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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

勞改農場是去年開始撤人的, 撤人之後就荒棄了。

“這地兒不可能有魚,勞改農場原來是養過魚,但犯人怎麼可能留下東西,就有顆蝦子兒都給人撈的乾乾淨淨的, 犯人能留下啥好東西。”胡進步說。

“有有有, 恁大的魚,好多好多, 跟人搶吃的。”賀炮抓起超生手裡那條肥嫩嫩的大魚說。

胡進步為什麼篤定池塘裡沒魚呢, 因為他兒子在這兒失蹤之後, 他帶人撈過一次魚塘,可以說撈的乾乾淨淨, 就連裡面的荷葉蓮藕, 都一併給斬了。

“那估計是這一年多沒人來, 去年有沒撈光,漏掉的魚苗子養大了,譯民,有條魚你就撈回家吃去, 我給你一張離退休幹部的福利團體票,把魚送回家了再帶全家好好兒泡個澡去。”胡進步說著, 從兜裡掏了一張福利票出來, 見賀譯民不要,硬往他手裡塞:“這票晚上也能泡,你帶一家老小晚上去,晚上水乾淨。”

說著, 胡進步扶著胡嬸嬸,走了。

賀譯民走到池塘前,順手往水裡扔了一小丟饅頭,又是刷啦啦的,魚跟雨點子似的往上跳著。

“媽媽,這魚怎麼辦,歸鋼廠嗎,要喊鋼廠的人來撈嗎?”賀帥問。

勞改農場並不屬於鋼廠,而是屬於g委會的,現在g委會撤銷了,這農場當然就沒主人了。

陳月牙的意思是,有好東西大家一起吃,她把街坊鄰居都喊來,大家一起撈魚吃,畢竟魚嘛,這東西要出了水肯定難儲存,但是,你一次能帶走多少?

要叫鋼廠的人知道,就憑那幫勢利眼的尿性,食堂的人就會把所有的魚打走,畢竟人家人多勢重。

賀譯民池塘裡丟了顆石子兒,卻說:“你們罐頭廠那洗桃子的池子還在吧?”

“在啊……你的意思是……”

“把魚全撈回去,養在池子裡,既然街道不給你批錢買果子,咱們先做一批魚罐頭賣!”賀譯民說。

“魚罐頭?”超生哇的一聲。

要把魚做成罐頭,她豈不是可以天天吃魚?

北方人本身吃魚少,大家對肉罐頭可能有印象,但瞭解魚罐頭的人並不多。

“一口能下一碗大白飯呢,魚罐頭那是真好吃。”賀帥回憶著魚罐頭的香味,陷入了對往日生活的懷念中。

“方法差不多,把果子改成燒好的魚就行了,很簡單的,你們要不會,找老炮兒問方法,他在部隊上就做過魚罐頭。”賀譯民說。

說實話,好幾年不吃魚罐頭,賀譯民自己都挺想的。

這倆口子一商量,這麼多的魚,他們想帶是帶不回去的,而且胡進步已經知道了,難保明天一早這事兒不會傳到廠裡,所以,大家一起回家提桶子來撈魚?

就跑步方面,賀帥已經放棄跟賀斌比了,那就是個飛毛腿的悶葫蘆。

但是,他腦瓜子好使啊,一路走的時候就在問賀譯民:“爸爸,咱能一家子把魚運回去嗎?”

他考慮的當然也是賀譯民倆口子思慮的:告訴秦三多,就還得說服秦三多,不把魚交到街道去,單是燕支衚衕的鄰居自己分。

現在講究集體主義,要秦三多報到街道,說不定街道辦主任徐名到時候再把魚交到區政府呢,如果是那樣,他們家估計就只能拿到一條魚,頂多再在大會上表揚陳月牙幾句。

關鍵是媽媽的罐頭廠想生產魚罐頭,那可就遙遙無期了。

“你想跟我一起,把魚給運回去?”賀譯民笑著說。

賀帥努力轉動著他的小腦瓜子,拿手指頭數著,掰著:“罐頭廠的鑰匙在我媽媽那兒,我要是現在騎著腳踏車去村裡喊我鋼子哥,仝子哥,只需要20分鐘,老炮兒伯伯的大卡車就停在胡同口,咱們要是全家一起幹,一車就能把所有的魚都運回罐頭廠。”

“行啊你小子,但是,你怎麼能保證大卡車不漏水,魚離了水可是要死的。”賀譯民停了下來,認真的看著自己的大兒子。

一父一子,長的很像,身材也是一樣的瘦高。

這可難倒賀帥了:誰能把大卡車變成個魚塘?畢竟大卡車肯定是會漏水的,一路漏著水,魚不全死了?

