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誓言傳遞開來，震盪了整個世界。
我的意識世界。
我所感知到的世界。
我所存在著的世界。
……
一度靜止的世界繼續前進，沿著原先的軌跡。
現出最自然的表情，接著從容不迫地撥開簾幕，在旁白聲與烘托氣氛的背景音樂中正式上場，在四面八方的灼灼目光中，輕而易舉地演繹著自己的角色，心中一片寧靜。
已經不會害怕了。
已經不想嘆息了。
哀傷也好，絕望也罷，感受著此刻戲中人表達的種種，波瀾不驚的心中只湧起了一種情緒。
就這樣，很快到了最後一幕。
最後一幕……
置身於熟悉的黑暗中，等待著熟悉的光輝傾瀉而入，將這夜的帷幕扯散。
「就是你嗎？萬惡的根源，永夜之魔君！」
像這些天所排練的那樣，扮演著英雄的人們最後一次來到了扮演著魔王的我的面前，以最具衝擊力的聲音發出宣判。
「你的末日到了！」
「受死吧！」
「讓一切徹底結束！」
憤怒也好，痛苦也罷，回顧著過往記憶中色彩鮮明的畫面，寧靜不變的心卻只想要微笑。
於是我輕輕地笑了。
既是歡笑，也是嘲笑，或許還有苦笑，總之是難以形容的奇異的笑。
一瞬間，世界彷彿又陷入了靜止。
然而這次只是錯覺。只是因為場上其他人都愣在原地，一雙雙眼裡浮現出或多或少的詫異與茫然之色，似乎不太明白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的確，劇本並不是這樣的。
雖說我扮演的是主角之一，可同時也是最為神秘的反派首領，臺詞相當少，表情描述更是幾乎沒有。所以，個人發揮的自由度非常之高，像先前排練時那樣，自始至終面不改色也沒問題。所以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大家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正常現象——畢竟，就連我自己也不曾預料。
於是理所當然的，周圍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好在場上幾人還是比較專業的，最初的失神過後很快便有所反應，臨時加了段應景的對話銜接回去，讓觀眾以為這一慕本該如此，是為了展現英雄們和魔王之間的氣勢對抗。
於是一切繼續，再沒有什麼突發狀況，和排練時一樣順利進行著。
只有一件事不同。
我依舊笑著。
毫無改變地輕笑著，如同永恆。
就這樣，維持著似有若無的淺淺笑容，靜靜看著英雄們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攻擊，然後悄無聲息地中斷。
是的，無聲無息。
劃破空氣的斬擊也好，席捲而來的法術也罷，全都在襲來的下一刻便毫無預兆地停滯，絲毫無法近身。然後種種光華默默融化在夜色中，像被一群馴服的臣下，畢恭畢敬地遵循君主意願而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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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懸念的結果。
毫不對等的戰鬥。
誰也不知道魔君有多強，甚至根本不清楚其能力的本質。但誰都明白，雙方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
以凡人之身挑戰非人之境，如此荒謬，如此可笑。
於是就這樣，王座之上的魔君笑看英雄們是怎樣徒勞嘗試苦苦掙扎，以超然姿態俯視著無能為力的螻蟻，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葬送……這是不可能的。畢竟正義戰勝邪惡才是本作的主旋律，所以哪怕反派再怎麼無敵也必須失敗，不容置疑的。
於是很快的，人們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也是唯一可能取勝的方法——神之封印。
主體是封印，字首是神。
簡單直白的名字，同樣簡單的過程，或許連收場也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
其實這一幕情節本身就很簡單：正義的使者們與魔王展開決戰，喊盡口號拼盡血汗也沒能發揮什麼實際作用，只是在讓觀眾們欣賞種種華麗特效的同時彰顯出反派的深不可測，直到最後的最後終於有人有機會奮不顧身使用神器來了個絕境大逆轉，於是一群輸出磨了半天也沒能破防的BOSS就被一個輔助解決了——除了坑爹我不想發表其他意見。
