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幾日, 才剛有些回溫的星球又迎來了猛烈的暴風雪。昏暗的雲低沉壓著, 雪花砸在窗戶上噼裡啪啦的響，莫奈望著透明的玻璃，心中為陳景山的走運而感到些許的遺憾。
這種天氣, 想要遮掩脖子上的掐痕會變得很容易。
“莫奈？莫奈。”
“是。”耳邊的呼聲讓莫奈扯回注意力，但與此同時, 手中的鉛筆也咔嚓一聲落在白紙上，莫奈愣了愣, 隨後才開口道：“抱歉, 剛剛好像不小心走神了。”
“繪圖是個枯燥的工作，你們正在思維活躍的年紀，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容幼萱慢慢地道：“但你要慢慢學會忍受這種枯燥。”
“我會的。”莫奈說罷頓了頓：“您剛剛是不是問了我什麼？”
“是啦。”
是昨天交上去的報告又有什麼問題？還是他畫的圖紙還不夠精細？莫奈剛這麼想著, 就見容幼萱輕笑著開口：“你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菜？”
“……我嗎？”出乎意料的問話令莫奈一愣：“我沒什麼特別喜歡吃的, 都可以……”
“口味呢？你會不會吃辣？或是口味相對清淡些？”
“我不會吃辣……”太過家常的對話讓莫奈覺得格外困惑，他不自覺摸了摸兜中的一號, 只笑道：“院長問這些做什麼？”
“你之前與伊桑說過會來拜訪的吧？正好今日君衍也在, ”枯槁的手輕輕握住莫奈的手，那隻手如此蒼老，卻又如此溫暖：“你便也過來罷。”
噎在喉中的拒絕突然無法說出口，莫奈沉默地看著老人柔和的眼眸，半晌點頭笑道：“好。”
廣播裡正對暴風雪做預警, 著軍裝的駕駛員平穩地將飛行器停落在平地，莫奈率先離開溫暖的艙室，這才攙扶著老人慢慢走下來。不遠處獨棟小樓的視窗透著明亮的光, 莫奈還未走近，便見有人開啟了門。正歡快地在黑髮青年身旁打著轉的獵犬忽而豎起耳朵，隨後朝莫奈的方向吠了一聲。
“尼可，過來。”正仔細疊好報紙的伊桑抬起頭這麼喚時，獵犬便立時息聲，小跑著到他面前蹲下。伊桑輕拍了拍獵犬的頭，他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但當看到容大師的面容時，他還是慢慢踱了過去，輕扶住妻子的手臂。
“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樣兒。”容大師抬起眼，即笑著，又責備地道：“你生病，我也會麻煩得很。”
“我知道。”伊桑溫和地笑答著，隨後朝莫奈看去：“進來坐吧，可能還要稍等一會，艾米正在廚房。”
“艾米是校長和容大師家裡的機器人。”莫奈還沒說什麼，邵君衍便這麼朝他解釋著，容幼萱聞言笑著眯起眼點頭道：“是啦，艾米在我們家已經很多年了。”
兩個老人，一隻健壯的獵犬，一個冰冷的機器人，就是這個家裡的全部成員。容幼萱執意拉伊桑去檢查腿腳時，邵君衍正端著洗好的水果出來，他隨莫奈的視線看去，隨後輕輕地彎起唇：
“校長以前膝蓋受過幾次重傷，最嚴重的那次幾近殘廢，所以才退役前來帕裡奇任教。雖然後來慢慢養好了許多，但冬天時候似乎也還不太好受。”
他們認識時，上將已經是上將，但大師還不是大師。彼時默默無名的容幼萱在邊境工作，每日的事情就是維護醫療器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段經歷，在成為機械大師後，容幼萱在醫學界貢獻了許多頂級研究，至今還有著深遠影響。
名叫艾米的機器人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她有著妙曼的女性身姿，除了那雙泛著藍光的機械電子眼，她看起來和正常人類並沒有多大區別。在看到莫奈時，她甚至僵硬地笑了笑，用平板的聲音道：“客人，您請慢用。”
伊桑和容幼萱習慣吃以米飯為主食的餐品，因此艾米在這類餐品上的做法上頗有一套，至少是讓莫奈大開眼界。機器人家傭的好處是永遠精準得不會出現錯誤，因此菜餚總是恰到火候，無論是切絲長度還是切片薄厚，也總都是一樣的。當然，要做到這種程度的機器人內部結構比較復雜，市面上的價格也不便宜。
“莫奈和君衍，已經認識多少年了？”
“算上今年，”邵君衍這般回答著：“是第七年了。”
“時間可過得真快。”容幼萱邊感嘆著，邊伸出手，比了一個小小的長度：“我還記得，小君衍剛出身時，也就才那麼小點大。你總喜歡粘在姜茹後頭，所以我們都還以為你以後會成為機械師，沒想到最後你卻走了和你外公一樣的路。”
“軍人哪裡不好了。”中途伊桑插了句話：“君衍天賦出眾，天生就適合走這條路，他將來會走得很遠。”
“不是不好，但只怕老時會落下一身的病，和現在的你一個樣。”
邵君衍不做聲地聽著，唇邊卻不自覺彎起輕微的弧度。莫奈望著他，忽而想起姜茹是艾文大師的弟子，若她還在世，莫奈見她時理應叫她一聲師姐，想到這，他不由得問道：“君衍的母親，應該是個很優秀的機械師吧？”