“跑快點,去居委會借腳踏車,下村裡喊你大伯和三叔來,今天晚上,連夜撈魚。”賀譯民揮手說。

人還能快過腳踏車?

賀帥畢竟已經八歲了,回老家的路記的熟著呢,回頭看賀斌一副兩條腿無用武之地的神色,嘿嘿笑著跑了。

既然說是成一家幹,那就沒必要通知街道,只需要告訴老炮兒就完了。

不過,超生和斌炮到現在都沒搞懂,爸爸和老炮兒叔到底要怎麼用卡車,把魚運回罐頭廠呢。

“小陳,我也有很久沒吃過魚了,要不今天我在你家蹭頓飯吃,你給咱燒條魚吃,我愛人原來燒的酸菜魚特別好吃,我想那個味兒?”老炮兒抹了把臉,紅著眼睛說。

陳月牙很爽快的,給老炮兒看了一下超生撈到的那條魚。

“呵,這魚,得有四五斤吧?”老炮兒吃驚的說。

陳月牙自己還撈了一條,兩條魚一起,裹在一捆稻草裡,她把稻草撥開:“這兩隻加起來不得有十斤的魚,我們家今兒人多,大家一起吃飯熱鬧,來吧。”

得,賀帥去喊大房和三房了,炮和斌本來也想去撈魚,給超生死死兒的拽住,不肯讓他倆湊熱鬧去。

“那就算了吧,你倆陪著妹妹,晚上等魚吃?”賀譯民於是說。

賀炮本來想湊熱鬧去的,但今天,不是妹妹一直都喜歡跟著他嘛,賀炮就陪著妹妹了。

至於賀斌,那就是個神出鬼沒的崽,這個城裡,大概只有貓能跟他一樣,無所不通。

說好了在衚衕裡呆著,過了半個小時,他就欣喜的回來報喜訊了:“媽,你猜大卡車裡咋裝魚?”

“咋裝的?”這個,大家都想知道啊。

“爸爸到居委會借了好幾個大水窩子,一個窩子裡至少裝百斤魚,一個個水窩子摞起來,賊利落。”二斌說。

水窩子,是原來衚衕不通自來水的時候,用來運送水的一種工具,全是大圓的鐵皮桶子,一個個兒的挪在車上,既不佔地方,還好裝東西,一絲兒不漏。

爸爸還是比大家都聰明啊。

爸爸裝魚去了,媽媽在做魚吃,超生看著今天這兩條大肥魚,再想起上回吃的那條小瘦巴魚,頗有點憐憫那一條,早知道勞改農場有那麼多的魚。

把那一條養肥一點,該多好啊。

陳月牙刮乾淨了魚鱗,魚太大,沒有那麼大的鍋來燉它,砍成大塊,泡一把花生,鑑於大房和三房的幾個孩子都跟狼似的,陳月牙怕兩條魚不夠吃,又緊趕慢趕跑到菜市場,趕關市前稱了兩斤豆腐,兩把老豆角兒一把花生,扔到裡頭一起燉著。

“困就睡一覺,醒來媽媽就把魚做好啦!”看閨女坐在小板凳上,困的直打哈欠,她說。

超生本來聞著鍋裡香乎乎的味兒都快睡著了,猛打一個精神坐起來:她的炮哥哥,又不知道跑哪去啦。

“媽媽我不困,我去找炮哥哥玩啦,回來魚就會好噠?”

“會,但不能走遠啊。”

超生丟達丟達跑到胡同口的垃圾山旁,垃圾山上滿是撿煤球的小孩子們,但沒有賀炮。

她喊了兩聲炮哥哥,不禁就有些心急了,她的炮哥哥跑哪兒去了呢?

“賀小炮,你個鄉下土憋,有本事打一架啊,把我們的玻璃球放下?”就在理發館的門口,有個孩子在喊。

超生立刻屁顛屁顛的,又追過去了。

“打就打,玻璃球就是我賀大炮贏的,誰也甭想拿走。”賀炮的破鑼嗓門兒可大了,高聲喊著。

幾個男孩圍著賀炮,一看就是想打他。

超生撫摸著掌心裡的小須須,她要撥一根貼在賀炮的手上,賀炮就今天絕對能打得過那幾個孩子。

說不定能一拳放翻三個。

衚衕裡就這樣,幹部家的孩子更高尚,工人家的孩子們,只要學習好,也沒人敢欺負,要不然,都得接受拳頭的洗禮。

賀炮原來一個人可沒到理發館這麼遠的地方,看來,這是跑太遠,給別的衚衕的孩子盯上了。

小丫頭的腳步還是太慢,超生還在往前跑,想跑到賀炮身邊去。

但就在這時,賀炮突然嗷的一聲,一頭頂了出去。

那可是三個比賀炮高得多,大得多的孩子,但是,三打一,拳打腳踢的,居然沒打得過賀炮,不愧叫炮啊,賀炮打起架來,簡直就是一顆出膛的小炮彈,三個臭哥哥,全被賀炮打跑了。

