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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富貴在天

馬世遠在結束與鍾水齋祁氏的會話回到寧波府之後, 參將貝兆楹就上門來了, 貝兆楹自從嘉靖十年活捉海盜頭子賴苞,此後再無功績,這些年也沒得到提升。

兩人在馬世遠位於海邊的花園裡見面, 這個花園是馬世遠從蕭大學士手裡買過來的,自從嘉靖十年蕭大學士的宅院被攻擊,蕭家的人就都撤光了,馬世遠看上了這處宅子。

馬世遠用遠遠低於市價的價格將這佔地百畝的海邊莊園買下來,他心想,你們這些個大學士聽聞海盜來襲就聞風喪膽, 但我不怕, 想我大明朝堂堂寧波衛指揮僉事,我還怕那幾個零碎海盜?

買下這個海邊莊園之後,馬世遠還做了拓展, 他將原先蕭宅的院子作為內宅, 接著又往外圈地, 作為外宅。與此同時, 他還畜養了很多僕婦和家丁, 家丁很多都是寧波衛所現役的士兵,他請這些正在服役的士兵來替他看護宅院。

貝兆楹抱著一小匣子紅藍寶石上門,貝參將的姿態放得很低, 畢竟當年是他和戚英姿有仇,而馬世遠去南京城活動疏通,也只是幫他的忙而已。

馬世遠顯見的心情不佳, 瞧見這十多顆紅藍寶石,也只是看了一眼,接著就說:“該做的我都做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至於這事情到最後是怎麼個結局,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寧波衛指揮僉事馬世遠馬大人站起來,他拍拍貝兆楹肩膀,“貝大人,我要是你,我就將頭埋到沙子裡去,就跟那縮了頭的烏龜一樣,等海浪過了,我再把頭伸出來。”

貝兆楹不知南京城變數,問一句:“什麼意思?”

“哼”,馬世遠說:“你也不想想自己甚麼情況,你在朝中一沒個派系,二又沒個依靠,你當年靠著的南京的那幾個老骨頭,辭官的辭官,死去的死去,你說說你自己,你還有個甚麼指望?”

“我不是還有你嗎。”

這話貝兆楹含在口腔,最後沒敢說出來,因為馬世遠已經將那匣子還給他,“貝參將,你可千萬別指望我,我能頂什麼用?嘉靖十年,我才剛剛來寧波衛,我又不知道你和戚英姿之間的恩怨,是你說戚將軍通敵我才幫你引薦南京都察院巡察御史的,我又沒開天眼,如何知道這其中有這麼多貓膩。”

馬世遠說起推脫的話來一套又一套,貝兆楹的心漸漸涼下去,他原來想著此事只是風聲大雨點小,戚英姿都已經失蹤多年,他派人監視的齊大有和那死老婆子也毫無動靜,若戚英姿真的還活著,怎麼不會去找齊大有和回她那個亂七八糟的家。

貝兆楹覺得自己準備得很充分,一則他吃死了戚英姿永遠不會再回來,指不定這女人早就在六年前葬身大海了。另則,他當年留了心,把馬世遠拖下水,如今馬世遠想上岸,可就不是衣裳曬乾了一身輕,他身上還掛著這寧波府海邊上的鹽呢!

想到此處,貝兆楹也不急了,他拿著他的一匣子寶石出了馬宅,寶石就是寶石,並不是說世道一變,它就不是寶石了。

貝兆楹拿著這十幾顆紅藍寶石去了煙波樓,如今徐樂樂那小娘子已經成了老娘子,也成了這煙波樓的老鴇子。

貝參將過來,徐娘子親自來迎,貝兆楹摟著她的腰,直接往她面上親,徐樂樂笑,用帕子隔開了貝兆楹的嘴,將他往三樓廂房裡引。

姑娘們都在房間裡洗漱,還要接客,有的房間味道很重,徐樂樂敲一間門,她用帕子堵住鼻子,“搞甚麼名堂,沒倒夜壺嗎,臭得很!”

裡頭沒人說話,徐樂樂敲了兩下,還是沒人說話,她一手推開房門,原來是那姑娘病了,正躺在床上嘔酸水呢。“晦氣!”徐樂樂掩上門,喊了一個丫頭,“米蓮,去請個大夫,給她看看,甚麼毛病,有病就治,沒病給我接著起來接客,別躺在床上挺屍。”

徐樂樂丟了點銀錢出去,那個叫米蓮的丫頭連忙去了。

貝兆楹攬著徐樂樂的腰上了三樓,許是被剛剛的插曲岔了心情,貝兆楹也不要親嘴了,他在桌邊坐了,徐樂樂去泡茶,問:“怎麼不開心呢,遇見壞事了?”

