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帷幕層層籠罩。
一切光彩與聲音都被過濾得只剩微末，散落在陰影中。
夜的殿堂空無一人。
置身於這片沉寂的黑暗，時間的流逝彷彿失去了意義，只是漫無目的地等待著……
等待著什麼呢？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裡的呢？
……
……來了。
殿前正門開啟的聲音緩慢而低沉，恍若嘆息。
黑暗中裂開了縫隙，於是迫不及待的光傾瀉而入，撐開大門。接著，沐浴了光輝的身影徑直踏入，將夜的帷幕一扯而散，像一把勢不可擋的劍刃猛然襲來——
「就是你嗎？萬惡的根源，永夜之魔君！」
像無數故事中描述的那樣，被稱作英雄的人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最後的魔王面前。
那一雙雙堅毅的眼裡，是銳利的幾乎能刺傷人的神色。
那一隻只緊握的手中，是沾染了無數鮮血的神兵利器。
那一聲聲激昂的高呼，是正義的使者向罪惡發出宣判——
「你的末日到了！」
「受死吧！」
「讓一切徹底結束！」
……
這樣就好嗎？
只要我消失了，只要魔王被打倒了，世界就會一下子恢復和平，所有人都能幸福地活著……嗎？
我不明白。
所謂的惡，究竟是什麼呢？
正義又是什麼呢？
像這樣，正義戰勝邪惡，英雄打倒魔王的戲劇，究竟有何意義？
而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裡……
「到此為止吧。」
淡淡的卻又不容忽略的聲音響起，中斷了一切。
是的，一切。
那樣沉重的黑暗，轉瞬間便消散在瀰漫了四周的光輝中，而原本殺氣騰騰的人們也幾乎同時完成了表情的轉換。
「誒誒？哪裡有問題嗎？」英雄之一有些疑惑地來回打量著。
「明明很完美啊。」英雄之二努力思考著。
「總之，」英雄之三轉過頭，朝向先前隱沒在一旁的說話者，「到底還有什麼不滿呢？社長。」
是的，社長。
剛剛發生的一切，我之所以會在這裡的理由——
簡單來說，就是社團活動。
星辰學院中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社團，供志同道合的學員們聚集起來做些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可自由選擇。倘若實在沒有滿意的還可以自己建立，只要新社團能透過申請——當然，新生照例是沒許可權的。
原本我並不打算攙和什麼。然而，據說是為了促進學員們的彼此接觸與交流，校規中有這麼一條：
所有在校生須加入至少一個社團，且每年參與社團活動至少一次。
不得不說，星辰學院的校規有夠寬鬆的，達成這一條件的最低限度簡直比吃飯還簡單——據說某社團某次活動就是集體午睡啊午睡。
可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和陌生人扯上關係。已經扯上的，也不想再加深任何可能性了。
於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漸漸地，新生們在旁人的邀請下加入了各種社團，連冷若冰霜的佛洛斯都找到組織了。可我還是老樣子，課餘時間大多泡在空蕩蕩的圖書館裡，靜靜沉溺於時光流淌過的痕跡。或許世人真的只是太注重現在而忽視過往，或許我真的是異類中的異類，總之就這樣有意無意地略過了。
就這樣，本以為這件事會被所有人遺忘，誰也不會再提起。直到期末將至的某一天，在比寂靜更寂靜的中央圖書館內，某位前來查閱資料的學長面對著浩瀚書海中的我，突然溫和一笑：
「要不要加入文藝社？」
意外地受到了邀請，仔細想想卻又覺得並不奇怪，因為看著那樣的笑容就好像隱約明白了什麼。
看似簡單實則暗含某種不可告人之深意的，應該沒有惡意但也絕不會是什麼好事的微妙表情，總會讓我反射性地想起院長大人。這樣看來，至少就內在而言，這位曾有過短暫接觸的傑拉學長絕不是常人能及的程度啊。
不過管他呢，反正一點也不重要。
於是，在大致詢問了社團的相關資訊後，我很乾脆地表示同意了。
於是，在幾天前的全體社員集會中，各位前輩們對接下來準備的活動進行討論並最終確定為戲劇後，發起提案的劇本作者兼總策劃者現出了理所當然的溫和笑容。
「有個重要角色非你莫屬呢，艾維利安。」
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著無形壓力與微妙氛圍的我……什麼也不想說。
「不反對嗎？那就是同意了。」
『……』
「我相信，這次的演出一定會令人印象深刻的。」
我也開始相信了怎麼辦？
問題是這個詞的含義太模稜兩可了，所以說天知道究竟是指太精彩還是太糟糕才導致人們印象深刻啊啊啊——總之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
然而……
「艾維利安同學。」
回憶結束，思緒歸於現實。
旁人正紛紛散開，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而被稱作社長的年輕人靜靜站在不遠處，用沒有任何多餘神色的目光直視著我所在的方位，說著沒有任何附加含義的話語，只是一點也不委婉地指出了問題所在。
「雖說在很大程度上允許個人發揮，可你的表現……明明處於矛盾的焦點，卻比我們這些場外旁觀的更像個旁觀者。」
所以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原本我就只習慣於旁觀而非被人旁觀，更何況是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說著不屬於自己的話語，儘管只是排練也真的很難啊。
