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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59

四月末的杏子還是酸疙瘩, 咬一口,能酸倒你所有的牙,酸的你好半天口腔裡都沒有任何知覺。

但鄧翠蓮就喜歡吃這種青杏子,而且還是蘸著辣椒麵和鹽巴一起吃, 遞給超生一個:“咱超生嚐嚐, 這味兒賊香!”

超生舔了一下:“呸呸呸,難吃死啦, 我才不吃。”

“在家裡看好你的小畫眉, 我們去收桃子啦, 好不好?”劉玉娟說。

超生看了看早晨升起來的太陽,抱著自己漂亮的小水杯努力點頭:“好!”

漂亮的罐頭瓶已經到貨了, 整整2000個, 碼在廠裡, 堆的像小山包一樣高,鄧翠蓮負責洗瓶子,拿開水燙瓶子,陳月牙和劉玉娟, 負責騎著腳踏車兒走鄉串戶收桃子。

仨妯娌分工明確,都不需要外人, 廠裡的基礎工作她們幾個就能全部做完。

等到真正產罐頭的時候, 讓賀德民和賀親民倆兄弟再來幫個忙,這麼一小廠子,就說它齊活不齊活?

不說別人,就衚衕裡那些老城裡人們, 看著三妯娌出出進進,羨慕的眼睛都紅了:還是兄弟多了好啊,看人妯娌心多齊。

而且,賀仝上了五年級,也給轉到城裡來上學了,已經十三的大小夥子,在等街道的介紹信和城市暫住證,然後就可以去轉班兒了,也在廠裡洗洗涮涮。

超生是賀仝的好幫手,他幹活兒她就遞毛幣,賀仝擦著罐子時時回頭,超生只要看他手裡的毛巾一髒,立馬遞一塊兒給他。

“超生,出來玩啦!”七妹一聲喊,超生才發現快天黑,到孩子們放學的時候了。

“我來啦!”超生立刻扔下白毛巾,跟著七妹溜到了罐頭廠後面的林子裡。

長長的橡皮筋,兩頭綁在樹上,倆閨女一起玩跳皮筋兒,超生跟著七妹,都已經能從一數到一百,還能繼續往上數。

七妹的皮筋跳的好,經常有別的衚衕的小姑娘來找她一起跳皮筋兒,這不,倆人正跳著呢,突然有個孩子問了一聲:“超生,你哥是不是賀小帥?”

超生回頭一看,那不好久不見的張福生?

“是啊,你不認識我哥啦?”超生問。

呼啦啦的,林子裡鑽出一個差不多有十四五歲的大男孩兒:“這就是賀帥的妹妹?來來,咱們看看,長個啥樣子?”

七妹刷的一下,手伸開護著超生了:“鮑啟剛,你咋跑到我們衚衕來啦?”

這個叫鮑啟剛的男孩子在林子裡踢著樹,踩著花兒:“我樂意,咋啦。”

“這樹是我們家的,你不能踢,踢掉上面的果子啦,我還等著吃毛桃呢!”超生聲兒脆蹦蹦的說。

“小丫頭,你是不是想捱打啊,我直說吧,我在這兒等你哥呢,今天就想揍他一頓。”這個鮑啟剛說。

超生覺得那不可能啊:“那你會被我哥打死的喲。”

張福生指著又高又粗,又大的鮑啟剛說:“小超生,這可不是七八歲的小屁孩兒,這是我們學校個頭最高的男生,今天就是找著來收拾賀帥的,你可看著吧,我打不過賀帥,但他能把賀帥賀斌和賀炮一起打翻在地,讓他們跪著磕頭求饒。”

“誰想讓賀帥兄弟磕頭求饒?”賀仝端著只玻璃水杯,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鮑啟明抬頭看見一至少有一米六的大小夥子,皮膚又黑,個頭又高,野呼呼的,悄聲問:“張福生,這誰啊,看起來不咋好惹的樣子?”

“我大哥呀,明天就轉到你們小學了,跟你們一起上學喲。”超生一手叉腰,指著賀仝說。

“對不起,打擾了,大哥再見。”鮑啟明一秒開溜。

張福生緊隨其後,竄的比老鼠還快。

賀仝把超生舉起來放在肩膀上,問超生:“他們打你了沒?”

“沒有,放我下來,我要去踢踺子。”超生掙扎著說。

賀仝給超生灌了一大口水:“去吧,我把罐頭瓶挪到這兒來洗。”

一看那個鮑啟剛和張福生,就是在學校裡打不過賀帥兄弟,跑衚衕裡欺負家裡更小的妹妹來了,賀仝年齡大,啥不懂,還鎮不住一幫小混混?