“你說戚英姿到底死了沒有?”

“戚英姿?”徐樂樂低頭泡茶,她有點想不起來戚英姿的長相了,多年前她在她的屋子裡見過那個姓戚的女將軍一回,但那時候是正午,太陽很烈,陽光打在戚英姿的臉上,她覺得晃眼,便沒看清。

她依稀記得戚英姿的頭髮很長,又黑又長,用根布條綁著,她的眼睛很大,她的鼻子也長得好,看起來很精神,唯一不足的是,皮膚好像不夠白皙,人也缺了點女人味。

銅壺中的水滋滋作響,徐樂樂用溼布包了手柄,給貝兆楹泡茶,“怎麼的了,怎麼突然說起她?”

貝兆楹偏著頭,手在額間撓了撓,“沒什麼,你同沈約沈大人關係好,就沒聽他說點甚麼?”

徐樂樂垂了臉面,心道,原來是為這一樁,繞這麼個彎子,弄了半天是要問沈約。

徐樂樂其實不太想和貝兆楹談沈約,她覺得沈約是個乾淨的人,而她在最乾淨的時候把身體給了沈約,沈約也在最乾淨的時候把身體給了自己,徐樂樂這種再也不乾淨的人生,她如何不想把她的最乾淨和沈約的最乾淨藏在心底包裹起來。外人無法窺見,也無可窺見。

茶是柑橘,貝兆楹掀開蓋子抿了一口,伸手就將徐樂樂拉進自己懷裡,“小壞蛋,菊花茶,說說,是不是又欠.幹了?”

徐樂樂自嘉靖十年出道接客,她在煙波樓已有六年,這六年不說多麼漫長,但把她磋磨成無波無瀾還是可以的。徐樂樂心想,如今的她,可不就是心如死灰。

貝兆楹不是甚麼斯文男人,也不講調情前奏,他扯了褲子就要將徐樂樂丟上床,徐樂樂仰著身子,腦子放空,她一般不想去回憶自己有沒有甚麼幸福的時刻,她覺得沒有,包括與沈約在一起。

是呀,包括沈約在內,因為她覺得沈約不愛她。

沈約很溫柔,在床下君子,在床上也很斯文,他不疾不徐,想做甚麼都是徐徐圖之,徐樂樂回想,她與沈約的第一次簡直有點是在戀愛的感覺。

那時候很早了,在左呦昏倒在選秀臺上的第二夜,她就和沈約睡了。貝兆楹出了一萬八千兩銀子,買她一夜。

徐樂樂一直以為自己要陪的人是貝兆楹,誰知道最後進來的沈約,那個在臺下朝著她笑的年輕公子。當晚,徐樂樂也笑了,因為她發現沈約沒有經驗。

徐樂樂自己也沒有經驗,後來她和沈約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兩人抱在床上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不過從甚麼時候開始,沈約就不太碰她了呢。

徐樂樂心想,約莫是在沈約大病一場之後,沈約病了二十多天,這二十多天裡她沒見過他,等他病好的那天,貝兆楹約了沈大人在煙波樓喝酒,沈約來了。

徐樂樂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燒了水給沈約沐浴,又在自己的雅間裡燻了香,可沈約一進來,就在屏風後頭吐了。徐樂樂不知他為何嘔吐,她心想,約莫是他的病還沒好周全吧。

沈約在後頭吐的時候,外間又來了個女人,那女人高挑有氣度,那女人說了兩句話就走了,沈約追了出去,那時候徐樂樂就明白了,沈約的心走了,沈大人的心已經不再屬於她了。

即使他們曾經以最乾淨的狀態相擁,即使他們擁抱的時候不雜他念,即使他們互相舐犢,即使他們最靠近過一塵不染的彼此。

都過去了!那來不及萌芽的愛,那還未消退的青春,那尚未演變成恨意的擁抱,通通都過去了。

沈約追了出去,徐樂樂沒有留,她不想挽留,也覺得不必挽留。

就在那個午後,戚英姿失蹤了,再然後,就聽說那個女將軍犯事了,被羈押在南都都察院。再然後徐樂樂與沈約見面,兩人在床間的魚水之歡直接就省了,兩人不再親熱,也不再擁抱。更多的時候,沈約在這裡坐上小半個時辰,說上三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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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樂樂覺得心涼,不能否認的是,她曾經對沈約懷有熱情,可沈約似乎將他的熱情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如今那女人失蹤,生死不明,徐樂樂便心淡了。

戚英姿失蹤後,徐樂樂去看望過佘奶奶,她並不要沈約感激她,她只是想知道,那個牽走了她的沈大人的心的那個女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戚英姿是個很大度的人,這是徐樂樂自己分析出來的,就像戚英姿明明知道沈大人和自己的關係,但她甚麼都沒說過,甚至從來沒有在背後議論過自己在煙波樓那不光彩的職業。