但無論如何，我的戲份即將圓滿結束，這種魔王附體模式也差不多可以解除了吧。
心態悄然轉變的同時，本就極淺的笑容緩緩散去。不過在觀眾看來大概是這樣的：封印之光加諸於身，再也無力發威的魔君終於笑不出來了。
總之，正義的英雄們獲得了勝利。
遺憾的是並非大團圓結局，因為其中一人不可避免的犧牲了——以凡人之身借用神明之力，又怎能不付出代價？
「……為什麼？」
已然靜默的場景中，只有微微顫抖的少年聲響起。那是英雄中最小的一位，看著重要的同伴倒在眼前再也無法甦醒，不禁哭訴起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必須有人死掉呢？為什麼……人們不得不彼此傷害呢？」
這是全劇最後的臺詞。用得不到回應的問題來引發觀眾的思考，各人感受不同，對於這個故事所要表達的主題也就理解不同。或許這便是劇作者的目的。
為什麼不得不彼此傷害？對於這個問題，我只想說——
『彼若求惡，此即為惡。』
在徹底退場前留下一句話，被傳送到後臺的我已經看不到旁人的反應。大概，他們會覺得困擾吧……雖然擅自改劇本不太好，我還是毫不遲疑地加了這句臺詞，傳達出自己的心聲。
彼若求惡，此即為惡。
彼既為惡，此亦非惡。
這是艾維利安的答案，也是夜之魔君的理由。
只有我知道。
只是……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這樣簡單卻不甚明了的表達方式，旁人能理解才怪呢。
可也沒辦法，原話就是這麼說的，我很難用直白的語句準確翻譯過來。
是的，原話。
出自心底，沉澱於記憶深處的古老碎片。
很久以前的某一個我曾聽過這句話，又或者就是我本人說的。模糊了音色，模糊了語言，模糊了情景，只有這份意念明晰如故。
不過沒關係。
無論曾經的我做了什麼，都和現在的我沒關係，不是嗎？
……2:02 S
沒等到謝幕，我便從戲中角色的造型換回平常的樣子，接著理所當然而又無聲無息地離開劇場。
走出門外，立刻感受到了與室內截然不同的氛圍。
十月的天空已經沒有多餘的光亮或溫度可以揮霍，只是在越來越厚的雲層中透出一份明媚，不曾染上陰霾。於是在這任何法術也無法替代的天幕下，悠然飄灑的片片雪花也彷彿泛著微光，一點一滴柔和了暮色。
安靜的，寧靜的……很美好。
能夠活在這片天空下，看著存在於此的種種美好之物，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幸福地，活著。
我所尋求之物就是這樣簡單，這樣的……
「艾維利安？」
聽見這溫和的少年聲，恍惚間激起的種種思緒如漣漪般散去，即便是微不可見的餘波也在下一刻徹底消弭。默默轉頭，便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正從不遠處走來。
『帕裡斯，萊依，還有佛洛斯。』
看著三位室友走近，我依次念出他們的名字，語氣和表情一樣平靜如常。
『晚上好。』
「……」
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眸亮了幾分，隨即流露出難掩的驚詫與越來越濃的疑惑，但絲毫不曾抹去那沉澱於眼底的關懷。
「艾維利安，你……」
『很奇怪？』
「這個……只是，只是……和平常不太一樣……的感覺。」
斷斷續續地組織著語言，黃髮少年的表現並未糟糕到不知所措的程度，但也和平常的沉靜從容相去甚遠。自相識以來，很見到帕裡斯會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但幾乎每一次都是因為我。大概是因為在他眼裡，名為艾維利安的這個存在實在是脆弱的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所以——
『不用擔心。』
繼剛剛的問候，我又說出了以往絕不會說出的安慰之語，因為——
『人是會變的，我也一樣。』
「可是……」
「可是你的變化太突然，也太徹底了。」另一個聲音接過話，從中流露的氣勢或情感都與前者的溫和形成了鮮明對比。
稍稍偏過視線，毫不意外地對上了一副冰雪般的面容。那是原本走在最後的佛洛斯，此時也已來到身旁並加入對話。而與之形影不離的萊依同樣待在幾步外，但顯然沒有開口的打算，只是炯炯有神地左顧右盼。
「前幾天開始，你的精神狀態就有些異常。本以為是太入戲的原因，直到不久前……」白髮少年淡淡地陳述著，神色隱隱凝重起來，「登上舞臺的前一刻，發生了什麼？」
