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機械師能拒絕一位大師的邀請。
直到這時莫奈才察覺到, 原來先前一直被他看做是學生工作室的大樓同樣也是校長辦公的地方。旋繞的樓梯盤旋至頂, 在無數金屬齒輪工作下無聲執行著，莫奈鮮少來這片中心區域，在看著漸遠的樓層片刻之後, 他偏頭看向一旁的容大師。
歲月留下的痕跡在老人臉上清晰可見，她身上所有一切都顯得很平凡, 就連笑容也是如此：
“從剛才開始，你好像就一直很在意。”
此時臺階已經攀上頂樓, 這上面的風景和之前工作室所在樓層並沒有什麼區別, 莫奈笑著伸手攙住老人枯槁的手，儘管這看起來沒什麼必要：
“我只是怎麼想都想不通，院長您怎麼會知道我呢？”
“那麼想了這麼長時間, 你心裡有答案了嗎？”
“難道不是因為我的入學成績？”青年的答案令容幼萱笑眯起眼, 她搖了搖頭，沒有立即說什麼, 而是伸手推開辦公室大門。莫奈注意到這附近並沒有任何身份識別裝置, 大門就這麼虛掩著，毫不設防得令人憂心。
明明是一名機械大師，老人的工作環境卻簡單得令人驚嘆，在這裡最有科技感的物件，就只是一個咕嚕咕嚕燒著熱水靈活得像個生命體的飛行水壺, 莫奈拉開桌子前的椅子坐下，在隨口向那小水壺道謝之後，注意力就被容幼萱身後的大書櫃吸引了過去。
書櫃的上下層都放滿了書籍, 唯獨中間最容易取出的地方是一疊疊整齊裝訂好的白紙。莫奈只掃了那處一眼，就在記憶中翻找出相似的場景，老頭的房間裡也有個小矮櫃，很長一段時間莫奈都賴在那矮櫃前，直到老頭不耐煩地催他離開。
一想到這，他就莫名露出了笑。
“圖紙對於機械師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我們的思考與嘔心瀝血的努力，都被記錄在這些白紙上。”注意到他的視線，容大師笑道：“你們總是被教導著愛惜自己的圖紙，但真正懂得去珍重它們，那該是很久後的事了。”
“老……我的老師也有這個習慣。”
“老師？是嗎，看起來你得到了不錯的教導。”上一個這麼早就已經認定自己人生指導者的機械師是什麼年紀？容幼萱已經記不清了，但一定不年輕，因此她驚訝於青年的草率，這份情感隨著她憶起莫奈的入學成績時更又加深了一分，但從某一方面來說，莫奈的特殊或許也有那位老師的功勞。
她又細細打量了眼前的青年片刻，他和這個年紀的孩子沒什麼不同，年輕，笑容燦爛，有著健康的體魄，但又和這個年紀的孩子大不相同，最顯著的區別就在於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沉澱了許多東西，雖然依舊明亮，看起來卻像是幾十年後才該有的模樣。
——並且這個叫莫奈的學生，思維網路出乎意料的完善。
這是很意外的發現，她並非刻意站在那裡，只是經過時正好聽到這學生在解釋自己的構想，艾米麗他們在思考時，她同樣在心中推演著對方想法的可行性。
天才們往往在年輕時就會展露他們的優秀，容幼萱很高興自己發現了一顆新的種子，這顆種子堪堪破土而出，很不顯眼，卻確實有可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在奇怪我會找你過來？”在莫奈剛要問時，他就聽容幼萱緩緩如此說道。
老人戴上一旁的老花鏡，低下頭似乎在桌角按下了什麼，原本空無一物的桌面就突兀地抬了起來——那是觸控式螢幕，但是已經是很老的科技了，現在的人配置的都是便捷的虛屏，這種老古董莫奈還是第一次見。
因為被抬起的桌面擋住了視野，莫奈根本看不見容幼萱在那上面操作了什麼。他只知道老人似乎挑揀了幾分鐘，最後從印表機裡取出數張白紙，就這麼放在莫奈面前，莫奈翻了一遍，頓時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問道：
“所有來辦公室的學生都必須先透過考試才行？”
“呵，這真是個不錯的提議。”容幼萱笑著扶了扶眼鏡：“我回去會好好考慮的。”
……簡直是變相說明這是自己的特殊待遇，莫奈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頭，最後也只得道：“不會還要告訴我要在多少多少時間內完成吧。”
“你想用多少時間來完成都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太晚的話，我想回去也成了個問題。”
“……我大概知道了。”
很安靜，周圍除了水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聽不到其餘聲響。
自來到帕裡奇後，一號就鮮少出現在人前，今天也並不例外，它只是一動不動地待在莫奈的外衣口袋裡，聽著外面筆尖沙沙的響聲越來越慢，最後完全消失。
將剛印出來的紙拿到時莫奈下意識地捏了捏，厚度絕對有十來頁不止。最開始是密密麻麻的概念題，但越到後面，白紙上所印的字數也就越少。
再到後來，乾脆一頁紙上只印下簡短十幾個字，也是從那時開始，原本還偶爾抬頭看一眼老人的莫奈不得不集中注意力。
莫奈在這裡待了多久，容幼萱就也待了多久。她並非時刻關注對面的青年，而是拿起一旁反蓋著的書，直到注意到莫奈再一次停下來時，她才抬起頭去。
青年一手託著下巴，另一手則無意識地轉著筆。試題已經被翻到最後一頁，那上面還只字未寫，而莫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桌面上的茶杯。
容大師觀察了他片刻，見他依舊未動，才出口道：“如果覺得超出自己的知識範圍也沒關係，不必勉強。”