徐樂樂覺得,任何一個不在背後說別人壞話的女人都是很大度的人,尤其對方還是自己的情敵。徐樂樂看了戚英姿居住的環境,很是簡陋,她們煙波樓裡大丫鬟的環境都比這個朝廷五品遊擊將軍的住處要體面得多。

徐樂樂不想再比了,因為她發現戚英姿和她完全是不一樣的人,兩人毫無可比性。當然,徐樂樂也不覺得自己輸了,畢竟她贏了沈約的曾經,贏了沈約在男女情.事上的第一次,這些對於她再也不復返的純粹與乾淨中,彌足珍貴。

貝兆楹歇了火,穿上褲子準備收山,徐樂樂自床上坐起來,她拿一塊乾淨的帕子擦了擦,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媽媽,媽媽,大夫來了,大夫說......”

徐樂樂慢悠悠擦乾淨身子,又換了件乾淨衣裳,才不徐不疾打開門,“怎麼的,如何說?”

那個叫米蓮的丫鬟勾著頭,“玉兒姐不行了,她得了病,先前墮胎沒墮乾淨,現在大夫說她下頭生了肉瘤,要給剜了才行。”

馬世遠咧著嘴,這些女人事聽了都晦氣,他從匣子裡摸出一顆寶石丟在桌上,回頭說一句:“我的心肝兒,我家裡還有事,先走了啊。”

“我送送您。”

徐樂樂勾頭,送馬世遠下樓,等她返上來的時候,玉兒那屋裡已經圍了不少姑娘,徐樂樂說:“都散了,別杵在這裡看西洋玩意,是沒見過還是怎麼的?”

徐樂樂並非心腸冷硬之人,但有些女子確實不聽話,也不聽管教,這個玉兒尤其為甚。她日子過得好的時候,徐樂樂給她自己選客人的權利,這玉兒非要選個窮書生,那書生家裡還有妻子兒子,徐樂樂後來不準那書生再來,玉兒便偷偷跑出去幽會。

一年下來,玉兒大了肚子,那書生卻不認賬,說不是他的孩子,不知道是哪個野漢子的。末了,徐樂樂請大夫來打胎,玉兒不知抽甚麼瘋,竟然把落胎的藥換了保胎藥,她要把孩子生下來。

等孩子四個月的時候,大夫來看,說孩子胎死腹中了,生不下來。玉兒不信,覺得這大夫是和徐樂樂串通好的,她便偷偷燻艾保胎,又過了一個月,孩子在腹中根本不長了,玉兒這才肯落胎。

這次落胎不是很徹底,玉兒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竟然死不悔改,還跑去和那書生幽會,接著雪上加霜,她又懷上了。

正常人用豬腦子想都知道這個孩子的結局,徐樂樂發了脾氣,下令看見那書生就打,並且把玉兒關在一個小院子裡,令她養病,讓她養好了病再回煙波樓。

一個月不到,玉兒就說她的病好了,徐樂樂允許她回來,結果這才不到半年,玉兒就不行了,躺在床上,開始嘔血。

床下的血散發出一股子惡臭味,那大夫一直搖頭,“不成了,不成了,舊疾成惡疾,不成了......”

徐樂樂站在門外,她沒有進門,玉兒出氣多,進氣少,她說:“媽媽,閻羅王找我索命來了,我上輩子欠了這個冤孽的,我這輩子是還賬來了。我這半年的積蓄都給他了,我第一回說我不做了,他說他的兒子生病了,我只好出來再做。等我第二回說我不想做了,他又說他妻子要生二胎,沒錢買安胎藥,我只好又遷就他一回。

媽媽,我累了,我也沒有錢,我的錢都給他養家活口了......媽媽,我那抽屜裡還有二兩碎銀子,還有兩對翠玉耳環。我想......有勞媽媽幫我買一副薄棺,將我葬了吧......”

徐樂樂的兩根手指頭在一起磨了磨,她說:“我原打算叫大夫給你剜肉治病,你既然不想活了,那就隨你吧。”

徐樂樂將那個叫米蓮的叫來,說:“花樓裡死人不吉利,我在後頭不遠有個小院子,你陪她搬出去住,等她死了,你幫她買副棺材,幫她把後事辦了。”

米蓮原先不肯答應,徐樂樂伸手遞了錢銀過去,“去吧。”

玉兒躺在床上,纖瘦的手指抓著床竿子,她一雙空落落的大眼睛望著天上,可頭頂除了鮮豔的床幔,甚麼也沒有。徐樂樂扭頭,心念一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