賀炮屁顛屁顛的跑了回來,從兜裡往外掏著,掏出一大把玻璃球來,全遞到了超生手裡:“妹兒,玻璃球,我贏來的。”

是真的一大把玻璃球啊,五顏六色的,亮晶晶的,這麼一把玻璃球,在現在來說就是,對於一個孩子簡直是一筆鉅額的財富。

“我給超生贏的玻璃球喲。”賀炮說。

超生接過玻璃球,心裡樂啊,把早晨晨福妞那句似是而非的話都給忘到腦後,心裡只有玻璃球,一大堆的玻璃球了:“喜歡喜歡,超喜歡!”

“哥哥就是知道你喜歡,才給你贏的。”賀炮樂的手舞足蹈。

“但是哥哥以後不能出衚衕哦,壞孩子會打人的。”這是超生在漂亮的玻璃球面前,唯一殘存的理智和危機感了。

“不會啦,咱們回家玩玻璃球。”

“嗯,彈玻璃球,我要贏你一千個!”超生豪氣的宣佈。

倆兄妹的褲子都快給玻璃球拽到地上去了,手拉著手,走的理直氣壯。

宋小霞經過一系列的花言巧語,四處遊說,終於替自己拉到了免費的水果,並且在自家位於鋼廠的房子裡,山寨式的幹活兒,生產出了第一批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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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馬不停蹄,她到百順區的百貨商店來搞銷售,福妞個小勞工,就是替她背茶水,背手提包的小跑腿兒。

且不說宋小霞。

福妞看到賀炮的樣子,堪比看到了鬼。

明明她什麼都沒說啊,怎麼賀炮不但沒生病,反而生龍活虎,還能在衚衕裡跟別的孩子打架?

伸手在自己的嘴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她敢篤定,今天賀炮之所以沒出事,就是超生那個賊丫頭從她的話裡察覺到了什麼的原因吧。

再搧自己兩個耳光,福妞告訴自己,像今天一樣,斌和炮很可能會死的機會還多著呢,下回她不能再這麼看著了,她得伸手推他們一把,不為斌炮有多討厭,單純的,她就是不喜歡超生在帥斌炮的呵護下,能過的那麼開心。

跟著宋小霞一起,她懷著委屈無比的心思進百貨商店裡去了。

現在,她可以努力賣罐頭,她們的罐頭沒啥成本,還便宜,肯定比陳月牙的罐頭賣的好,先讓陳月牙這個惡婆婆的罐頭廠,成個笑話吧。

家裡總共兩口鍋,裡面滿滿的,都是燉好的魚,就出門的這會兒,媽媽居然又烙了一大沓子的燙麵餅出來。

掰開一張給超生和賀炮,倆孩子同時嗷的一聲:這餅子得多好吃啊,它不但鬆鬆軟軟,而且裡面是一層又一層的,薄的就跟紙一樣。

看倆個小崽崽洗手的時候手都在發抖,陳月牙把餅子蘸到魚湯裡,蘸了些魚湯的鮮氣再遞給超生和賀炮。

吸收了魚肉的鮮美的,醬汁兒浸透的,筋道的餅子,把倆孩子的舌頭差點都給饞的突出來。

小孩子的記性總是一時又一時的,因為大人還沒回來,陳月牙就先挑了半碗魚肉,給賀炮和超生先吃。

別人家都是妹妹坐著,哥哥喂,只有賀家,新鮮了,超生非得自己挑魚刺,給哥哥喂肉吃。

沒辦法,超生怕賀炮萬一給魚刺卡著呢。

今天,賀炮在她這兒就是大熊貓級別的待遇。

衚衕裡響起一陣腳步聲,陳月牙連忙抓起幾根韭菜,就在鍋裡炒了起來。

眼看入冬月,年貨還沒下來,市場上正是啥都缺的時候,菜市場的魚檔口至少一週沒魚了,她這兒做魚吃,給何向陽聞到,準得舉報。韭菜味兒衝,能遮魚的香味兒。

不過進來的是賀譯民,只看他褲子並不多溼到了膝蓋,這就是去撈魚了。

“全撈完啦?”

“差不多吧,就有漏網的,也不過幾條了,我粗粗估略了一下,三四百斤魚是有的。”賀譯民脫了身上的衣服說。

“你進來幹啥,趕緊堂屋裡坐著去,我給你們端魚吃。”

現在,早晚都已經要結冰了,魚塘裡不是更冷?