嗯……全都察覺到了嗎？
明明是擅長物質解析的空間感知能力，卻連意識方面的影響也能捕捉到蛛絲馬跡，不愧是佛洛斯。
『看到了嗎？』
「什麼？」佛洛斯微微皺眉，顯然還不明白。
『我的演出，怎麼樣？』
「……」
這並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通常。
可對於此情此景，對於眼前之人來說，其中暗含的層層深意恐怕一時間還理不清楚。於是謹慎起見，沒有立刻開口。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要想太多。』
「……」
佛洛斯的眉頭皺得更深，此外多了些微妙的神色。若能聽見他的心聲，那麼一定是：唯獨不想被你說這句。
雖說感知能力的側重點不同，我們兩個對外界資訊獲取的質或量差不多是同一檔次的。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容易想太多。但不像過去的我那樣常常陷入混亂，他總是會有條不紊地分析一切，然後用適當的方式來處理，所以越是慎重對待越不會輕易作出反應。
於是一時間得不到回應，這個話題似乎難以繼續了。
於是——
『沒什麼想說的嗎？』視線轉移，目標轉向另外兩位參與者，『你們呢？對我的演出有何感想？』
「這個……」帕裡斯遲疑著。
「啊~我看的很清楚~」不同於室友們的顧忌，萊依直截了當地發表著意見，「那種樣子的艾維利安，看起來很厲害啊……就好像真正的大魔王一樣~」
回顧先前的情景，萊依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地笑了，全然沒有注意到身旁之人的表情。
但我觀察的很仔細。
在聽見某個關鍵詞的瞬間，帕裡斯的眼中閃過了強烈的不安……甚至是驚懼，彷彿有某種他一直害怕而試圖迴避的事物突然暴露在面前——
『魔王？』
「嗯~」萊依用力點頭，仍未感受到氛圍的異常。
帕裡斯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能勸阻他的言論，連轉移話題也做不到，只是用無法掩蓋憂慮與不安的眼神看著事態發展。
佛洛斯沉默依舊，不變的表情中看不出多少思緒，但顯然也是出於同樣打算而沒有開口。
突然間想要微笑。
但現在並不適合露出這樣的表情，無論是哪一種笑容。所以我依舊面不改色地注視著萊依，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留意另外兩人，提出了新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成了罪大惡極的魔王，你們會怎麼做？』
「真正的……魔王？」
『就像夜之魔君一樣，為整個世界帶來災禍。』
「嗯……」萊依開始思考，終於認真了幾分的樣子，但一時間得不出答案於是苦惱起來，「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那，拜託你不要做壞事可以嗎？」萊依睜大了雙眼，那澄澈無垢的藍色使我想起了晴空，純粹的……彷彿連拒絕也是一種罪過。
『不可以。』
「大家一起拜託呢？」萊依看了看身旁的兩人，似乎想尋求一些支援或幫助。對此，佛洛斯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面容。帕裡斯的表情看起來平靜些了，但看向我的目光無比複雜，並試著開口。
『不可以。』
搶在那微不可聞的聲音真正響起之前，我毫不猶豫地給予了不變的回答。
『無論任何理由，絕對的。』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那，到底要怎麼做才好？」萊依苦苦思考而不得其解，於是照例求助於他的首席顧問，「怎麼辦呢？佛洛斯。」
幾個呼吸的沉寂後，再次成為焦點的白髮少年終於給出了回應。
「如果是我的話……」略低於平常的聲音平靜如故，卻隱隱流露出不容忽視的凜然之勢，「神也好，魔也罷，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都要清除——絕對的。」
『一切？』
「一切。」
『包括萊依？』
「不。」冷冷的少年聲淡然卻堅決，「萊依不會成為我的障礙，無論何時。」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沒有如果。」
