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把積攢的金葉子揣著, 往西院去找雪花。當年雪花和鎖兒都是她的丫鬟, 雪花更實在一些,就是沒有主見。
她穿行於西院, 見她的無不躲開幾尺遠,怕沾了晦氣。有人笑說:“可仔細著, 二少爺躺了那麼多年, 別讓你伺候, 給克得仙去了。”
蘇傾過耳就忘, 走在廊上, 聽著掃地的丫頭們“唰唰”地撥拉著落葉, 連這聲音也悅耳,那些丫頭放下掃把, 對她指向後園。
這三年過去,鎖兒已成了沈祈的填房,雪花卻仍然是個大丫鬟,鎖兒總見她, 就忘不了過去的歷史,便趕她去看守後園。雪花膽小怕事,縱然不情願, 也諾諾地接受了命運。
蘇傾見到雪花時, 她正彎腰給香草澆水。白芷的草葉上沾著晶瑩的露珠,滿園混雜的香味。
眼前這片正是蘇傾生前栽種的香草,如今被打理得葳蕤茂盛,那叢紫色仙客來長得枝葉肥碩, 沒人知道下面埋著她早已腐爛的、象徵著過去榮光的舊書冊,還有她整個不識愁滋味的前半生。
春風多忘事,逝去這樣一個悲苦無依的人,依舊年年早來,吹開花朵無數,邀請世人踏春。
她現在這幅小丫鬟的身軀,個頭小小的,眼皮和嘴巴也小小的,就像單朵的夕霧花,說話時竟顯現出幾分精緻的秀氣來:“這片園子竟還留著。”
雪花消瘦得多了,也有些駝背,眉毛苦悶地下撇著,卻比從前沉穩許多:“從前大夫人最喜歡這處園子。”
“聽說夫人酷愛牡丹,怎沒將它鏟掉?”
以鎖兒的性子,這應當是情理之中的。
“大少爺不許。”雪花說,“大夫人生前一切,全都原樣儲存下來,夫人也不許干涉。”
蘇傾疑惑:“這是何必?”
“大少爺對大夫人用情至深,大夫人死後,大少爺像丟了魂一樣,三天三夜水米未沾,拿頭撞柱子。每年大夫人忌日,大少爺都會在她房裡住一晚。”
蘇傾慢慢地回想沈祈的臉,能回想起的只剩一點像小針扎了似的屈辱,她覺得沈祈應該是不喜歡她的,卻不知為什麼又用情至深。
不過,她覺得這些都同她無關。她把金葉子點了一遍交給雪花:“雪花姐姐,出府買種子的時候,幫我從人牙子那買些丫鬟吧。”
雪花是個不懂拒絕的人,鬱結了一會兒應下了:“要什麼樣的,多少個?”
“要不好的。”
“……”
“要旁人挑剩下的,越多越好。”
雪花看了看她,忽而跟她說起別的事情:“你的眼睛很像大夫人。”
她又扭過頭去,接著澆花:“可惜她從來沒像你這樣笑過。”
蘇傾摘幾根草編著螞蚱:“也許是你沒見過。”
三天後臨平再來時,東院裡熱鬧得將他嚇了一跳,院子裡有了好些丫頭在灑掃,不過細瞧上去,個個都不妥當:挑水的那個是個跛的,走路一拐水一晃,看著人替她心驚膽戰;晾衣裳那個,沒看見眼睛,先看見臉上一大顆痦子;一個穿棉服的小孩跑來跑去遞東西,離近了才發現,那是個兩坨紅臉蛋的侏儒,好容易見著一個生得端正的,臨平走去問她“小艾在哪兒”,她只是茫然看著他笑,半晌,伸出手來比劃著——竟是個聾的。
還有一個瘦杆兒少年,在院子裡指揮吆喝,生得一副女氣的瓜子臉,丹鳳眼,走路怎也弱柳扶風,見他進來,一溜煙跑過來接過他的披風,千嬌百媚笑著喊聲“爺”,他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了。
這是個倌兒。
門讓他“砰”地一聲急促地推開了:“小艾?”
屋子裡的碳燒得足足的,獸首香爐,暖香流轉,塌邊擺著把圈椅,圈椅上歪著個大紅新襖的少女,正端著碗雪白的芋頭粥小口小口吃著,吃得額上一層細細的汗珠,一面吃著,一面同塌上的人說話,姿態不敬,隨意得近乎親暱。
他看沈軼還那麼孤獨地躺著,再瞧著那小丫頭舒服的樣子,恨得牙癢癢:“呦,你還當上地主婆了,外面那是什麼?”
蘇傾把碗擱下了,一雙眼睛禮貌地注視著他:“是我買的丫頭。”
臨平側眼看窗戶外頭,那跛了的丫鬟還在一拐一拐地走,火氣湧上來,“你是故意作踐二少爺?”
“東院要人伺候,我一個人顧不過來。”
疑心她挪了銀子,還裝傻充愣,“我知道,錢給夠你了,怎也不挑好的!”