賀譯民在火上烤了烤自己的手,從碗櫃裡端了碗出來:“大嫂和劉玉娟倆跳水裡撈魚,凍壞了,你給她們找倆件衣裳去,我給咱們端魚。”

這麼說,大嫂和鄧翠蓮也來了?

不過,那倆妯娌熱心,只要說有忙,不論啥前兒,她們肯定都會趕來幫的。

就在幾個孩子的屋裡,倆妯娌凍的像鵪鶉一樣,正在瑟瑟發抖。

“魚還能做罐頭?萬一做成罐頭壞了呢,多可惜,要不咱們放開了吃,把它吃完算了。”鄧翠蓮接過陳月牙遞來的衣服,抖抖索索的說。

“做成罐頭,咱就能換錢,換了錢,咱不是可以買更多的魚,翠蓮,人的眼光得放長遠點兒。”劉玉娟勸鄧翠蓮說。

鄧翠蓮聞著隔壁陣陣濃香,聽男人和孩子們在說話,就知道飯已經開始了,只換了條褲子,馬馬虎虎的繫上,趕緊跑隔壁,搶魚吃去了。

四五個大小子,六七個大人,一大鍋子的魚,就著餅,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瞬間見了底兒,賀德民放下了筷子,其實肚子還餓著呢,趕忙說:“孩子們多吃點,我吃飽了。”

賀譯民一看他哥就是想給孩子們省飯,連忙又從廚房把另外一大鍋端了過來,呵,再摞一沓軟軟的餅子,孩子們筷子揮舞的就像公雞啄食一般,賀德民猶豫了一會兒,這才又重新拿起了筷子,挑了一筷子咂了咂味兒。

咂巴咂巴,孩子們丟下的每根魚骨頭他都咂的乾乾淨淨的,他那砸魚刺的功夫,貓見了都要氣的自殺。

陳月牙拎起鄧翠蓮的褲子,看褲襠那兒補了好幾道,又磨破了,正準備找塊布幫她戳上兩針,溼噠噠斌和帥帶著一股子冷風撲進來了。

“媽媽,超生呢?”賀帥進來,轉了一圈兒沒找見超生,於是問。

“咋從來沒見你問過你媽,進門就是問超生?”陳月牙連忙,又給兒子找衣服,翻著翻著,才發現他的另一條褲子,還在澡堂子裡放著呢。

賀帥吐了吐舌頭,不顧褲子溼淋淋的,非得要找超生。

陳月牙故意說:“外頭找去,反正不在這屋子裡。”看他那急的樣子,跟賀譯民一樣,心裡只有超生,沒有斌炮和她,陳月牙吃醋了。

賀帥剛想出門,超生嗖的一下從媽媽身後探腦袋了:“小帥哥哥,我在這裡呀。”

“你在幹嘛?”賀帥這才發現,媽媽身後的被子裡還藏著倆呢。

超生輕輕拍著賀炮的胸膛:“噓,我在哄炮哥哥睡覺。”她覺得,只要今天讓賀炮好好睡一覺,就不會有事啦。

福妞必敗,超生必勝,哼!

賀炮其實還不困,只當自己是在和超生玩過家家遊戲,閉著眼睛,一副二百五的架式,正在給妹妹裝寶寶,笑的像只狗熊一樣。

超生今天對賀炮太好,好的斌和帥都要嫉妒吃醋了。

“過來,我給你個東西。”賀帥先揩了揩鼻子,勾勾手指,眼睛亮晶晶的說。

超生立刻爬了過來,揚起頭,咬著唇,點著腦袋小狗兒一樣等著,看哥哥要給自己個啥。

“噹噹當,漂亮吧,給咱超生戴。”賀帥從兜裡拿出一條黃燦燦的璉子出來,掛到了超生的脖子上。

黃黃的璉子,襯著超生白白的皮膚,暖和和的好看。

陳月牙盯著閨女看了好久:“賀帥,這璉子哪來的?”這是金子啊,小家夥從哪兒弄來的金子?

“勞改農場的池塘裡撈出來的呀,還有一大串呢,別的我原扔進去了泥塘裡了,我看這個顏色亮,就給超生帶來了。”賀帥打了個寒顫,從兜裡掏了一隻鏽跡斑斑的鋼筆出來,放在燈下仔細的看著,凍的發抖,餓的前心貼後背,但是賀帥不在乎,他替自己也撿到了個寶貝,一支真正的,英雄牌鋼筆,嗨嗨嗨。

陳月牙看著咧開嘴傻笑的大兒子,心說,廢棄的勞改農場,怕不是個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