從五月初桃子一下來,源源不斷的,劉玉娟和陳月牙倆挑來的,全縣最好的水蜜桃或是筐子挑著,或是驢車拉著,一筐筐的,就送進衚衕兒來了。

做罐頭用的桃子還是青桃,剛運來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香味,但是放庫房裡一堆,那香味兒就發散出來了,本來一個臭烘烘的,臭氣熏天的燕支衚衕,嘿,現在成了整個百順街道老頭老太太們最喜歡呆的地兒。

味兒香,還乾淨。

尤其是罐頭廠的門前面,鄧翠蓮移了些花過來,老太太們每天都要過來看看,哪一株長的那,哪一株馬上要開,坐這兒聊天,暢亮,爽快。

只有何向陽,整天神出鬼沒,繞著罐頭廠轉來轉去,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幹啥。

儲了滿滿一庫房的桃子之後,明天就該開火,熬糖水罐頭了。

開火這天,按理來說賀譯民也該早點下班,一起來幫忙的,因為賀德民的一隻小羊,頂多就三十來斤的大小,給村裡一戶人家的牛踢了一腳,踢破了肚子,眼看活不成,不就得殺了它吃掉?

要宰羊,當然全家就該湊一起吃一頓。

不論大人多可惜那只羊,孩子們一聽有羊肉吃,高興的嗷嗷亂叫,跟眼看要過年一樣。

但說的好好兒的按時下班,結果快七點了,賀譯民都還沒回來。

七個大男孩兒,有六個都跑衚衕裡竄去了,只有賀鋼一個人背著手,在角落裡站著。

“怎麼不出去跟哥哥們玩兒?”陳月牙揭鍋試肉的時候,看這孩子低著頭,於是問。

“二嬸,那羊,就是我放的時候給隔壁的牛踢的,我媽說了,我不能吃肉,得在這兒一直站著,反省。”賀鋼說。

“出去玩去,一會兒過來吃肉,你媽那兒我跟她說。”陳月牙說。

她轉身回家,從抽屜裡翻了一張十尺的布票,又數了二十塊錢出來,剛想出門兒,賀譯民回來了,咦,進門嘴裡就罵罵咧咧的,說著什麼毛病!

“你怎麼不去罐頭廠,今兒咱們的肉燉在罐頭廠呢,什麼毛病不毛病的,你咋啦?”陳月牙說。

賀譯民欲言又止:“沒啥大事兒,不過你開抽屜幹嘛。”

“給大嫂取點錢,等會兒,我把櫃子鎖好,咱們一起去吃肉。”陳月牙說。

現在他們可是有錢人啦,櫃子裡不但有錢還有票,存摺都有一大張,櫃子不鎖好了可不行。

熱騰騰的一大鍋肉,只需要把爐子往院子中間一挪就行了。

賀譯民撕了一大塊腿肉下來,先遞給賀德民:“哥你先吃。”

賀德民在看劉玉娟:“你也吃?”

劉玉娟是可惜羊,也是想教育孩子:“我和鋼子今天不吃肉,你們大家一起吃,快吃吧,甭看著了,你看超生那口水。”

他們這麼一鬧,賀仝不敢動筷子,賀鋼也不敢動筷子了,一群臭烘烘的男孩子一個個兒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陳月牙本來還想著,私底下把東西給劉玉娟的,索性把十塊錢,並那十尺的布票塞劉玉娟手裡了:“羊嘛,既然給踢死了,咱吃了就行了,大哥大嫂困難我知道,這是二十塊錢,十塊錢的布票,一隻羊我貼你們一半,咱們把它吃了就完了。飯桌上訓孩子,這是想讓他吃了也消化不了?再說了,牛幸虧踢了羊,也就三四十塊錢的事兒,要踢到的是鋼子呢,那是不是損失更大?咱凡事往好處想,高高興興吃頓肉,好不好?”

人嘛,很多事兒就在一個換位思考,你覺得失了一隻羊傷心,但你沒就沒想過,兒子全囫圇的,這比啥都好?

劉玉娟當然不肯要陳月牙的錢和布票,聽了陳月牙的話,想了一會兒也就想開了,就得以身作則,撈起一大塊:“我是大嫂,我得先吃,月牙,你和翠蓮倆也吃,孩子們也吃,這叫長幼有敘,你們明白不?”

“明白!”