蘇傾也側頭看了看外面那幾個人,輕輕道:“要是好的,呆不長久。”
臨平愣了一下,確是想起來過往那些不安分的,恐怕是想著自己全手全腳窩在這死氣沉沉的東院沒個盼頭,忙往外打點,人都是往高處走麼!
蘇傾接著吃粥:“東院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東院,正好。”
臨平見她身上的襖子嶄嶄新,用料又足,難怪她暖和得頭上冒汗:“你還給自己買了衣裳?”
蘇傾點一下頭,微彎的睫毛垂著,倒像是滿不在乎:“有閒錢便買了。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凍得那樣可憐。”
她自己要活得夠好,夠韌,才可讓沈軼過得更好。在這一世裡,自己若不可憐自己,是沒有人會可憐她的。
臨平瞧她手上那一大碗,再想到沈軼連水也難喝下去,越發覺得她沒良心:“你還吃?”
“不吃可餓。”她微微笑了一下,“臨將軍要麼?”
臨平一時語塞。
不知到是不是院子裡見的幾個太醜,好像看著紅襖子裡小艾,變白、變順眼了不少,某個角度看過去,竟還看出幾分姿色來。
蘇傾拿帕子擦手,擦得很仔細,彷彿那雞爪一樣的小手是美人的纖纖十指一樣,又熟稔拿起扇子來給沈軼新塗的藥膏上扇風:“臨將軍借我們多少錢,我都記得,往後好過些,一併還給你。”
臨平走的時候還在皺著眉琢磨,她說什麼,“我們”,可笑!
蘇傾趴在塌上,睜著烏黑的眼睛看沈軼,手臂不好意思地佔他幾分床位,卻不敢碰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你見我吃,是不是很餓?”
他睫毛垂著,嘴角繃著,還那樣睡著,睡得很生動,呼吸像貓似的,好像下一秒就會翻個身一躍而起。
“我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她說,“第一天你吃了酥油餅,想來是喜歡吃甜的。”
“我這麼跟燕兒說,她還笑我。”蘇傾眨了下眼睛,似乎在跟自己生悶氣,半晌慢慢道,“我這回的芋頭粥做得很不錯,你若要吃,幫你放糖。”
她把他鬢髮輕輕撥開,看到幾根白髮,用他在他這張依舊年輕的臉好違和,她想拔又不敢,不確定他還會不會生新的,臨平說這些年來一切都像停滯住了,鬍子不長指甲也不長,那麼拔一根就會少一根了。
可恨她這具身體才十四歲,胸口能感受到發育的痛楚,像一顆種子在土中膨脹,離長白髮還有好長好長的歲月。不然,她也想要幾根,這才公平,就像他年少的時候她也年少。
“對了,你有錢麼?”她在床下探看,又慢慢起身,櫃子裡覓了一圈,沒找到,關上櫃子門,“臨將軍總是過來,欠著他的錢,很不好意思。”
她坐回床榻邊,託腮瞧了他一會兒,幫他翻身。
她騎在榻上,手碰到枕頭的時候,無意間觸到幾個硬塊,摁了幾下,泠泠的脆響,她皺起眉,卻不知道這是什麼。
把他腦袋輕輕移開,枕頭抽出來,拆開縫線往外一倒,譁啦啦地掉了好幾個布袋子,有的袋子開了口,露出裡面的碎銀來。
蘇傾的眉皺起來,又舒展開,繃不住瞧著他笑:“……你怎麼把錢放在這裡,枕著可舒服。”
可惜他看不見這雙眼睛裡面的笑。沈軼的腦袋還歪在塌上,閉目的面容清冷,依舊是一點淡淡的不高興不耐煩的模樣。
她幫他重新躺回去,一個一個地收了錢袋子,細聲細氣地在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呀,要什麼給什麼。”
半晌,她懸在空中,唇落下去,極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耳朵。
她自己先臉紅了,一骨碌爬下榻去。
外面忽然傳來吵嚷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像是砂紙譁桌面似的,刺啦刺啦的,喋喋不休,有男人的咆哮,摔東西的聲音隱約傳來,蘇傾扭頭看著窗。
東西院一牆之隔,又因東院實在人少安靜,那聲音便遠遠地傳了過來。蘇傾又將頭扭回去,只當沒聽到。
不一會兒,窗戶讓人“砰砰”敲響,映出個徘徊的人影,柳兒捏著嗓子說:“不好了小艾姐姐,夫人往東院來了。”
那個管事的小倌,叫做柳兒,
“哪個夫人?”她問著,把襖子脫下來,利落地換了舊衣。
“就那邊的夫人,吵了架來的,火氣可大呢。”
蘇傾已在他說完之前,已走到門口,路過架子上的洗臉盆,擦了擦手,驀然看見水中倒影出了自己的臉,皮膚不知何時變得白而細膩。
她怔了一下。
路過廚房,順手蹭了一把鍋灰,抹在臉上。
披著織金斗篷的鎖兒已站在院子,揚著下巴,像是在四處找人:“怎沒見那個丫頭?”
“夫人可是找我?”她慢慢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