆頭,得意的說。

何向陽剛準備要出門,聽賀帥這麼一聲喊,簡直恨不能自搧一耳光。

這要早晨大寶沒在衚衕裡擺過闊氣,她還好哭窮,早晨程大寶才擺了一回闊氣,你讓她現在怎麼哭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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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媽,甭丟人獻眼了,趕緊進門說。”程春花拉了何向陽一把說。

陳月牙正替仨孩子揉著麵糰,準備蒸紅豆沙的包子呢,外頭進來倆公安。

為首的,恰是百順派處所的所長高奇山。

“賀譯民不在?”高奇山問。

陳月牙笑著說:“他有事兒出去了。喊伯伯!”

仨男孩兒一起喊伯伯,聲音那叫一個賊烘烘的亮。

“這吃的啥,紅豆餡兒的包子?還是細面,小陳同志,你家這日子夠可以的啊!”高奇山說著,湊近紅豆沙的餡兒聞了聞,香,因為餡裡拌著紅糖,比國營飯店的還香。

……

“是這麼個情況,你們那筆錢,一萬塊,有結果啦。我得先代派處所給你們倆幾個鞠個躬道個歉,因為它是我們派處所的副所長張盛偷的,小陳同志,實在對不起,革命戰士的隊伍裡出了判徒,傷害到了人民群眾的利益,我們得向你和你最近一年的生活,表示深深的歉意!”說著,高奇山和跟他一起來的兩個公安摘了帽子,端端正正的,就給陳月牙鞠了個躬。

賀帥還能穩得住自己,賀斌和賀炮還是頭一回見戴大簷帽的人,孩子天生怕公安,給嚇的縮在一塊兒,看到公安給媽媽鞠躬,三觀都要稀碎了。

媽媽比他們想的大方多了,一點都不害怕:“啥地兒都是江湖,革命隊伍中有蛀蟲也是正常的,我非常感謝你們能替我申怨。”

幾個公安相互看了一眼,都知道這是賀譯民的媳婦兒,那屬於大家的嫂子。

這嫂子不哭不鬧也不罵人,還笑眯眯的,真敞亮。

“不過,案子也有難辦的地方,張盛把贓款已經揮霍的一乾二淨了,他要把贓款給你,這案子他只判三年,但他要不認繳贓款,就得判十年。但他愛人絕口不承認自己見過錢,也不給贓款,縣公安局如果從他們家繳不來贓款,就只能判他十年,當然你的錢也就沒了,畢竟咱們的法律,不能掐斷犯罪分子家屬的生活來源。法治主義下的新社會,咱們也沒有給犯罪分子抄家一說。”高奇山又說。

陳月牙笑了笑:“我明白,這事兒得我這個受害者跟犯罪分子的家屬協商吧,是不是?”

高奇山說:“我們協商不下來,就得你們自己上,畢竟咱們要不來錢,就只能重判張盛,但不能強迫他的家屬。”

“我知道了,這事兒我們倆口子會看著辦的。”陳月牙說。

“另外,以後吃飯啥的注意著點兒,別讓人抓到你的把柄!”臨走的時候,高奇山又說。

就從今年開始,上面不停發文件,嚴打投機倒把,一車車的抓投機倒把犯們全坐牢了,高奇山也是好心,畢竟賀譯民可是他戰友兼同事。

豆沙包子還沒好,要不然陳月牙得給他們揣兩隻:“這是我孃家兄弟拿來的細面,跟投機倒把沒關係。”她說。

嘴裡這麼說,但以後陳月牙再要吃點好的,確實得注意著點兒了。

幾個公安一走,熱心的街坊鄰居們就全圍過來了。

一打聽,啥,一個公安偷了陳月牙的錢,而且還是隔壁大鋼廠的廠長,張虎家的哥?

“呸,我就說那家子裡沒好人,難怪一下子就富起來了呢。”王大媽率先說。

馬大姐也說:“程大寶抽的都是中華煙,給孩子們買的軟糖,那錢估計也是咱們月牙。”

王大媽還清楚一點:“當初程春花可賭咒發誓,說不知道月牙的錢是誰偷的,鄰里鄰居,這話我不知道聽過多少回,又不是孩子,人咋能惡毒自私到這步田地?”

大家正說著呢,前幾天才趾高氣昂上過一回門的程春花悄摸摸的上門來了。

呵,今天她慫了。

想想賀譯民躺下之後自己過的艱難日子,再想想當初程春花紅口白牙說自己沒偷過錢的話。

呸!

程春花早就知道錢是張盛偷的,所以,她還跑去問張盛借過錢,但確實錢不是她偷的,所以她才敢賭咒發誓,說自己沒偷過錢。

同一個村子出來的姐妹,為了錢,程春花這是連做人最基本的底線都沒了,可你看她現在笑眯眯的,這是要來講同村的情誼,想打感情牌了。

就跟那些公安們說的一樣,那筆錢,張盛自己出不起,他愛人宋小霞不肯出,事兒就得變成,重判張盛十年,但陳月牙的錢可就沒了。

怎麼辦呢?

這錢,陳月牙一分不少的要要回來,張盛的案子,她也絕對不會讓公安局輕判的。

程春花帶著小福妞,福妞手裡還拎著一罐子糖水罐頭,倆母女一起上門了。

陳月牙倒沒覺得有啥,但是,她的小超生突然小嘴巴一抿,本來該吃包子的,也不吃了,牢牢的盯著小福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