超生其實是急著想吃肉,筷子敲的最急,頭點的最急,聲音也最響亮。

但在大人們看來,就數她最聽話。

“這丫頭的臉怎麼這麼白?”鄧翠蓮情不自禁了的摸了一把,又拍了一把坐在超生旁邊的賀雷,這才春天,他已經曬的跟驢糞蛋子一樣黑了。

大人們的目光頓時全聚焦在超生臉上,賀德民個向來不說話的,都由衷說:“白,這丫頭是真白。”

還不是寡白,是粉糯糯的白,再加上兩條辮子梳的光光兒的,圓額頭,稀流海兒,大大的腦袋瘦瘦的小身板,襯托著一幫子哥哥,簡直跟那豺狼虎豹似的。

偏偏男孩子們吃相又猛又粗野,給細嚼慢咽,吃油津津的超生一襯托,越看,那樣子就越討人嫌。

“我白,是因為我擦了鴨蛋粉喲。”超生摸了摸自己的小臉蛋說。

二斌和三炮也湊了過來:“我們也擦了鴨蛋粉,不過出汗,給刷掉啦!”

咦,仔細看,這倆孩子臉上一道一道,全是汗漬,沒汗的地方是挺白的。

“啥叫個鴨蛋粉?”賀德民和賀親民全然不懂。

陳月牙連忙解釋說:“一種女人用的化妝品,塗臉用的。”

“我只聽說蛤蜊油,也聽說過雪花膏,鴨蛋粉是個啥,還真沒聽說過。”鄧翠蓮說。

賀譯民一直盯著妻子的臉,再看看超生,迷惑了半天,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又摸了摸了賀炮的臉,摸下一指頭的白來,這麼說,他給妻子買的鴨蛋粉,居然讓幾個孩子給用完啦?

“以後別給孩子用這個,要給孩子用,我單另買別的,那是給你買的,得你自己用。”賀譯民說。

哈?

老大和老三倆兄弟同時抬起了頭:老二這人看不出來啊,居然還會給媳婦兒買鴨蛋粉?

當然,劉玉娟和鄧翠蓮,也於同一時間,瞪上了自己的丈夫。

那目光裡滿是挑釁:看看別人的丈夫!

“趕緊,吃完了睡覺。”鄧翠蓮瞪了賀親民一眼說。

賀親民是個腦子比較短路的人,而且嗓門兒又大,又不遮掩自己:“急閨女是今天能急來的嗎,再說了,你不是找你們村的神婆算過,你命裡只有四個兒子沒閨女?”

鄧翠蓮就是想沾著羊肉的燥,趕緊追個閨女,但這種話能在兄弟妯娌,孩子們面前說嗎?

她眼睛都快瞪瞎了,賀親民個大嗓門兒,還想喝呢,還是賀德民一塊羊排塞過去,才把那家夥的嘴給堵上了。

孩子們吃飽了當然得出去撒歡兒。

賀譯民回到家,開啟鴨蛋粉的盒子一看,鴨蛋已經成只鵪鶉蛋了,而且盒子上黑乎乎的,全是爪爪印。

“這一盒五塊錢呢,你一點兒都沒用,看看都剩多少了,趕緊給我用。”賀譯民指著鼻子說。

不就一盒粉嘛,陳月牙估計它貴,但沒想到,居然值五塊錢?

給賀譯民逼著,陳月牙輕輕蘸了些鴨蛋粉,勻勻敷在自己臉上,等勻好了再看鏡子,哇,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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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膚白了一倍不說,粉丟丟兒的,就連鼻樑上幾顆雀斑都給遮住了,乍的一看,簡直就跟她二十歲的時候沒啥區別。

就一盒鴨蛋粉,能讓她一個,四個孩子的中年女人漂亮成這樣子?

真是可惜了,她早咋就沒發現,沒塗點兒呢?

“女人在於打扮,雖然我覺得你咋都好看,但畢竟是個廠長,以後得打扮著點兒自己。”賀譯民輕輕摸著妻子的髮辮說。

陳月牙只在飲料廠洗過瓶子,又沒啥文化,在外頭甭看挺兇,在賀譯民面前可綿了,因為自己真不懂啥樣色兒才漂亮,把臉湊到丈夫面前,笑著問:“還有啥東西能讓我變漂亮點兒?”

“眉毛,香水,口紅,這些你都沒有,等著,我慢慢給你買。”賀譯民說。

倆口子剛說著話呢,超生屁顛屁顛跑進來了,猛得衝進門,從牆角摟起拖把,轉身就跑。

“超生,小心點兒,這又是去幹嘛?”陳月牙追出門問。

超生邊跑邊回頭:“來不及啦,林子裡有人想跟我哥約架!我得去幫忙。”

小丫頭屁顛屁顛,跑的賊急。

身在這種城鄉結合部,隨著男孩子們讀了書,約架,打架,這就跟家常便飯似的,避免不了。

畢竟學校就是一個小型的社會,每個學校肯定都有一個霸王,這種,一般都是胖壯,又笨,學習不好的那種孩子,俗稱孩子王。

現在家家戶戶孩子多,父母照料不到,老實的,慫的,挨幾頓打受點欺負,不惹大的就完了。但是你要稍微呲毛一點,孩子王不就得想盡辦法把你打服?