『那麼，帕裡斯呢？』毫無預兆地轉過頭，看向至今沉默的黃髮少年，『你的答案，又會是什麼呢？』
「我……」
帕裡斯艱難地開口，似乎有許許多多想說的話卻又一一否定，眼裡湧現出種種神色又紛紛散去，彷彿正面臨著人生中最大的難關。即便是那個時候也不曾像現在這樣，即便他以為自己會死掉時也從容的不可思議，只是用盡最後一份力量看著我……
已經不能微笑了嗎？
我得到了笑容，於是有人失去笑容。因為幸福這種東西必須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嗎？
『難以回答的話，不要回答就好了。』
平靜地注視著對方，我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傳達著沒有多餘情感的話語。
『無法接受這樣的我，就別再勉強靠近。』
視線轉移，不再留意帕裡斯的表情，然後依次看向其餘兩人，做出最後的確認。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
佛洛斯表情依舊，萊依則是來回轉頭不明白狀況的樣子，總之誰也沒有說話。於是我從容地低頭致意，接著轉身，緩步踏上夜色漸沉的道路。
越顯昏暗的天空下，靜靜墜落的白雪也在不知不覺間黯淡，只有寒意醞釀。
一步。
兩步。
三步……
身後幾人仍在原地，並未離去，但距離已不可避免地擴大著。
就這樣，從選擇道路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彼此會前往不同的方向，終有一日將再無交集，甚至——
「……等一下！」
不安卻急切的呼喚聲響起。
反射性地停滯了腳步，但我不願轉身，不想再看到身後之人露出的任何表情。或許當作沒聽到比較好，可既然已經停下，再這麼直接走掉就太不禮貌了……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先是輕緩的近乎試探，隨即加快，越過身後來到了我的正前方。
隨之而來的，是前一刻就已浮現在眼前的熟悉面容。那注視著我的目光依舊成分複雜，但佔據了絕對比重的是某種不可動搖的堅定之色，顯然已經有了決斷——
「艾維利安，你……打算去哪裡？」
『散步。』
「那麼，那麼……」
些許期冀的目光掠過我的肩，投向我看不到的方位，轉眼間便染上了不可思議的溫和神色……溫暖的，輕和的，彷彿能夠融化一地冰霜。
「一起去吧，好嗎？」
『……好。』
陰霾散盡，少年微微地笑了。
如初見，如往昔，不曾更改，也不會真正消失，永遠守候在這視線所能及的地方。
「一起去散步嗎？走吧走吧~」
萊依愉快地湊上前來，視線掃過每個人便率先出發了，在鋪了一層新雪的道路上製造出大片斑駁的痕跡。
「簡直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佛洛斯也跟了過來，擦肩而過時輕輕說了這樣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話……
「說的就是你。」
你才小孩子，你們全家都是小孩子！
下意識地想回以這句話，可一時分不清他剛剛究竟是在說悄悄話還是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那種，所以不好選擇回覆方式。而在我猶豫的時候，白髮少年已經施施然走掉了——錯過最佳時機，再怎麼犀利的反擊也會掉價啊。
見兩人陸續出發，帕裡斯微笑著看了看我，伸出手來。
「走吧。」
感受著指腹及掌心傳來的溫度，在那只手的牽引下，一度中斷的步伐繼續前進。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行走在白雪飄零的夜色中。
靜靜的，彷彿能夠一直走下去。
從過去，到未來。
未來……
「艾維利安，不會成為魔王的。」
在領先我半步的位置輕輕訴說著，少年沒有回頭，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因為，我們所尋求的……絕不是【惡】。」
『……』
所求非惡，此亦無罪。
這份純粹的話語，究竟會成為我的救贖……還是劫難？
已經無法判斷了。
這個時候的我什麼也不願多想，只是在那只手的牽引下，沿著同行者的足跡走向前方，前進——
【BGM】唯餘嘆息
很多年前為了某個遊戲角色而作的曲，詳見同人區……如果有誰感興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