事實證明，我的確和眾影帝們不是一個檔次，連同為新生的幾位也遠遠不及。
說到這裡不得不佩服大家，面對著這樣的我也能非常自然地演繹下去，彷彿從這不變的表情不變的沉默中解讀出了種種意味。
比如在某一幕中，怎麼樣怎麼樣。
比如在又一幕中，又是怎麼樣怎麼樣……
話說，我是不是該學著點？比如去圖書館找找相關書籍，像是《演員的自我修養》之類的……
「艾維利安同學。」
從似乎很漫長其實不過瞬息的思緒中回到現實，繼續面對著社長的評判。
順便說一下，透過某大賢者給予的資料可知，這種現象叫做“意識活動速度與物質界時間流逝速度的頻率調整”，簡稱時間調頻。換成比較通俗易懂的說法，大致是這樣的：當人的意識活動速度大於時間流速時，會感到現實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放慢了，反之亦然。
對於通常人而言，這兩種速度應該是完全同步的，只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會不受控制地產生些許變化。
但對於達到某種程度的非常人而言，時間調頻其實是種本能般的基礎能力之一，就像生物活著會呼吸一樣簡單而自然……不過，我的控制水平似乎有點問題，經常會不自覺地意識加速，於是現實中的一瞬間可以無限延長甚至趨於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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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邁著同樣的步伐，只有我掉隊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但也沒什麼副作用的樣子，所以我通常不去刻意調整而是等它自然同步。
於是……
對於旁人只是隔了半天沒見面，對我來說卻可能已經歷了漫長的離別。或許只是初見一剎那的凝視，眼前全然陌生之人便已在腦海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記——如同黑白的剪影一般，即便永遠無法得知塗抹其身的應當是何種色彩，那些個性分明的輪廓線卻絕不會消失。
於是在旁人看來，我就像是在發呆一樣跟不上大家的節奏……
「……」似乎什麼都不想說了於是沉默的社長。
『……』大致明白原因何在於是更加無言以對的我。
真是……
又給別人添麻煩了啊。
明明不想這樣的，可實際上就是我的責任，所以這種時候理所當然地訓斥我一頓就好。放心，我不會哭的，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像個無法接受現實的小孩子一樣掉眼淚的，所以有什麼想法盡情說出來吧，心不在焉吊兒郎當趁早滾蛋什麼的，哪怕說的再難聽也不會比現在這樣為了沉默而沉默使我感到亞歷山大啊啊啊——
「沒有問題了嗎？」
驅散這種氛圍的，是正從不遠處走上前來的傑拉學長。那一如既往的微笑彷彿對此毫無所覺。可看著那沉穩而從容的琥珀色眼眸，就有種一切皆在其掌握之中的感覺。
看著他，社長的語氣不變，只是態度平和卻公式化地陳述著結果：
「完全沒有解決。」
「是嗎？」微微的笑容依舊，似乎事不關己的傑拉學長開始諄諄告誡，「對於一個完全外行的新生，你不覺得這樣太苛刻了嗎？」
「所以，責任在你。」社長平靜依舊。
「我？」某人微笑依舊。
「讓一個外行的新生擔任主演，我很難想象……你究竟是基於怎樣的理由而作出了這種顯然不合理的決定。」
「因為我相信，艾維利安是最適合的人選。」
「可在我看來，你只是強人所難。」
「是這樣嗎？」傑拉學長看向我，溫和一笑，「你覺得為難嗎？艾維利安。」
我可以說“是”嗎？
「看來並不為難呢。」見得不到回答，某人得出了顯然不靠譜的結論，「那麼，加油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聽著這鼓勵的話語卻一點也振奮不起來——我很為難啊魂淡！敢換個表情換個場合說嗎？
『……』什麼也不想說於是沉默的我。
「……」似乎無話可說於是沉默的社長。
「……」讓所有人都沒話說於是自己也沒必要開口的某人。
片刻的沉寂後，社長徑直轉身邁步離去，只丟下一句語氣淡然卻一點也不隨意的話：
「你造成的問題，自己解決。」
於是，很快只剩下我們兩個默默待在原地。
四目相對，溫文爾雅的學者現出一絲莫名之色，接著無聲地輕嘆。儘管那微微的笑容未散，可是看得出整個表情已漸漸認真起來。
「艾維利安。」
換個人開始說教了嗎？沒用的，這可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改變的——
「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
誒誒誒？一上來就這種臺詞是怎麼回事？我們排練的確實是古裝魔幻劇而不是什麼苦情劇沒錯吧？
「雖然有些事……可能對他人有所隱瞞，但我並沒有惡意。」
溫和有禮的微笑加深了幾分，平靜而坦然的聲音像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的一般，澄澈，純淨，不曾染上絲毫汙濁——這意味著完全忠於心靈且無半點迷惘，是比誓言更真誠的話語。
這種現象非常少見。
不是出於虛偽，而是很多情況下人們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本心，不明白自己真正渴求的是什麼，所以容易混雜其它。