“姜茹嗎？沒錯。”在邵君衍意外地側臉看向身旁人時，容幼萱如此回答。她回憶著，慢慢地說道：“那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冷淡，固執，死腦筋，某些方面和艾文有些像，所以才讓艾文那麼喜歡。君衍長相只和姜茹像了五分，但他的脾性倒是完全遺傳自他母親。”
容大師說罷笑著搖了搖頭，她撥了撥盤子裡的蒸魚，又道：“莫奈呢？你家中還有人罷？”
莫奈聞言想了會，隨即笑道：“爺爺死後，我就一直是一個人。”
莫奈從來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莫老頭。
他是一出生就被拋棄的孩子，如果不是莫老頭當年心軟把他抱了回去，他現在早不知在什麼生物的肚子裡。他現在還記得幼時的他扯著莫老頭破舊的衣角，懵懂地跟莫老頭出去找東西吃的日子。他見過莫老頭收留的每一個孩子，他們留下又離開，兜兜轉轉，最後只剩莫奈把斷氣的莫老頭埋進黃沙，小心翼翼替莫老頭收好破煙桿，獨自在沙漠中生存。
那煙桿現在也丟在第六區，不知道怎麼樣了。
“莫奈。”
身旁的人這麼喚著時，莫奈用筷子戳起碗裡的丸子，在手上打了個圈：“那時候倒是覺得傷心，現在已經沒什麼了。生老病死自然定律，人活著就總會分別，哪有誰能一直待在一起呢？”
“你這年紀，還不是在這些問題上看得這麼透徹的時候。”容幼萱慢慢地笑著：“而且你說得也不全對，人這一生總會遇到能陪著走過漫長歲月的人，只是你還沒見著罷了。”
“恩？也許吧。”不明其意的莫奈這麼回答，成功將筷子下的肉丸戳成兩半。而那旁的邵君衍原本只是安靜聽著，突然注意到容幼萱說話時看著自己的視線，不由得一愣，明白過來後便騰地一下就漲紅了臉。才吞下沒多久的米飯噎在喉嚨裡，邵君衍一邊咳嗽著，一邊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怎麼了？”
莫奈疑惑地回過頭，但正咳嗽著的邵君衍側過臉去搖著頭，從莫奈的方向只能看見他通紅的耳廓。對面的容大師眯著眼安靜地笑著，伊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對面的邵君衍，不知是明白什麼稍地一愣，隨後也露出了笑：
“原來如此，你們都已經是大人了。”
晚飯快結束時，容幼萱接了通來電，在隱約聽見“身體情況”“伊桑上將”“預約醫生”幾個詞後，莫奈就見容幼萱站了起來。雖然有艾米在，並沒有什麼需要莫奈做的，但莫奈還是自覺地前去幫忙洗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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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君衍是在一段時間後進來的，他開門時，莫奈聽見了外面的犬吠聲。莫奈好笑地瞥了眼外面晃著尾巴的尼可，順手將剛從艾米手中接過的盤子朝邵君衍遞過去，邵君衍熟門熟路地放好盤子，他從一開始就像是想說些什麼，但遲疑許久，在接過幾個盤子後才出聲道：
“這次裁議會的事結束後，軍部就能派遣更多人手去搜查那顆星球的下落。到那時，我們也能與安娜她們再見面了。”
“安娜蘇蘭過得是不會差的。”莫奈聞言這般笑著：“無論在何處，她們都能活得很好。”
邵君衍頓了一頓，隨後也露出釋然的神情：“也是。”
屋外的暴風雪依舊不見平息，原本是要和莫奈一同回中心的容幼萱臨時有事，最後只剩莫奈和邵君衍一同離開。在門關處裹緊圍巾時，莫奈忽而想起一事，他瞅著身旁的大少爺，突然開口問道：
“你有喜歡的人了？”
正套上大衣的邵君衍忽而僵住，隨後頰上慢慢透出薄紅，這還是他努力保持鎮定的結果。他正躊躇地不知如何開口，那旁的莫奈就似笑非笑地又問道：“如果不是艾米麗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有這件事，大少爺，這有什麼好瞞著我的？”
莫奈還不知道。
意識到這件事，邵君衍瞬間鎮定了下來，但他卻沒辦法回莫奈的問話，他否認只會讓莫奈覺得他是在欲蓋彌彰，但要老實承認他喜歡的是誰，那邵君衍大概是瘋了。
“走了。”還沒得到答案，旁邊側著臉的大少爺就拉著他的手腕悶聲向前走去，莫奈從後面只能看見他透著紅的耳朵，看上去像是害羞了一樣。
這個發現讓莫奈露出了笑，他邊笑著邊回頭，銀色的蜘蛛正在厚重的雪地上靈巧地奔跑，沒多久就縮短了和前面人的距離，熟練地鑽進莫奈的口袋裡。
沒有誰察覺到這一切，無論是那只警惕的獵犬，還是前面悶頭走著的邵君衍。
他這一趟沒白來。
在房間裡開啟伊桑的檢查報告後，莫奈盯著那份掃描圖看了許久，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通訊器上又接收到空白資訊的來電，莫奈聽完那邊人的安排，最後只回道：“好，我知道了。”