“不，不是，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莫奈聞言抬起眸去，然後習慣性地笑了笑。容幼萱看著他刷刷在紙上寫下字的模樣，不知為何緩緩皺起眉。
“就這些了。”
莫奈沒有寫多少字，他在數分鍾後就放下筆，然後將自己桌子上的紙張整理好推了過去。他見容大師拿起後粗略翻看了幾遍，渾濁的目光落在最後一頁上，老人隨即緩緩道：“你大概有些事情要問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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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為什麼會這麼說？”
“人老了，有時候不一定就變得糊塗。”容幼萱搖頭笑道：“因為一些原因，擬弦共鳴理論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提起了，你既然知道，那麼為什麼你也該是清楚的。”
“是因為精神連結。”
“沒錯。它是精神連結的核心理論，因此也被認為是嚴重違背人類倫理的設想。”老人伸手按住桌面上的紙張：“你也累了吧？我這暫時沒什麼事了，先回去吧，莫奈。”
“這點小事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不如我先陪您回去。”
“不必，待會自會有人來接我，不用擔心。”老人眯眼笑著，莫奈見她如此回答，就也點了點頭。容幼萱的視線隨莫奈抬起，隨後她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如果可以的話，也許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恩？”
“我看了你入學的卷子，在你看來，流式模型確實已經沒有更進一步的餘地了嗎？”
“總覺得在您面前說這些會很讓人為難。”莫奈聞言笑著：“我認為流式模型已經到了瓶頸階段，如果沒有大的改動，只依靠小方面的修改是無法再繼續完善的。這種方法在過去確實接近完美，但在武器效能速度高度提升的現在，再花費大力氣去研究流式模型，還不如進行新的研發來得合算。”
“我大概明白了。”容幼萱溫和地點了點頭：“今後可能還會有叫你過來的時候，現在先去休息罷。”
莫奈發現自己完全揣測不出容幼萱的想法，他笑著點了點頭，就走出去合攏大門，容幼萱看著那道門半晌，這才摘下老花鏡，仔細將那鏡片擦得乾乾淨淨。
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半，通訊器上已經滿是伊桑的訊息，她再不回答，怕是那家夥要沒法等下去了罷。
他倒沒事，倒是苦了載他過來的小周。
搖頭這般想道，容幼萱站起了身，沒急著回覆伊桑，而是先給自己的弟子布朗發了條訊息。
也因為這道訊息，布朗隔日上午便匆匆趕向了院長辦公室。
“老師，您找我來是……？”
“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先看看這個。”
“這是……”布朗伸手接下對面遞來的試卷，大概只翻了一遍，他便知道試卷上都是什麼內容。一開始他看時還蹙著眉，但到後面，他卻訝異地坐直了身：“這是同一個人做的試題？”
“你也覺得很驚訝吧。”老人笑著舒展開眉：“確實，這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升學試卷，是同一個學生在同一時間完成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除了六年級的答題平平無奇，還不夠水平，高年級的試題反而做得比低年級要好得多。”布朗先生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大概知道是誰了，老師。”
“那著實是個特殊的孩子。”雙手鬆鬆扣在一塊，容幼萱望向窗外，緩緩道：“低年級考核注重基礎，高年級考核注重實踐理論，一般而言，在當前機械師教學體系下成長出的孩子絕不會在基礎還未牢固的情況下便學習實踐，除非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學院派。”
“這聽起來很匪夷所思。”布朗先生皺起了眉：“如今和以往環境大不相同，有天分的小孩能夠輕鬆得到機械師教育，就我所知，目前所有機械師院校都留有免費就讀名額，那麼這個學生……”
“有些事，我們總不可能都解釋得通，並且這也不一定就是件壞事，而事實上，我還有些期待能與教導這孩子的老師見見面。”容幼萱搖頭笑著：“也許正因為沒經過正統的教導，他才能有這麼多常人想不到的點子，並且我相信你看得出來，這個孩子在武器機械制造這方面……有著超乎眾人的天賦。”
帕裡奇機械分院，在這方面將走在人類的前沿，這將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可遺憾的是……
“明明不是一個領域，但他的風格卻很像林立，這可真是件怪事。”容幼萱笑嘆道：“可這樣的研究風格，若是由艾文來教導，那估計會是件有趣的事吧，只可惜……”
她說罷搖了搖頭，為了不讓面前自己弟子擔心，很快就又換了話題，在對方開口前問：“你剛剛說他最後一題答得如何？”
“平平無奇。”
“我倒不這麼想。”容幼萱緩緩道：“我反倒覺得他是對精神連結太過熟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