上回來小林子裡等過賀帥的那個鮑啟剛,不就是街道小學的孩子王?

這不轉眼半個多月,他在學校裡打不服賀帥兄弟,一直裝著慫呢,最近跟張福生從鋼廠那邊約了三四個高年級,比較大點兒的孩子,跑罐頭廠後面的林子裡,尋仇了。

但是,這尋仇的機會,似乎也沒找對。

因為他們都商量過了,誰來放翻賀仝,誰來教訓帥斌炮,一個對一個,人數都是計劃好的,得確保把他們四兄弟全部放翻。

萬事具備,只欠把賀帥兄弟叫出來,打服他們,他的他們跪在地上叫爺爺了。

來的時候正好七妹和超生在跳皮筋兒,所以,約架的戰書,由鮑啟剛遞給了超生,讓她來傳達。

緊接著,超生大嗓門兒喊著,滿衚衕裡的孩子大人都知道了。

但是把賀帥兄弟喊出來一看,咦,鮑啟剛怎麼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他雖然學習差,四和七還是能數得清的,分明賀帥兄弟不是四個嗎,怎麼突然變七個了?

一個個長的挺像,一看就是親兄弟。

賀鋼,只比賀仝低那麼一丁點兒,十歲的大小夥子了,往前一站,卷著袖子呢。

賀雷,十歲,又黑又高,笑起來憨兮兮的,正在咯蹬咯蹬捏拳頭,還有個賀錚呢,個頭不高,但是長的結實,兩隻拳頭一捏,瘦津津的,一看就是混身的力氣。

這一幫子,一個又一個,慢騰騰的從罐頭廠出來,兄弟七個往林子裡一站,已經夠嚇人的了,只聽後面一陣高高的,奶兮兮的,小娃娃的喊聲,還來一小哪吒,提著棍子在喊:“哥,哥,棍子來啦,打架啦!”

這還打啥?

“大哥們,打擾了,再見!”鮑啟剛又是一秒開溜。

從鋼廠來的那幾個大孩子一看鮑啟剛溜了,一個比一個溜的還快,最後又只剩下個張福生,難道留著給賀帥七兄弟打?

那小子哇的一聲,屁滾尿流的,連滾帶爬了。

……

終於又到了,超生最期待的,煮桃子的時候啦。

糖水罐頭,為什麼叫糖水,就是因為得用糖來煮。

作為唯一一個可以觀看全程的小朋友,超生得說,這事兒除非她親眼看到,否則的話,她根本不敢相信。

因為媽媽煮水蜜桃,用的居然是麥!芽!糖!

用麥芽糖煮出來的水蜜桃罐頭,那得多好吃啊?

看到媽媽把切成塊的麥芽糖丟進鍋裡,超生激動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大鍋裡咕嘟咕嘟,超生的心也跟著一起咕嘟咕嘟。

“媽媽,我今天晚上就想吃罐頭。”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給抱回家的路上,超生還在徒勞的祈求。

“不行,必須回家睡覺,明天一早起來,我保證給你一灌熱熱的麥芽糖水罐頭,好不好?”陳月牙拍著閨女說。

賀譯民跟在妻子身後,其實也覺得妻子這份工作未免太辛苦了一點,剛做完麥芽糖才個把月,還沒休息好呢,又要熬夜了。

“你也睡一覺,必須好好睡,要不然,年紀輕輕就該有黑眼圈了。”賀譯民勒令妻子說。

“要你管?”陳月牙反問。

超生嗖的一下梗起了脖子:“媽媽管我,爸爸管媽媽,沒毛病!”

“呵,一個二個的要造反啦?”陳月牙說。

賀譯民笑眯眯的開啟了院門,等陳月牙抱著超生進了門,卻刷的一下變了臉:“趕緊進屋,來賊了,我去給咱看看去。”

“啊,哪有賊?”陳月牙悄聲問。

到處安安靜靜,這半夜的,誰家連個收音機的聲兒都沒有,沒聽見哪兒有動靜啊。

“是個老朋友,瞅著咱的罐頭廠有好幾天了,等著我去收拾她。”賀譯民臉色一溫,笑了笑,出門去了。

賊,還老朋友,這是有人趁著灌裝罐頭的機會,想要搞事兒啊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