「你……全都知道的吧。」
沒錯。
以我的靈覺，可以輕易辨別他人的情感波動，再怎麼試圖偽裝也無所遁形。
「所以，沒有拒絕我的邀請。」
因為沒有拒絕的理由啊。
反正終究要加入社團參與活動，推了這次也不知道下次會是什麼樣子，說不定更麻煩呢。
「所以，直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問。」
因為與我無關啊。
管你們在策劃著什麼，我只要像這樣順其自然就好，根本不需要在意。
「所以——」
所以？
「……」
沒的說了嗎？還是有什麼不想說或不能說的？
意味不明的短暫停頓後，對方移開了視線，一邊打量著周圍的場景一邊跳到了新的話題——或許應該說，這才是整場談話的重點所在。
「艾維利安，你覺得……夜之魔君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我覺得……
啊咧？前後文有什麼因果關係嗎？
不過說到這個……
關於劇本，由於年代久遠且缺乏記錄，整個故事對我們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一切資料的收集、整理、加工都由傑拉學長獨立完成。順便說一下，似乎從半年前見到某大賢者後，這位以求知為己任的學者就開始專注於此，也不知道他究竟從中央圖書館裡挖出了多少內幕。
總之，提案透過的第二天就有了完整的劇本。早有準備也好，效率驚人也罷，這意味著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來排練，除此之外什麼也不重要。
總之，仔細看完厚厚一本後，我的心情很微妙。
簡單來說，本文透過講述一代魔王由盛轉衰的故事說明了物極必反、黑暗過後是光明、正義必勝邪惡必敗等真理——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簡單來說，這似乎就是個以毀滅世界為己任的理所當然的典型性反派，不需要糾結的心理活動，也沒有導致人生轉折的黑歷史，只是被賦予了魔王這一概念的存在……的感覺。
完全搞不明白啊，這種傢伙。
為什麼發動戰爭呢？
為什麼要將災厄散播到全世界呢？
為什麼……
已經得到了世人渴求的一切，卻還是什麼也不感興趣的樣子。
在旁人怒斥其為魔君之時，卻欣然接受了這個充滿貶義與敵意的稱呼。
明知自己的部下們瘋狂謀取力量是為了將來有機會反叛，卻始終對此無動於衷。
明明有無數機會可以把英雄們消滅在萌芽狀態，卻任其成長直至最終被打敗並封印數千年……
果然還是完全搞不明白啊。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理解吧……我是這樣想的。」
誒誒誒？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不會被種種表象所迷惑，而是能夠從中發覺對方的真正目的，明白對方的心情。」
問題在於那貨是個傳說啊傳說——沒機會接觸的話，再強的靈覺也起不了作用好嗎？
「所以說，艾維利安……只要你試著把自己當成那位傳說中的魔君，試著去理解那種心境，一定就能自然而然地演繹出來。」
收回視線，傑拉學長看著我，像平常那樣溫和一笑。
「那麼，加油吧。」
『……』
「為了大家，也為了你自己。」
說到後半句時，語調和音量陡然降低，顯然是刻意為之。
來不及檢視那雙眸中的神色，對方文雅有禮地低頭致意、告別，隨即不慌不忙地轉身離去，沒有留下更多訊息。
喂喂喂，怎麼看都是大有深意啊。
這種意味不明卻又似有所指的暗示，他想要傳達的其實是——
算了，管它呢。
現在的問題是戲劇，怎麼解決這件事才是最優先的。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
……
環顧四周，文藝社的成員們三三兩兩地交流著什麼，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而是全心全意沉浸於排練的討論中。
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彷彿生於光輝的，這樣習慣於笑容的人們，卻興致勃勃地試著上演一幕屬於暗夜的歷史劇。
突然有些想笑。
不是歡笑，不是嘲笑，好像也不是苦笑。
只是——
只是……
所謂的人生，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
……？
看著這樣的景象，回憶著劇本的內容，開始嘗試去理解角色的想法時，腦海中便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突然的，清晰的。
像有誰的聲音響起，輕著笑說出了這樣的話語。
這是——
這是……
下意識地轉身，目光朝向不遠處的王座。那是先前排練時，我所在的地方。
夜的帷幕悄然籠罩。
一切光彩似乎都被過濾開來，散落在有如實質的陰影中。
夜的殿堂寂靜無聲。
在這意識的世界中，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意義，空間的阻隔失去了意義。
心念一動，瞬間即是永恆。
心念……
王座之上，本該空無一人的地方，多出了某個身影，在層層帷幕後若隱若現，在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黑暗中……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